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下的夕阳就象鸭棚鼎锅里翻滚的鸭蛋黄，四周丝丝云片儿泼了几瓢鸭血似的染红高远的天空。
　　 收工铃声终于铛铛铛悠扬响起，自生产队仓库旁一棵老柳树下将愉悦兴奋的声波四下荡开。像大队放电影的日子里，听到了小学操场上传来了撩人的歌曲声，所有早稻田除稗籽的社员都急慌慌自田里爬上界来，解下包袱，收集田界上堆积的稗籽去仓库的稻场上交秤。家里猪鸡鸭都急候着大人们去侍候，没老人照家的还得赶紧烧火做饭照料伢们，有闲工夫的便去野地里寻一篮猪草，或是割几捆烧饭用的柴火备用。
　　 我和廖乐意们，都是些半大小伙，被安排在治虫队里，听到铃声，都不会管他兑对药水的技术员如何吆喝，什么把药水打完啦不抛耍了呀，我们会很顺溜地卸下喷雾器，哗地倒掉未喷完的药水，到老河边淸洗喷雾器，将喷雾器上与鬼脑壳相连的皮管下掉，再装上小半桶淸水背上，边回仓库边压水淸洗机子。机子要交仓库保管的，平时清洗药水机子时都会相互喷水取乐，今天我和廖乐意根本就没有这个闲心，三队长，还有倪叫花多半在等我们了。
　　 今晚去吃鸭。早上就约好了。收工后就去唐老倌屋后树林里会合，开往生产队鸭棚。
　　 实际上我们是不速之客。鸭棚里连三队长都没请他去，还会请我们半大不大的娃们？自然是不可能的。鸭棚的矮哥师傅只请了一把手瘸队长。
　　 老实说，矮哥师傅放鸭就很有板眼，我们反修大队有十二个生产队，就我们二生产队敢喂养一群鸭子。最多一个星期鸭棚就派人用牛拉板车去街上食品站卖鸭蛋，换回一张张十元的大钞票回来交队里，叫外队社员煞是眼红。矮哥师傅就从来不需参加田里的农活，不需面向泥土背朝天，成天拖根带铁铲的长竹杆，带领三个手下与鸭为武，要多舒服就多舒服。
　　 知柳子叫，早谷黄，幺妹挑水泼稻床。
　　 眼下就要收割早稻，鸭子就可上田抢食落地的粮食，进入产蛋高峰期。之前，矮哥师傅就扯掉了鸭子的翅毛，有意让鸭子断蛋，休生养息，等待收割来临。
　　 今晚鸭棚杀鸭，鸭子一般是老弱病残的，队长一样瘸了腿的。鸭棚有鸭吃是三队长告知的消息，我们也无需问他，只晓得他说的事儿不会有错。
　　 早晨，三队长屁眼都在冒火。公家的鸭子他们吃得老子们就吃不得？他费了不多的口舌就将我们吃鸭的欲望呼啦煽动起来。想想每天家里不见油星的饭菜，想想鸭棚鼎锅中香喷喷的鸭肉，鸭肉烹熟后，鸭师傅还会啪地敲开一只只鸭蛋下进去，这一比，口水都流出来了。
　　 果真，三队长早就等在树林边，一副急躁模样。人都到齐了。他反手从短裤后筋上抽出几双黑得发绿的竹筷，说，来，一人一双，免得我们去后他们假心假意喊我们吃鸭，却推说没有筷子了。没有筷子么？我们带来了，看他们狗日的怎说！
　　 廖乐意脸上现出腼腆畏惧神色，三队长递给他筷子他没想去接，两眼盯着自个儿一双黝黒的赤脚看，像八百年没见过他的一双宝脚。
　　 夕阳西下，唐老汉屋后的树荫下确实凉快。露天里飘起丝丝儿凉风，但仍有暑热的淫威。
　　 倪叫花接过筷子，望着遥远的天空，故显深沉和硬气，双手叉腰，张开那两片瓜瓢嘴，说，算了吧？得罪他们划不来，我不是怕他们。倪叫花亦打消了吃鸭的念头。
　　 你呢？
　　 我？
　　 我左右逡巡，显然语气疲软。见两伙伴都在打退堂鼓，我也没了冲锋陷阵的勇气。
　　 都不去了？啊？
　　 三队长眼睛狗一样望着我们。开始是祈求和盼望我们伴他前往，见我们畏缩不前，那幼猫见老鼠时的兴奋劲倏然消失殆尽了，便鼓起他那双锐利的灯笼眼激将开来。
　　 怕他们把我们吃了不成？公家的鸭子他们吃得老子们就吃不得了？
　　 他望了望西边红彤彤的天空，夕阳不见了踪影。催促道，快走呀！等会儿他们把鸭汤都喝光了，我们还去吃个屁。
　　 唐老汉屋后的树荫就是一道战壕。战壕里，抬眼就可望见山洞状黑沉沉的鸭棚老虎样蹲坐在荒凉的瓦屋台上，鸭棚的边边上逶迤着一条直通张家大湖的水沟。此时鸭师傅方福矮哥的身影在鸭棚前忙碌，准是在施展他的烹鸭厨艺吧。瘸队长斜靠在棚柱上抽烟。此处离鸭棚差不多就抽一根纸烟的远近，似乎就闻到了抓心的鸭香味。那鸭棚就真是日本鬼子的碉堡呢。去？多少有些怯意吧。有几个社员不畏惧队长的？队长说要扣你工分就扣你工分，说要扣你口粮就扣你口粮，说要你做苦事儿就得去做苦事儿。你还敢不怕他？地里劳作时，远远地发现队长来了，你得赶紧丢下口中闲话，一本正经苦干。不去？矮师博的鸭子煮得就是怪香，早上又是红口白牙答复了三队长同去，再说，心一横也就不怕他队长了。调皮出了名，反倒叫他队长惧怕伤神。上面来了招工指标，队长就极力推荐调皮佬，哎哎哎，某某同志劳动积极，思想先进，一心忠于党……三队长就曾如此被推荐出去当驻队干部。但是，同是二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请自到去吃鸭，一般人也就抹不开这个面情。
　　 都不去了？
　　 三队长愤然。
　　 都是一砣狗肉，上不得正席。
　　 三队长烦躁地对着－棵歪脖子柳树射了泡尿，收好裤裆，仰头猛咳一声，雄纠纠气昂昂沿着弯曲的田界前去，脚板震得田界咚咚响，田界上歇息的青蛙扑地一声蹦进水中。微黄的早谷田也一片片被他抛在脑后。
　　 倪叫花略有尴尬地似笑非笑，坐一会吧，我们坐一会再回去。他今年一十九，比我和廖乐意多吃两个年豆腐，一伴儿玩时，他就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头。
　　 我们坐在地上，手抚膝盖。三队长远去的背影牵扯着我们的视线。
　　
　　 2
　　 三队长姓付，叫付大兵。照说喊他付（副）队长还好听些。副队长是生产队的二把手，除了一把手瘸队长外副队长就是老大，专管二队七八十号社员的出工安排，轻省亊儿、工分高的事儿他是能够作主的，基本上每天瘸队长都要同副队长碰碰头合计合计，评价当天的活路，叙叙后段的工作，副队长位高权重呢！之外，生产队还设有财经队长、会计、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记工员、技术员、仓库保管员、贫协主任……干部一大堆，他们有的完全不需下地劳作，有的做很少的事比普通社员舒服得多。比方民兵排长，每年双抢农忙时节，都要带两个基干民兵出去练习打靶，平时常常集中到公社或者大队维护社会治安，管教四类分子，抓打牌赌博……这些干部个个欢实，一个萝卜一个坑，巳没有他付大兵的份儿。他付大兵原本在外公社向阳大队当驻队干部，队长都归他管，要几威风就有几威风，却突然被上级领导削职为民解甲还乡，哪还有官位给他留着？他付大兵又不是安分老实当平民的料呀！这就叫大队吴支书伤透了脑筋。吴书记说，你狗日的付大兵真不是人，老子已经把你推出去了，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国家干部，你为么事不争气呢？开会休息就规规矩矩休息，你偏要学县委领导的山东腔，你学就回来学哒，硬要在旅社里学，又偏偏叫去屙尿的县领导听见，这也活该你倒霉。回来了也没有么好事给你留着，就在你们二队当个第三队长吧。你可不要给老子惹事生非呀！
　　 三队长的官明摆着是个虚设，像孙悟空当上了弼马温，根本就没有实权，顶多人多的活路要他当领班，连仓库保管员黄翘死（真名黄桥石）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想抓把陈年的黄豆回去喝酒，黄翘死就橫直不肯，还说三队长你不要害我，仓库的东西走失了我要坐牢的。
　　 三队长很恼火。你黄翘死都膲不起我。你黄翘死养得白胖白胖，老婆娃儿天天躲在屋里吃光米饭，以为我不晓得。我都经常吃菜饭呢！你屋里哪来的粮食？
　　 三队长开始暗中盯上了黄翘死。
　　 五月的一天夜里，天空突然泼满了墨，黑眉罩眼的，西边一波波雷鸣，雨儿要来临的天气。干了一天的农活，社员们大多在梦中玩耍呢。黄翘死可真是翘死，满以为这可是弄粮食回家的好机会，娃儿们跟着吃了半月的菜饭，餐餐在饭锅中找没捣散的饭团。哪还有饭团呢？一把米撒在半锅大豆巅叶中，就似炒菜时往锅中撒了一勺盐。那菜饭也真是难以下咽，大豆巅叶中窜出刺鼻的气味叫人脑壳发昏。
　　 半夜三更，黄翘死从仓库里挑出一担稻谷摸黑绕道回家。他一边庆幸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在帮他，一边敦促自己的双腿迈快些再迈快些，好早点安全到屋。不料树林里冒出三队长的吼叫，慢点走慢点走！黄翘死感觉脑売一炸旋即一片空白，一泡热屎河堤溃口似的冲了出来，一挑稻谷泼出好些。
　　 队长，我给你磕头！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哼，这比一把黄豆多得多呢！不磕了不磕了，脑壳磕破了也没有用。
　　 要不，我给你挑回去？
　　 你不要害我，我当干部的还与你同流合污，是要坐牢的。
　　 黄翘死抱着三队长的双腿浑身哆嗦个不停，像一条冰水里爬上岸的狗。他不断祈求三队长放过他。
　　 以后我就是你的儿，行啵？
　　 不行！
　　 三队长终究没有放过他，亲自把黄翘死押到了大队部。之后三队长没有直接回家，他轻轻巧巧地敲开了黄翘死的家门。
　　 拐了（完了的意思），老黄偷公家的谷被抓到了大队部。三队长极为关切的样子对他女人涚。
　　 女人依着门框满脸惊慌，无助地望着他，说，这么办呢？队长，这么办呀？
　　 满满一担谷，搞不好要坐牢呢。三队长显然在吓唬女人。
　　 女人泪流满面，求起了三队长，帮我们想点办法吧，他坐牢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怎活哟！
　　 女人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虽说模样很是一般，但她丰满的身躯，薄衣短衫里鼓胀的奶儿像小猪要蹦出栏来，早就叫他三队长心旌摇荡。
　　 三队长盯着女人的“小猪儿”说，事情要说大就大，要说小就小，我去帮你找吴书记说一说，兴许就没亊。
　　 女人说，那你要帮我们哟！
　　 就看你怎样谢我。三队长反手关上了门，迫不及待抱起了女人进房。
　　 女人没有反抗，只说轻点，不把娃儿们弄醒了。
　　 二队保管员偷公家粮食的事反修大队无人不晓，还被看热闹的人编成了顺口溜：
　　 下定决心去偷谷，
　　 不怕牺牲压得哭，
　　 排除万难走小路，
　　 去争取胜利挑到屋。
　　 黄翘死自然没有去坐牢，在大队部办了半个月学习班后，耷拉着脑壳蔫蔫然回家。保管员的差事被他人取而代之，成了枯老百姓。
　　 事情是过去了，但这事烦了瘸队长。好你个狗日的付大兵，抱鸡母都晓得护儿，你却狗胆包天，跟我都不商量，把自家屋里的人往大队交，天大的事儿我们关起门了处理，打他黄翘死几家伙，敲破他的脑壳谁也不敢说二话。现在现了二队的丑丢了二队的脸还叫黄翘死不好出门见人，狗日的付大兵你做的好事！瘸队长不说这些，但心中对三队长的愤慨写在脸上。他碰见三队长时鄙夷地咳了一口痰，响亮地抛在地上像抛下一砣狗屎，猛吸一口烟后斜头瞪眼说，付大兵你好行啦，你真是行，我们二生产队哪个都没有你行！
　　 瘸队队和三队长就似乎结了仇。连整个二队社员都有些反感他三队长。你三队长是个什么干部呢？狗屁干部。我们天天下地流汗，你日日东逛西荡，你又不是正队长。晚上呢，你像个夜游神，看哪家的门关没有？哪家的男人没在屋里？就爱打人家女人的歪主意，弄得家家户户天一黑就得关门。快三十岁，不着急娶自已的媳妇。你也不屙泡屎照照自已的模样，瞧得起你的女人你瞧不起人家，你膲得起的女人人家瞧不起你呀！老人说，这个娃呀一看就不是个好娃。
　　 三队长就认为瘸队长号召社员们有意孤立他，一次在会计屋里开队委会都没喴他，这就叫三队长火冒七孔。心想，你个瘸子有么本事？就是当上了正队长呀。哼，每天吃饭的时候就成了查食官，家家门前你逛去逛来，人家还不喊你吃饭？还不设法搞点好菜？
　　 今晚去吃鸭，三队长态度很坚决。
　　
　　 3
　　 倪叫花的大名叫倪发财。倪发财的名字喴出来似乎没有叫他倪叫花有趣过瘾。叫他倪叫花时他也答应爽快耿直，还微笑着望着你，没有丝毫的反感和厌烦。我说倪叫花，你长到一百岁我都要喊你倪叫花。廖乐意不这么叫他，叫他叫花子哥。说，叫花子哥，你是个宝呢，都说怕你不好养，你大爷才给你取这么过瘾的名字。只有大人们看他成年了，嘴上都钻出了稀软青幽的胡须，怕他不乐意，就都喊他大名。
　　 今晚去吃鸭，三队长极力煽动时，倪叫花并没有当即表态说去还是不去，他右手食指姆指做成手枪状，托住尖瘦的下巴，眼神抛向幽深的天空，去和不去的思绪就轻巧地钻出脑际，飘上天空打架，打得你死我活各不相让。就像孙猴子打妖精，本想狠狠地打，打死他个狗日的害人精，又怕唐僧师傅念起紧箍咒，反倒叫自己满地打滚痛不欲生，不打吧，那妖精死缠住他们，若叫妖精把师傅吃了，还如何到西天取经？
　　 倪叫花不想去吃鸭有他不想去的道理。
　　 矮师傅炖的鸭子确实是香，油水足，还有光米饭供应。鸭棚开饭的场景常常玩儿似的闹进他的梦乡。矮师傅说，发财，快来吃饭，说着左手揭开蒸饭的鼎锅盖。嚯，净白净白的光米饭，他倪叫花不要菜都能吃他个五大碗。矮师傅说，来呀，新姑娘么，还怕丑？倪叫花是最爱面子的人，矮师傅若是不诚心诚意地伸手拽他一下，他是不会端碗吃饭的。鸭棚的碗小，究竟吃了几碗饭，他想不起来，记得三角铁架上坐口面筛大的铁锅，铁锅里翻滚的不是鸭，是湖沟里摸来的大黑鱼。湖沟里水小的时候，五六百只鸭下水一闹，鱼儿就昏了头，任人捉捞。于是鸭棚里吃鱼的时候最多。鸭棚里有油，卖鸭蛋时食品奖励食油，还有一些喂鸭的粮食。有油了炒稻草都好吃呢，不像社员们炒菜时，用棉絮沾点油抹锅，以免食物沾锅。倪叫花在梦中说，方福叔，吃了你做的饭，今天死了都划得来。醒了，倪叫花还在使劲咂嘴巴。今晚去吃鸭，肯定比黑鱼有味得多。但鸭棚接客接的是队长，不是他倪叫花。去了，自然是对队长大不敬，队长肯定认为倪叫花都对他不满，和他大唱对台戏。想一想，队长对他倪家差么？不差！这不能扪着良心说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