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养猪场南边的乱坟岗，是郝家湾村的墓地，郝家湾祖祖辈辈死去的人们，大都安葬在这里，高高低低的坟茔横七竖八地排列着，荒草和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夹杂着几棵柳树，在中秋节后的月光中，益发显得荒凉和清冷。
　　 在紧靠养猪场旁边的一座坟前，立有一块墓碑，一只手在不断地往燃烧的火堆上添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映照出一张流满泪水的脸。
　　 明天，小英决定去南方打工了，临行前，她再次独自来到大兵的坟前，烧纸祭奠，更想把自己的痛苦和想法，诉说给永久躺在地下的这个狠心的冤家。
　　 其实，像这样的祭祀，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每一次，经过反复地思考，带着莫大的毅力，痛下决心，确定要出去的时候。可是一看见儿子虎虎，留下来的想法又占了上风。
　　 在南方打工的妹妹杏子，也时刻挂念着这个可怜的姐姐，前几天，又再次打电话，催促说，她在的那个鞋厂里，正在招收工人，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多久。自家姐妹在一起，相互能照应，也顺便把姐姐心情给调整一下。
　　 再说，换个环境，也能从这种阴影中解脱出来。毕竟自己才二十五岁，出了门，机会也多，兴许能够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
　　 突然，“旺旺旺、旺旺旺”一阵狗叫声，从养猪场那边传过来，打断了小英的沉思。同时，也看见手电光明明灭灭，由远及进，小英知道，是小叔子小兵，带着狗，沿着小路来看养猪场了。
　　 想起小兵，更坚定了自己要走的决心。
　　 其实，吃过晚饭，小英丢下碗，拿着纸，眼泪丝丝的，往南边走的时候，小兵就知道，嫂子又到哥哥的坟上哭诉了。他理解嫂子的痛苦心情，更不能阻止和打扰嫂子。就让她在哥哥的坟前哭个够，那样，嫂子心里也许会舒坦些。
　　 可是，一个女人家，在那么多老坟堆里，时间久了，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记得在埋葬哥哥那天，可怜的嫂子就昏厥过几次。所以，每当嫂子去坟上，小兵都远远地盯着，及时地把嫂子劝回家。
　　 看是时候了，就带着狗，说是看养猪场。其实是想把嫂子早点劝回家去。
　　 【二】
　　 昨天，媒人又过来催了，说能不能选个良辰吉日把菁菁和小兵的婚事给定下来，这相处都快两年了。人家姑娘和爸爸妈妈也基本上都没有意见。只是苦于小兵家刚出那么大的事情，所以没有急着商量结婚的日子。
　　 刘湾村那个叫菁菁的姑娘，同小兵看了对象，从菁菁羞涩的表情和眉宇间舒展的微笑，小英看得出，姑娘肯定愿意这门亲事。小兵也是属狗的，刚好和自己同岁，也已经二十五了，都比他哥哥大兵小两岁。在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年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也早该谈婚论嫁了。
　　 是呀，这小叔子多像他哥哥大兵呀！都是一米七五的个头，宽宽的肩膀，高高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兄弟俩唯独不同的是：大兵像她婆婆，脸上有一对很深的酒窝儿;小兵随她公公，脸上没有酒窝。
　　 为这一对酒窝儿，当初和大兵处对象的时候，小英就不是很愿意。深深的酒窝，应该长在女孩子脸上，多甜美多秀气。一个大男人，应该要有一副阳刚、硬朗的面孔。长那么深的酒窝，一说话或者抿嘴一笑，露出酒窝儿，显得媚气十足。
　　 是妹妹在自己面前反复唠叨，说什么，有酒窝潇洒、英俊，甜甜蜜蜜，这东西是胎带的，爹妈给的，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再说了，人家周恩来总理不也有一对迷人的酒窝吗？在处理国家事务上，鞠躬尽瘁；在国际外交上，给咱中国人长那么多脸嘛！还有，四大名旦之一的梅兰芳大师，一生扮演那么多妇女角色，不也享誉国内外嘛！
　　 菁菁和小兵郎才女貌，毫无疑问，婚事绝对能成。
　　 小兵说是还要在养猪场看一看，就让英子先回去。
　　 英子回到家，婆婆已经把虎虎伺候到床上睡着了。婆婆呆坐在床边，见英子回来，赶忙用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装着没有事情一样，说道：“回来了？”
　　 “嗯”，英子声音很低，拢了拢额头前的刘海应答到，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多了。就说，“妈，你快去睡吧，也不要太伤心难过了，身体重要啊！”
　　 很明显，这最后一句话，是婆婆多次劝说自己的，英子现在又用来劝婆婆。
　　 英子很清楚，丈夫大兵的死，最受打击的，是自己和年迈的婆婆。每个孩子，从只有鞋底那么大小，一把屎一把尿的抚养成人，多不容易呀，这尚且不说，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何等地挖肝割心呀！
　　 自己嫁给大兵，刚到婆婆家来的时候，婆婆那身板多硬朗呀，走路“噔噔蹬”的响，脸上总挂着自信的微笑。
　　 这意外地打击，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折磨的像是完全换个人。
　　 “你也早点睡吧！”婆婆木讷地说了句话，迟迟钝钝地走开了。
　　 英子去卫生间洗了洗，进了房间，就见虎虎双脚已经把被子蹬开，四肢张开地睡在床上，嘴角还不时地路出微笑，英子把被子扯过来，给虎虎盖好，便拿起没有绣完的十字绣，一针一线地秀起来，心里一边盘算着，去打工要带的证件和衣物。一边思考着养猪场的事情。
　　 村南头的养猪场，是大兵当兵第二年建起来的，大兵当兵前，就多次要求，在家搞个养猪场，可村里就是不同意：什么没有土地，没有水路，没有变压器，线路又不通等一大堆理由。
　　 因为大兵知道，对于乡镇操办的养猪场，上面有辅助政策，每个猪棚建成后，给补助6万元。并且，每个养猪场还配有专门的技术员，配有正规的饲料。猪苗负责配送，成猪出栏负责收购等等。
　　 多好的政策！多优惠的条件！符合政策的证件从上面也都办齐了，可村里就是不同意，可就没有办法了。
　　 当了兵后，大兵和县武装部交流了意见，武装部很快就同意了，一则是县武装部优属项目；再则对军人转业和安置都具有典型的教育示范作用。有武装部牵头，村组里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快就解决了。
　　 县武装部还给了很多优惠政策，划拨一部分资金，免费修建一个规范化的沼气池，对垃圾的处理，对环境保护、以及综合利用都具有前瞻性的意义。
　　 同时，大兵还让小兵到部队所在地的养猪场打了整整一年的工，不仅学会了管理猪苗的吃喝拉撒常规生活，还学会对猪苗的配种、繁殖、预防等养殖关键性的技术问题。自己将来转业回家了，就和小兵一起搞起相当规模的生猪养殖场。前景规划的多么光明呀。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呀，随着大兵的去世，这美好的蓝图也好像走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拐点了。
　　 【三】
　　 不管英子怎么去设想，公公婆婆再怎样劝自己，也不能改变自己出去打工的初衷。可是，自己娘家爹妈说什么也不让自己出去。她知道，爸妈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出门在外，人地生疏，环境又复杂，虽说是有姐妹俩在一起，但是毕竟不如在家安全，自己又能随时看得见，有什么事情，见个面就能解决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儿子虎虎，因为虎虎刚刚半岁多，牙牙学语，从虎虎粉嘟嘟的小嘴儿里，已经能简单地发出“妈…妈”“奶…奶”双音词了。一天到晚也闲不住，蹒跚着在家踱来踱去，踉踉跄跄地，由于走路还不稳，摔跤是经常的事情，不是头上摔出个大包，就是小鼻子碰出血。俗话说：一岁半儿，翻坛子翻罐儿。危险也是常有的事情。上次刚灌满的热水瓶，大人没有注意，虎虎就冷不丁地给弄倒在地，水瓶内胆给摔破了，开水流了一地，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幸好是倒往另一个方向，婆婆赶紧把虎虎抱起来了。婆婆和英子吓得掉了魂一样，想想刚才的危险，又想到不幸离去的大兵，婆媳俩又抱头痛哭一场。
　　 公公婆婆都是明白人，大兵不在后，看着茶不饮、饭不吃的英子，本来他们也够伤心，反过来劝说英子。态度很明确：你的路你自己选择，你可以选择一个人出门改嫁，也可以把虎虎带着一起出走。我们不能耽误你的青春，毕竟还那么年轻。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们都把你当着我们亲闺女来看待，这样也算是对儿子大兵一个很好的交代，儿子在天之灵也会稍稍得到安慰。
　　 可是英子就是想换个环境，这座房子给自己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当初和大兵处对象时，还是三间平房，黑咕隆咚的墙和瓦，瓦楞上还长有一丛丛荒草，在风中颤抖着。英子当初提的条件，楼房不盖起来，自己就不嫁过去。为了能把在大兵眼中如花似玉的英子迎娶过来，大兵家就建起这座三间三层的楼房。房子盖到最后，没有多余的钱买砖，建筑队几乎就要停工了。没有办法，一天晚上，大兵来到自己村，偷偷地把放假回家的英子给约出来，英子本以为和以前一样，给自己买好吃的或者又给自己买什么礼物之类，谁知道大兵嬉皮笑脸地问她借钱，说是盖房子急缺钱用。英子说：“你家盖房子，你家人住，你找我干吗？”大兵好说歹说，硬是把乌鸦给说下树，英子知道，自己手里这些年上班有五万多元，还有就是大兵家的彩礼钱八万多，也是不小的一个数目。可是大兵只要一万元，还感动地连声道谢。
　　 楼房建好后，大兵就去当兵了。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
　　 到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睹物思人，痛定思痛，英子还是决定把虎虎留在大兵家，他是大兵的孩子，是郝家的血脉，公公婆婆也会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的孙子，这点英子是放心的。走出去，一定要要走出去。换换心情，看能不能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也正在矛盾中，妹妹杏子又来电话催了，英子也痛下决心地买了去东莞的长途车票。
　　 【四】
　　 长途大巴车一路颠簸，第二天下午，在东莞一个叫厚街的车站下了车。这身外的城市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去转动的，喧哗热闹、川流不息、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可不去考虑英子的痛苦和伤心。
　　 妹妹早就在车站等候了。等一会，公交车就来了。一路上，英子感觉到，从一些地名和行政区划来看，像厚街镇、樟木头村、小鸡村等，似乎还是以往农村的名子。可是，那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男耕女织的乡村生活，早已被充满现代气息的城镇给取代了。到处是宽敞的街道、高耸的楼房、林立的工厂。
　　 那些满脚粘着泥巴的“泥腿子”，也换上了铮亮的皮鞋或者不断变细的高跟鞋，住进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里了。那些割麦插禾、满是老茧的手，也不再扶犁耙田，而是挎着新潮的提包，自信地走进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了。
　　 由于妹妹多年在这里打工，人员也相对的熟悉一些，英子来第二天，也巧，老板刚好来到厂里。
　　 老板平时很少过来，只是在和上面厂里签单和交货的时候才到厂里来。
　　 厂里面的工作大多是主管负责，每到发工资和应该招收新人的时候，也是老板娘开车过来。发完工资、招收新人后，就回家了。
　　 妹妹杏子很会处理关系，和老板娘很聊得来，也很受老板娘信任。有几次主管老家有事请假，老板娘就让杏子临时管理。如果老板娘在，让英子进厂肯定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巧的是，老板娘这段时间有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杏子告诉英子，初来乍到，多玩几天，到处逛一逛、看一看，换换脑筋。可英子就是个急性子，反复缠着妹妹，赶紧给人家说说，让自己干活，自己也挣钱，免得白吃白喝，妹妹使劲地瞪了英子一眼。
　　 在妹妹的带领下，英子紧张地来到老板的办公室。办公室有一间房子的大小，分两部分，前半部围一套沙发，摆放着几个茶几，茶几上放有几盆塑料花，五颜六色的，可以以假乱真。中间靠近东边墙边有一个大型的玻璃水槽，水槽底部散乱地堆放着几块石头，还有一些假的水草和海带之类的东西，增氧机不断地从水底冒着气泡，几条红色的锦鲤在水中“闲庭信步”般游来游去。
　　 后半部一个柜台，上面放有一台电脑，老板正在电脑上不知道看些什么。看见英子和妹妹进来了，就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丝微笑望着她们。
　　 老板肥头大耳、膀大腰圆、虎背熊腰，已经谢了顶，光着的头顶油光铮亮，很有风度。
　　 杏子上前说道：“郭总，你好，想请你给帮个忙。”
　　 老板把拿着鼠标的右手抬起，对着英子妹妹，一摊开，说道：“你说吧，什么细（事）情？”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里面，夹杂有浓厚的南方口音，听上去也很有磁性。
　　 “这是我姐姐，”杏子指了指英子说：“已经来多日了，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想进我们厂打工。这事本不应该劳你的大驾，找马姐就能解决，可是马姐也有段时间没有来了，你看能不能照顾一下，给我姐姐一个机会？”杏子说的马姐，就是郭总的老婆。
　　 郭总这就上下打量了一下英子，也许觉得英子是个能干利索的人吧。很爽快地说:“阔以，阔以。我给主管打个电话交代一下，给安排个工作，回头你再给马姐说一声，把手续给办了，就阔以喽。”
　　 接着，一个电话，主管来到办公室，郭总简单地交代几句，就给说定了。英子妹妹在工厂打工多年，深得主管的信任，老板郭总似乎也隐隐约约地从老婆口中听说过她，加上今天又亲自看见了英子，白白净净，耳聪目明的，所以就答应了。
　　 姐妹俩不知道多高兴了。出乎她们意料之外，英子就这样进厂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