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牧羊人和他的女儿(散文)
夏天终究冗长难熬,村里不可能老死人。搞完双抢,除了下午放羊,其他时间我基本都在水库里呆着,热了就跳到水里去,泡久了,又上岸找阴凉地方坐着,闭着眼小睡。
村里好多半大的孩子跟我一样,也盯着水库,寄希望意外的收获。山里日子清苦,除了过年过节和红白喜事,家里平时见不到多少荤腥,我们家虽然养了羊,一年到头自己却舍不得杀一只,而水库,每年夏天都会有鱼浮上来。有时候是草鱼,有时候是白鱼。水库那么深,面积那么大,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鱼挨不过夏天。听说得了腮腺炎,是一种季节病,这么多年一直没治好。水库的鱼是公家的,谁捡到就归谁,有的鱼浮上来就死了,有的则要在水面挣扎一番。大人们开始都不让自家孩子去捡,因为水库每隔两年就会死一个人,没人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可最后又都默许了,甚至自己也去,母亲开始非常反对,后来见我不断从水库捡回鱼来,竟也默许了。
虽然这么多人盯着,但他们的水性都不如我,有一段时间,我每隔两天就能捡到一条鱼。只是除了人,还有鹬鸟跟我争。它们数量众多,动作神速,有时近在眼前的鱼,也会被它们捷足先登,只留给我一个远去的背影和摇荡不止的波浪。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劳力纷纷出门打工,留下来的年轻人没几个,只有鹬鸟越来越多,它们蹲在水库边的枫树上,好像落了一层白雪,在夏天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错觉。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除了鱼还吃什么,在这里连人都吃不饱,村里人纷纷出去跑江湖,只有傻鸟们还往这里跑。鸟有翅膀可以到处飞,那么有本事,为什么还要跟我争这点东西呢?
有段时间,鱼突然不见了踪影,一连好些天我都空手而回。这让人感到非常蹊跷,夏天还没过去呢,难道它们的病好了?那天,我穿过村子,闻到了一大股鱼腥味。那股味是从老黢家飘出来的。我走到他家后门看见他家的谷仓上晒了一簸箕鱼,五六条,都是草鱼,鱼都到他家去了!打听之下,这才知道,水库最近上午、中午已经不死鱼了,只在下午才浮上来,而在下午,我们不是放牛,就是放羊,没一个孩子在家里,老家伙里只老黢有本事下水捡鱼。
这个发现使我非常恼怒。虽然他对我很好,也不能如此赶尽杀绝,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那一段,我几乎不想看到他,在路上碰到了也故意掉转头走开。想到他在水里捡鱼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
没想到的是,就在两天后,那天傍晚放羊回来,发现水库大坝上围着很多人,他们围着一个东西指指点点,七嘴八舌,最初我以为水库里捞上了个什么怪物,引来这么多人看热闹。走近了才听明白,老黢死了,淹死的。
他被捞上来时,手里捏着一条鱼,手指铁爪一样死死扣了进去,掰了半天才被掰开。他背朝天面向地,扑倒在一个铁锅上,肚子胀得老大,圆圆的,像鼓气的青蛙,一拍就会炸裂开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被人挡住了,其实只要向前挤挤就能看见的,但我没挤。他们将他扑在铁锅上是想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好像那样做他就能活过来一样,其实,一看腿上的淤青就知道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不敢多看,羊已经走了老远,我得先把羊赶回家,不然它们会在半路闯祸,偷吃别人的庄稼。
老黢死了。
那个跟我们抢鱼的人死了。
那个给我坨坨肉吃的人死了。
是淹死的,我走在朦胧的夜色中想着。
虽说死了人,可第二天他们就来约我去水库洗澡。我不想去,并不是因为怕,就是不想去而已。
他们说,水库隔几年才会死人,既然昨天死了人,说明冤魂已经找到替身,短时间不会再出来拖人下水。他们这样说不过是为鼓动我,我不想被人看扁,只好去。
老黢家的哀乐响起来了,哀乐使村子显得非常空洞,声音远远地飘到我们跟前时已呈渺渺乎乎之状。大家虽说不怕,但毕竟死了人,气氛怪异,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扎了几个猛子后,大家都觉得意兴寥寥,纷纷坐到岸上。那天水库上的风很大,水面波浪起伏,“框框框”地撞击着大坝,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猜老黢家将要办的三天酒席,除了惯常的酒菜,有没有别的新花样?平日都是他帮别人下厨,这回他们家请谁当厨子呢?
我没参与他们的讨论,心里心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新厨子来,恐怕不会偷偷给我塞坨坨肉了。要是老黢在就好了,但老黢不能给自己的丧事下厨。下回鱼什么时候浮上呢?我得赶在大家前面才行……
一只鹬鸟从头顶飞过,在我身上投下一块阴影,鸟飞走很远了,我还觉得那块阴影在心头挥之不去。
因为是夏天,老黢的丧事只持续了三天。我以为新梅会来送他外公,却并没见她,只看见了新梅妈。
外公死了,外公对她那么好,怎么不来呢?我想不明白这件事,问她妈,她妈说,新梅出去打工去了。打工去了?初中没读完,怎么突然就去打工了呢,而且上回也没听她说起。
“那个厂刚急着要人,过一段不一定有机会,那是个好岗位,靠熟人介绍才进去的。”
“不读书了么?”
“不读了,女孩子跟你不一样,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可是初中还没毕业呀……”
“认识字,会写信,算得清数就行了。”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和旁边的人打招呼。
她妈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正如她在那场丧事中的表现,从头至尾,很镇定地例行公事。丧事没几天,三个儿子和新梅的妈都走了,急着出去打工挣钱,整个家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没了老黢,那块地恐怕她不会再种了吧?
过完暑假,新学期开学,新梅真的没来上学。
学校每年都会有一些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开除或者辍学,此前没一个人使我产生这么大触动。新梅出去打工,能干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外面的人可不会像我这样,什么都回答。现在社会这么复杂,人世艰险,而她又是那么的善良和天真,好多女孩子一出去就变坏了,还有好多人莫名其妙地不知所踪……想到这里,心里真是替她担心受怕,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我再也没见过新梅。
老黢死后几年,老黢老婆也死了,而新梅一直没再出现在我们村。也许打工嫁到了他乡,也许早为人妇,在我们当地,女孩子不读书嫁得都很早,她恐怕也不例外。
每年暑假我都在山上放羊,一个人孤独地放羊,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直到考上大学那年为止。
陈宁儿后来和我一起考到了县一中。那是个省重点中学,大家只为一个目标埋头苦读,一个个灰头土脸,压抑得很,就连她也不像以前那样阳光灿烂了,哪怕在学校遇上,也说不了几句话。再后来,我们又一起考上大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村里人口中的榜样,在此之前,村里只出了一个本科生,那个人是我哥。我们去往各自的城市,天各一方,直到毕业工作也没有任何联系。每年回家,都会在村里听到一些关于陈宁儿的事,找工作了,考到政府部门了,单位很好,领导很看重她,前途一片光明……在我看来,她是那么优秀,从里到外没有任何可挑剔的,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可有一天,突然听见我妈说,陈宁儿离婚了。
“没听说结婚,怎么一下就离婚了呢?”
“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我妈说到她的事忍不住感慨。
她结婚到离婚不到一年,留下了一个孩子。村里关于这件事有各种传闻,版本众多,纷纷扬扬,成为了历久弥新的话题,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
去年春节陈宁儿来给舅舅拜年,刚好我也在家。那孩子已经五岁,是个女孩,跟陈宁儿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出水芙蓉,一双大眼睛玲珑剔透,可她却老了,满脸沧桑,并扬言,再也不结婚了。她对男人产生了很大偏见。
我无法将眼前的她和藏在心底的那个陈宁儿联系在一起。很多年不见了,其实心里很想见见,可一见面却这般难受,各种滋味在心头翻涌。我记住的是那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而不是一个满脸沧桑,被人遗弃的妇人,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再也想不起她以前的样子,内心深处,那个影子在一瞬间化作了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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