他爱她，是爱她的与众不同，还是带着新鲜的探索，她是那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爱她的人，注定遍体鳞伤。还好她也许不爱他，她的冷漠、孤僻，始终是一个人的心情。他不能帮她消化，她必须承受、容纳上天赐予的一切，降临在身上的情感，背负、行走，没有终点，只需接受，无所畏惧。
　　 她去北川，更落寞的县城，羌族人的聚居地，地震后的时光印记。坍塌的房屋，蜿蜒的白色公路，山峦起伏，土地里埋着无数停止呼吸的腐烂尸体，距离死亡和灵魂更接近的土地，想要从这里获得答案，其实不过是安慰，老北川的模样，很少人再记起。与之对立的是新县城里成排的白色房屋，长廊里摆满羌族人的刺绣、腊肉、凉面，苦荞枕头，有安眠功效，晒干的辛夷花朵，表面披一层白色绒毛。药店里销售这类花朵，她买了大量花朵，刺鼻的太阳封干味道，中药气息，治疗鼻窦炎有良好功效。她将花朵打包，寄去家乡，父亲的鼻窦炎长年发作，头痛使人经常无法入眠，她知道，花朵的功效微小，无力拯救父亲的病痛，做出努力，只是一种不甘的挣扎。谁都期待奇迹，期待柳暗花明，她也如此。
　　 5、
　　 西乐说，这么多花，最终都会腐烂，何必浪费。
　　 她努力微笑，说，如果结局是腐烂，那也要超越时光，让它慢慢腐烂。
　　 她说，西，我怕来不及，我只能这样，疯狂地爱我的爸爸，我要让这爱超越时间的阻碍。
　　 他抱住她，说，我会娶你，忘忧。
　　 她用尽一切能力使父亲的生命得到延续，在死亡面前，人所能做出的改变是多么的微小，就如脚底下的蚂蚁，一不小心，被路人无意踩死。生命在强有力的物体面前被掌控的时候，大都显得无能为力，人所能做出的改变，最终连自己被束缚的外壳都不能冲破，不过是自我救赎，在规律面前，没有丝毫意义。
　　 她是这样倔强的存在，长久在隧道里行走的人，心灵被间歇的光亮打扰。她一直是走在深邃黑暗里的女子，外墙上长满绿色爬山虎，藤蔓攀沿，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覆盖在冰冷水泥砖墙上。她知道这条道的尽头是无限光明，但需要长久行走，这种长久，是没有尽头的长久，一如永远，不知道会有多远，或许一生都不得见。人只需要片刻的安静和欢愉，得到补充，就如西乐抱住她的身体，他是这样坚强有力的存在，找到依靠，已经足够。
　　 荷花开败，天气转凉。她不去看荷花，换上粗布仔裤，裤脚磨损的细线垂吊在脚踝上，穿柔软灰色毛衣，衣物上显出时光留下的陈旧气息。
　　 烟山上的桂花开放，风一吹，暖香带给人甜蜜和依恋。他抱着她，在桂花树林里穿梭，抖落的桂花停留在毛衣上。柔软的黄色花朵，像一枚枚金色小太阳，握在手里里，甘甜、馨香，四片花瓣，金桂的黄色很灼眼，渗透出生命的容量，如一杯装满清水的玻璃杯，稍不留神，清水就会洒落，流淌出的伤痕，日积月累。
　　 秋风，干涩的吹进来，树木上的花朵团团簇簇，在风里盛开，落进绵密的头发里，淡淡暖香，如梦一般。他们躺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身体如婴儿一般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
　　 她抚摸他的脸颊，柔软，年轻的皮肤散发清爽的质感。时光是清新的，此刻还未苍老。草地上，一直螳螂慢慢爬行，青绿色的外翅上长了两只形如眼睛的圆斑，爬上她的手指，毛松松的触感，与动物的接触使身体感到如此接近天理自然，跨越语言文字的表达。这种感觉的获得不分地域、国家、肤色或民族，只有人类的灵性可以直接从中感知，并且清晰。
　　 他说，毕业后，我们结婚，生两个孩子，看四季花朵。
　　 她拉着他的手，说，西，我只要片刻，不要长久，我知道一切不会长久，你的路是陡峭的，向上。
　　 他的嘴唇覆盖她的嘴唇，彼此无言。桂花像雨一样洒落在眼睛上，她闭上眼睛，那只眼斑螳螂停留在手心里，风从他与她之间的缝隙里灌进来，时光仿佛静止。她在一片蓝色河流里流淌，赤裸着身子，天空里白鹭成群飞过，飞向蓝天里大朵白云，青石板上长满绿色青苔，清凉，触手可及的凉快。
　　 父亲在冬季离开，和祖母离开的季节一样的寒冷。她拿出抽屉里那些信笺，每一篇上都写满她的名字，他留下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带着这些物质，就是带着父亲，走向世界，寻找途径去远方。
　　 在火葬场里，被推进去的父亲的遗体，只不过是一具灵魂曾经栖息的肉体，此刻没有心跳，血液流动的声音。她把父亲的骨灰撒在山里，这是他的遗愿。她找到高大乔木的地方，松针落在泥土上，父亲的骨灰在风里飘，她恍惚想象，这些死寂的白色灰尘，能否生出嫩芽，长出花朵，如彼岸花一样盛开，枯瘦的手掌，卖力生长。
　　 那张在记忆里早已模糊的脸庞出现，为她的脚趾涂上粉红印记的女人，在她二十岁的冬季回来寻她。她已不认识她，如此陌生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面容苍老、憔悴，青丝里隐藏跟跟银丝。她不再是东奔西走的女人，她不再年轻，她所获得的感情将她钝化成一只行动缓慢的乌龟。她过得是否幸福，已经不再重要，好在她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委屈、困苦，她都还受得住。
　　 母亲在她面前留下眼泪，她说，忧，都长成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可愿意让妈妈照顾你。
　　 她冷笑，说，我已过了被人照顾的年纪。
　　 母亲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说，妈妈离开你，是妈妈不对，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
　　 她说，我的天真，我曾经相信的长久，都被你一声不响的关在那间小屋里，你不需要机会，你只是歉疚。
　　 她停留片刻，说，年少时候，每次看到天空中飞机飞过的白色纹路，我想象你是乘坐在里面的乘客，我渴望飞机停留在身边，希望你带我走，或者你留下，呵，多么无聊的假设，它不过是一架与你毫不相干的交通工具。
　　 母亲沉默良久，说，忧，跟妈妈走，放下这里的一切，去妈妈的城市，我送你上学，给你做饭、洗衣。
　　 她说，你凭什么要我放下这里的一切？你知道这些山河土地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父亲如何辛苦死去？你知道我如何走过这十几年？你要我跟你走，除非你能把这房子搬走，把土地移走，移到你居住的地方。
　　 母亲说，妈妈知道你不好受，妈妈也不好受。
　　 她沉默，很久，说，我原谅你，我理解你，你走吧，你有权自由生活。
　　 她把父亲的东西装进年代久远的红木箱子里，上锁，如尘封一段无关的记忆。她告诉自己，要离开这里，必须离开，脚步需要踏上征途，继续在黑夜里前行，不管是否有光明到来，就这样走下去，生活瞬息万变，可以一塌糊涂，糟糕到底，也会柳暗花明。
　　 十二月，雪花落在校园的雪松上，如鹅毛一般的大雪，在给这个城市上演一场纯白的舞台剧，仰头，雪花落在嘴唇上，碰触到血液的温度，即刻融化。
　　 她拿出蓝色信笺，给西乐写信：
　　 亲爱的西，我将要走，这个时候，雪花大朵大朵的落下，就像烟山上的桂花雨，落在我们的身体上。我见到我的母亲，她说她要照顾我，我不会答应，我的心像一条深邃暗道，我没有理由来应允她。十几年，她能将我抛弃，后半生，又何必再纠缠，我会成为简单的旅行者，感谢你，给我一场爱恋。我已经怀孕，是你的孩子，我很高兴，可以有一个孩子，谢谢你送给我的这个珍贵礼物。明年，夏日里的荷花依旧盛开，你会遇到你生命里注定的女子。
　　 她把干瘪的桂花放入信封，托人送去他的宿舍。
　　 她在寒风里冒着大雪离去，不知道去哪里，在城市里不停的转换公交车，一整天，围着这座城市行走，不停地接触不同人群，不知道他们赶往何处。
　　 在火车站里，最终买票，去往南方小镇，她曾渴望带着父亲去的人烟稀少的小镇。她抚摸腹部，有一个小小生命蓬勃生长，像山野里的杂草，生命力旺盛，她想象生下的这个婴儿，和她坐在庭院里看四季花朵，春天里看蔷薇，夏天里看荷花，秋天里看桂花，冬天里看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