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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牧羊人和他的女儿(散文)


作者:秦羽墨 童生,63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78发表时间:2015-10-11 20:38:25

那个老头又来了。
   可能来的次数太多了,老头看到我时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很难为情,他忘了自己是来问责的,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老头每次来都说同样的话,我已经能背出来了:“好生看着嘛,羊吃庄稼是不对的……就算吃了一次也不能老去吃,对不对?”完了,如释重负,像个孩子似的完成了交代的任务,一身轻松地回去了。
   他并不想跟我们说这些,可老太太要他来,他不能不来,一次次翻来覆去都是些话。而我总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不是我不改,是羊不改,我没能力让羊不吃他的庄稼,羊天生就是爱吃庄稼的。我无法阻止羊吃庄稼,正如无法阻止他在那开地垦荒一样。那个地方原本是一片草坪,是放羊好处所。以前整个芭茅岭没有一块庄稼地,最上面的山田已经荒芜二十年了,有一天老太太突发奇想,要在那里开荒,于是,老头便在她的怂恿下,花了七八天工夫,弄出来这么一块地,从此,芭茅岭再也没安静过。不只是羊,村里人在山上放牛,稍不注意也会闯进去,地只那么大,菜叶眨眼功夫就所剩无几,最初的几年,他们的收获实在少得可怜。
   在他们眼里,全村人都是他们的敌人,有意跟他们过不去一样,同样的,我们也觉得老头、老太太有意跟我们过不去。荒野里突然出现一片青翠葱茏的庄稼,就像一口肥肉放到了老虎面前,摆明了是引诱,篱笆编得再高,再结实,又有什么用,三两天就拱破了,到处都是窟窿洞儿。
   老太太对此非常生气。古有愚公移山,今有老妪补墙,她到处拆东墙补西墙,顾头不顾尾。对于羊偷吃庄稼这件事,老太太从最初的颇有微词,心疼不已,渐渐演变成了骂街,相对来说,老头通情达理多了,虽然也可惜,却也理解我的难处,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没人愿意挨骂,二三十只羊都对眼前的猎物虎视眈眈,我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常常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她生我的气,我心里也不舒服,老太太分明是跟我过不去,早不开荒,迟不开荒,等我们家养羊的时候,却在这里开出一块地,害得我多出很多事来,以前羊到了山上根本用不着管,如今却要时时警惕它们靠近庄稼地。
   两个老人生活拮据,儿女们不宽裕,除了口粮平时没多的钱给,零花钱都要讨,她有三个儿子,都混得不咋样。这一点,村里的老人都差不多,除了家里有吃国家粮的,好像都很穷。老头乐观一点,苦也过,甜也过,老太太整天耷拉个脸,愁容满面,额头上的褶子一层一层的叠着,一年难见几回笑。她在村里四处开荒种东西,不是为了吃,而是拿去卖。可她种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四毛钱的辣椒,三毛钱的茄子,几十斤,累得半死挑到马路边,再坐车去县城卖,一共也卖不到二十块,来回车费就花去了四块,可她每年还是那么努力种,努力开荒,田埂上、石头缝上也要种上一排庄稼,家里有什么东西,都凑拢了拿去卖。我们家虽然也穷,可奶奶还用不着到处种东西卖。
   老太太显然没意料到那块地的遭遇,一连两个夏天,幸存者寥寥,不过,我的苦恼并不比她少,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强吃强占的大恶人。
   后来,老头和老太太想到一个办法,专门种些牛羊不爱吃的东西,比方说芋头或者辣椒之类,这样情况总算有所改观,逐渐有了一些收获。只是,一块地方老种一样东西,产量越来越低不说,也容易害病,一旦得病会死个精光,一棵都不剩,有经验的农户都知道,同一块地必须隔一段时间换种其他作物,所以,这个麻烦并没有真正解决。
   老头并不老,他只比我父亲大七八岁,辈分跟父亲一样,只是显老而已,脸黑,同辈人喊他“黢麻子”,客气一点的喊则“老黢”,背地里,我们后辈也都喊他“老黢”,只有碰了面时才喊他“黢麻伯伯”。老太太倒是真老了,她比老黢大三岁,在农村老婆比丈夫大的人并不多见。老黢虽然过了六十,却还很壮实精干,身体比好多后生都强,五短身材,夏天打大赤膊,膀子肉鼓鼓的,腰上每时每刻都系着一条洗澡帕,随时可以解下来揩汗。农忙的时候老黢经常帮别人挑谷子,赚苦力钱,两块钱一担,儿子嫌他给自己丢脸,他只能背着三个儿子偷偷干。老黢是村里的大好人,心肠热,谁有麻烦都帮一把,可同时,也有很多人说他的不是,因为他性格太直了,说话不留人情面。老黢嗓门洪亮,一说话老远就能听见,这一点跟父亲很像,他们的性格也很像,固执,霸蛮,死心眼,大概就因为这,父亲和他的关系很好,而我们家跟他的关系也一直很好,这样以来,那块庄稼地的事更令他难为情了。老黢有手艺,他是村里的大厨,但凡红白喜事全是他掌厨,这么多年村里从没请过外人。这是他最令孩子们羡慕的地方,平时我们好久才吃上一顿肉,他却能尝尽各种美味。
   那天老黢又来了,我以为他是为那块庄稼地的事,心头想着怎样编造说辞,可他却问我,喜不喜欢新梅?给你当媳妇怎么样?我愣住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接着又走到伙房跟我妈说,看起来是认真的,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吓了一大跳!我说过新梅好玩,招人喜欢,并没说是那种喜欢,更没有当媳妇的意思……
   新梅是老黢外孙女,下河水的,跟我是初中同学,老黢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在读初二。村里的女孩子大部分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然后很快找对象结婚,也有很多人订下娃娃亲以后才出去打工,这样不容易在外面学坏,家里也就放心一些,初中订婚是很正常的事。
   新梅父母在广东打工,她每年夏天都来我们村小住一段时间。新梅属于率真大方的那种,大大咧咧,爱说爱笑,头发又长又黑,但她不喜欢扎辫子,只是整齐蓬松的拢在一起,用橡皮筋箍着,右脸蛋单边小酒窝深深地陷下去,显得比同龄女孩成熟很多,像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含苞待放了。因为父母常年在外,她虽然在农村长大,却很少干农活,连插田都不会,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很讲卫生,平时凉鞋里还套袜子,不像我们,这里一抹黑,那里一把灰,脏兮兮的,赤脚走路,这种外在装扮让她看起来更显成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她长得很黑,比我们这些天天在太阳下干活的人还黑,但脸蛋胚子好,加上那个大酒窝,哪怕是不高兴的时候,也像是在笑。尤其是那两条眉毛,细而浓密,长长的,翘翘的,是标准的柳叶眉,我后来见过很多所谓的美女,有比她漂亮的,但没一个人的眉毛能跟她相比。她的性格,她的肤色,还有那好看的脸蛋和眉毛,完全可以去演电影,好多乡村题材的电影主角就是她这样,朴素,大方,灵光闪烁,黑色的皮肤美丽动人,而且……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可问题是,我并没想过何时去打工,我还想读高中,以后再考大学,更重要的是我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个人不能用漂亮不漂亮来形容,甚至不能随便拿来跟人比较,在我眼里,她就像天上的人儿,可望而不可及,我只能把她深深埋在心底,可是……
   我不知道老黢怎么说起了这事,但我知道,他一定是问过新梅的。
   在学校时我没怎么跟新梅说过话,事实上,我跟其他女同学也很少说话,那时男生女生分开绝对的两拨,好像仇人似的老死不相往来,唯一的往来可能是写情书,而我在男生中也不爱扎堆,喜欢单个儿呆着,孤独惯了。我和新梅只接触了两个夏天,那两个夏天,她在村里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天,新梅从来不在外公家长住,不知道暑假剩下的时间是怎么过的,父母亲都不在家,难道每个亲戚家轮流住几天?那真是比我轻松好耍一万倍。每年暑假我都要累个半死不活,又要搞双抢,又要放羊,一个月下来,身上要少好几斤肉,晒脱两层皮。
   新梅来我们村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时候,刚放暑假,田里的稻子还没到收割的时间,大家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成群结队在村里游荡,就算在山上放牛、放羊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才来时她很拘谨,大门不出,二门口不迈,没呆两天就闷坏了,到处找人玩,在村里她只认识我一个。于是,那段时间我身边就多了个奇怪的影子。什么叫奇怪?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感到好奇!甜高粱为什么要出了天花才好吃?田鸡为什么喜欢单个呆着而不像青蛙那样好几个在一块儿?为什么在牛屁股下挠几下,它就站着不走了?猫头鹰为什么住在树洞里?……凡此种种,见什么都要问个究竟,头上顶着本《十万个为什么》似的。看起来一点不像在农村长大的,可她明明是农村孩子,她父母把她养成了这样,从小什么都不用做,野外都不怎么去。她们下河水是一片掌平的地方,除了农田没一座像样的山,我们这的好多东西她都没见过。她出门不但穿凉鞋,还套小丝袜,而我们都打赤脚,她跟在一群人后面,一眼就看出是个另类。
   下了两天雨,接着大天晴,正是蘑菇生长的时候。那天,大家约好吃了早饭去山上采蘑菇。拿的拿竹篓,提的提菜篮,出门走到村口时,我发现新梅也跟着来了。她一边跑一边蹦,像头野鹿,兴奋得要死。一个连猫头鹰住树洞都要问的人会采蘑菇?我问她:“你爬得动山么?认识蘑菇么?”她指了指自己的脚,出门时,她故意穿了一双解放鞋,可别人都不愿意带她,嫌是累赘,她只好跟着我。
   到了山上,她走得很慢,东张西望,跟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其他人早就在前面跑得没影了。村里哪些地方长蘑菇,长什么蘑菇,大家心里是基本有数的,所以他们一出门就奔重点目标而去,而我却不得不顾及新梅。新梅老为一些无关痛痒的蘑菇流连,生怕漏掉哪怕一朵,完全不知道我们失了先机,喊她,拽她,也无济于事。刚上圆头山她就发出一声尖叫,原因只是为了一片石灰菌。这种菌子一长就是一大片,生命力极强,繁殖得飞快,样子又大又好看,可我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它,因为它的味道苦涩无比,肉质也硬邦邦的,新梅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呢。我上去就给了它们几脚,新梅很遗憾地说:“这么好看,怎么就不能吃呢?”果然是不认识蘑菇的。
   然后,她又对一朵硕大无比的伞把菌疑惑不已,我告诉她,这是有毒的,吃不得,别看它这么大,花花花绿绿的长得像穿裙子的小姑娘。她就问:“你怎么知道有毒?”我说:“大家都这么说,大人们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然后,她问了一个类似于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大人们又怎么知道有毒?”
   ……
   一路光解释这些就花了很多时间,瞎耽误功夫。后来,她总算学着谨慎起来,不再大喊大叫,更不轻易表露喜色。看见几朵红菌子,就问,这个应该能吃的吧?我说,吃是能吃,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新鲜的红菌子辣嘴,辛涩,要晒干了,弄成菌干炖腊肉才好吃,平常我们只有在捡不到好菌子的时候,才会退而求其次,想到它们,免得白跑一趟。
   “那什么才是好菌子呢?”她终于问了一个像样的问题。
   “鸡枞、绿头菌、白粉菌,还有红奶菌,还有……”这些菌子一样都没捡到,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形容。
   我开始后悔让新梅跟来了,她完全是个累赘,害得我落在人后收获寥寥,平常和堂弟在一起,每回都是收获最多的一个。可我不能把她撵回去,她是我们村的客人,又是我的同学,而且又那么信任我,真叫人有苦难言!
   后来我她碰到几朵枯炭菌,这家伙黑乎乎的,伞盖上落满了枯叶,像牛屎一样难看。新梅料想,这么丑的东西肯定有毒,不能吃,一脚过去就将那朵大的踩了个稀巴烂。我连忙止住她:“这是菌子之王,很好吃,而且非常难得!”每次出来捡蘑菇,能找到几朵枯炭菌就算运气不错了,煮汤的时候,放一朵进去,看汤水颜色的变化,以此断定锅里所有菌子是否有毒。听我这么说,新梅惊得嘴巴张得老大,表示不敢相信,在她看来,“王”的身份高贵非凡,怎么会这么不起眼?
   出来半天,竹篓里还空空如也,只有那么几朵聊胜于无,我着急起来,新梅也急起来,知道自己拖累了我,表现得格外积极,完全不顾柴禾和荆棘的阻拦,刺扎到手也不喊疼,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根本不知道捡蘑菇的诀窍,更不知道连绵的大山里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长蘑菇。他们都走在前面,往日熟悉的地方早就被人捷足先登,没法再去了。我决定掉头,另辟蹊径,如此或许还有扭转困局的机会。从水库上去的山脚,我知道一个地方,去年曾在那捡过一次红奶菌,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只能去试试。
   我们原路返回,走上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走到一群茶树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树下的红奶菌像星星一样铺满几簸箕宽的地方,菌子们密密扎扎探出头来,凌乱而又有秩序,它们身上都还挂着水珠,这么大的太阳都没把露水晒干,叶间漏下来的阳光使它们浑身发亮。大部分菌子伞盖刚刚打开,个头大,又不显老,长得恰到好处,还有一部分则顶着圆圆的蘑菇头,正在攒劲往上冒拱。这场景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原本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我喜难自禁,迫不及待地捡起来,新梅也一边捡一边乐不可支。
   “捡蘑菇也很容易嘛,一个地方就这么多了!”
   她哪里知道,这可不是经常可以遇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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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乡村,总是美好伴着心疼。文章通过“我”的牧羊生涯铺展了一幅乡村画。老黢的善良、正直、勤劳,就是这么个慈爱的老头却因为穷苦的生活不得不到处开荒种各种粮食作物,以换得几个钱,最后,因为去水库里捞鱼而淹死;老黢的外孙女新梅是一个另类,因为父母长年在外地打工,作为乡村人,她却对乡事一窍不通,新梅的事正是农村转型时期的一个共同现象:这是农村大面积向城市迁移的象征。陈宁儿呢,父母更是早早在城里打工,并在城里生下了她,那么优秀的她居然在结婚一年后就离婚,并且发誓再不嫁人。通过大量的细节写了“我”跟新梅的友谊,以及对陈宁儿的仰慕之情。最后,“我”再没有新梅的消息,而现在的陈宁儿也绝不是“我”记忆中的陈宁儿了。文章看似是写一个农村男孩懵懂的爱恋情愫,实则是在暗示社会转型期农村的动荡,以及由此带来的诸多无奈。文章内涵丰富,笔触细腻,现实意义强,佳作,推荐赏阅!【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012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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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5-10-11 20:40:22
  欣赏佳作,问候作者,感谢赐稿,期待精彩继续!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0-12 07:43:3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夜雨寄白        2015-10-12 16:34:08
  欣赏学习佳作美文,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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