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队长说，发财，我把山区来的妹妹嫁给你，你说好不好？三队长说话不像是开玩笑。
　　 倪叫花哪有说不好的，就像睡瞌睡遇到了枕头，美滋滋得不行。在三队长家里，双方见了面，都没有话说，这就有了良好的开头，故事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若发展成了夫妻，倪叫花和三队长就成了郎舅关系。俗话说，除了梨木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今晚去吃鸭，三队长约他，他敢不去？
　　 倪叫花百般无奈。
　　
　　 4
　　 倪叫花们的繁冗琐事和了无形迹的心思撩我去揣测。无所事事时，放飞思绪是我必做的功课，成了我的性格特征之一。同倪叫花们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平时做了些什么，想些什么，都打不过我的眼晴。他们各长了几根肠子我都晓得，这不是我自个吹嘘。春上，倪叫花和他大爷关门打架，牯牛般凶猛。我冲进去恨不得点只火把来烧散，后陆续进来几个壮劳力，才将纠缠不休的父子拉开。平息了，同倪叫花闲扯，我说，倪叫花，是不是你和冬梅的好事被矮师傅打了横锤，你没地方出气了，回到家里发火？恨你大爷只顾喝酒不顾家？倪叫花对不堪回首的往事，沉重得难与诉说，满腹心事，恹恹的有气无力，只说，我摔破了他的酒瓶子。这不是默认了我的揣测？
　　 我也不排除对他们的断想有些捕风捉影的时候，谁叫我活泛的脑子总是闲不住呢！我对瘸队长的怨恨就缘于此。
　　 去年双抢天气奇热，狗日的太阳七八点钟就跑出来欺负社员们。二生产队双抢进度很慢，晚稻秧苗候在苗田里都开始怀胎出穗了，社员扯秧移栽时，非得把它的脑壳砍掉一截不可。时日无多，任务还有一百余亩。队长猴急，猴急也找不到好办法。社员们尽力了，有的丢下吃奶的娃，交待大些的娃看管，半夜就下田扯秧了，少平叔带领耕田队是通宵达旦。但总有一些爱偷懒使猾的大社员，时不时就假装一下头疼脑热肚子拉稀，要求加入老弱病残队伍，到仓库稻场上做点轻省事儿。本来下田的劳力有限，老天又使绊子，大社员还偷懒，队长瘸着虚腿就骂娘，偷懒使猾的人，老子扣他口粮。我想，队长光骂娘也不行，还要树立劳动积极苦干实干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然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在全国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呢？
　　 一天，生产队仓库的面墙上冒出了一篇信纸撰写的表扬稿，《苦战高温不怕累，日与继夜搞双抢----记劳动积极分子方冬梅》，一排儿信纸满是字眼，洋洋洒洒两千言。是我摸黑趁人不备粘贴上去的。
　　 每天，社员们都要到仓库门前宽敞的屋檐下开开会，女人抽空纳纳鞋底，男人山南海北说说笑话，娃儿们满稻场上疯闹。仓库门前凉风习习也好避暑。有人率先发现了表扬稿，看啰看啰叫着喊着一下张罗出一圈儿人来。
　　 看完见没有作者，有人喊，冬梅冬梅，是哪个在表扬你呢！我也故作镇静，尽力掩饰自已所为，时而高声念文，时而掩鼻笑曰，哪个写的哟？把冬梅抬得一天高。
　　 还有哪个？倪叫花写的。有人玩笑说。声音不大，却引来嘻笑一片。
　　 一中年妇年喊，倪叫花，为么事要表扬方冬梅，不表现我们？
　　 会计摇了搖头说，倪叫花才读了几天书，他写得出来？他写不出来。
　　 瘸队长一字不漏看完表扬稿，诡秘地笑出一口黄牙，喊道，狗儿，狗儿呢？是你写的么？不等他人回音又说，肯定是狗儿写的，光放狗屁，还头顶烈日，不怕水烫，她中午都在水田栽秧。中午热死人，有哪个中午在水田栽秧了？
　　 我只是一个劲地说，怎么是我呢！我喝了几口墨水？肯定不是我写的。语气毫无底气，似断壁残恒在风雨中飘摇。
　　 我内心承认表扬稿内容大多是凭空杜撰，无有几多真实性，不像对倪叫花们的想象推理有充分的依据，但我真实目的是想帮你瘸队长树立典型，弘扬先进，激励社员你追我赶搞双抢，尽早多快好省地完成双抢任务，争夺反修大队双抢红旗。你还骂我，你还在表扬稿中挑刺？再说大报小报的新闻报道都未必实有其事。前天市报上报道一老汉抢救落水儿童，老汉下水前突然想到什么什么，他受到了鼓舞便纵身一跳……那就真是狗屁，等老汉想完了儿童早淹死了。
　　 最恨的是他当众喊我小名狗儿。喊我大名袁兴平就要不得？我成大人了，对大人就要喊大名。我小名又不像倪叫花的小名好听过瘾，叫他倪叫花只有戏谑着玩儿没有欺侮的成分。我站着像块门板，你还当众喊我狗儿，这不是有意耻我的脸？
　　 三队长就不喊我小名，还借自行车我学骑。他自行车是当驻队干部时买的，永久牌，已经油漆驳落，可能买的旧货。但在二生产队却是稀奇之物，沙罐中搨粑粑独一个。我借来三队长的自行车，只用一个晚上，在生产队稻场上跌跌撞撞，滑行一夜，差不多就学会了。刚会骑车时有瘾，恨不得每天都能骑着上路跑一跑，找三队长去借，他从不吝啬，手一扬说，骑走骑走，么时候要骑只管来推。
　　 我恨他瘸队长。今晚去吃鸭，我去！尤其是三队长约我，我亳不犹豫满口答应了。
　　
　　 5
　　 廖乐意简直是我和倪叫花的跟屁虫。我们说向东走他从来就不向西行。今晚去吃鸭，早晨表态去不去，他先观望我们、探知我们的口气，不敢先声造次。这可能与他生性老实胆小有关。我们的集体活动，他只是觉得跟着跑前跑后很好玩，不想其他。
　　 去冬，一场大雪混沌了天和地。夜晚，叽叽喳喳的鸟雀儿都躲进树丛里，躲进竹林中御寒。倪叫花喊我，兴平，你弹弓还在不在？我们打鸟雀子去！廖乐意得知后祈求道，叫花子哥，我也去一个行不？我给你们背石头果子。廖乐意很兴奋很得意，背了一书包袋石子，屁颠屁颠跟着我们后边跑。我们沿着逶迤的老河上行。老河两岸，横七竖八毫无规则地散落着白雪覆盖的人家。我们窜行于房前屋后，在林子中寻觅鸟雀儿。什么斑鸠、麻崔、杜鹃、红脑壳……应有尽有。只是我们手艺不精，射击不准，轮番拉弓投石，十有八九是不会中的。鸟雀被石子惊起，扑腾着翅膀乱窜，名副其实是惊弓之鸟。我们一直跑到老河上源的集镇——沙口市街头，装猎物的布袋仍羞羞涩涩地空瘪着。街头不远处，是公社林业站光秃秃的两间瓦屋，员工们多是些与我们年岁相当的小伙，正在屋中烧木材向火。火焰的光亮跳跃着从未关严的门隙中窜出来。单开的木门好像从来没有油漆过，在白雪和火光的映照下有些灰亮。盯着那扇门，我说，我们打鸟雀不准，打那扇门打不打得准？说完，叭的一声，继而又叭的一声，我两发两中。门嗞拉一声敞开一半，露出一只中年的胖墩墩的脑壳，探望了一会，咕哝一句什么，又关门进去向火了。见我一打一个准，倪叫花廖乐意纷纷效尤，嗬，都是叭的一声焦脆的回响，发发全中呢。不料，林业站的木门倏然全开，冲出十多个人，喊，哪个打的？张耳梭目，捕捉目标。他们在中年胖子的指挥下，很快定准了我们的方位向我们猛冲过来。廖乐意慌了神，背着石子拼命向回跑。我和倪叫花老奸巨滑，空手不紧不慢走回家的路，似乎弹门的事与我们毫无关系。追赶而来的人上下打量我们一番，说，你们看见几个玩弹弓的人没有？倪叫花摇摇头说，这不晓得。他们丢下我俩又向前一阵猛追。我们另走小路回家了。廖乐意也蠢，不晓得丢掉石子，或在人家草垛边茅厕里躲一下也好！廖乐意沿路往回跑自然是跑不脫身的。他被逼到了老河边，哭天泣地，不仅向胖站长供出了我和倪叫花这两个同案犯，还交待了父母亲姑舅姨的名姓。胖站长在员工的前呼后拥下威风凛凛审训。廖乐意能交待的问题都交待了，胖站长还不放过，命令手下人抓他回站里写检讨，天亮后张贴全街。廖乐意无处可逃，咚一声扑到寒水刺骨的老河，噢噢喘息着游上对岸，浑身颤抖着回家。
　　 廖乐意是廖家的宝贝。他爹妈连生了三胎丫头片子，老祖宗保佑，第四胎终于生出他这个带把的来，高兴至极，乐意不过，就取名叫他廖乐意。看见冷得直打哆嗦不能言语的宝贝儿子，他爹心如刀绞老泪纵橫，赶快烧大火为儿子取暖换衣。让他缓过祌来，问明原由，气愤不已，骂胖站长太不是东西。用弹弓打几下门，犯了多大的法？俗话说赶人不过百步，你将我儿子赶到老河边了还逼到水里，冻死了看我不跟你拼命。
　　 他去找队长。他是相信瘸队长的。瘸队长更是气愤，没喝完的纸烟都丢了，说，老廖，你把民兵排长喊来，叫他带二十个基干民兵。老子看他当站长有好狠。
　　 队长替他出了气，叭，叭，打了胖站长两巴掌，还骂道，狗日的，还敢不敢欺侮我们反修大队的人。
　　 今晚去吃鸭，廖乐意开始认为好玩儿，看我们都要去，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收工后到唐老汉树林会合。路上，他才想到去吃鸭后的厉害，他爹晓得后还不打断他的腿？一路上，他都在打退堂鼓，吃后悔药。
　　
　　 6
　　 鳏居的唐老汉可能已经吃过晚饭。他晚饭一般是在门前那棵老柚子树下吃的。泛黑的小木凳上摆两碗菜，盛一小碗饭，不喝酒，坐在木椅上不紧不慢地咀嚼。吃完了也不急着收拾碗筷，开始喊丧鼓调。声音不大，拖着长长的尾音，悠扬在晚空中，很闲适很惬意的神情:
　　 服堂孝鼓响叮当，
　　 惊动亲戚在服堂。
　　 每人四句轮流唱，
　　 陪伴亡人到天亮。
　　 ……
　　 我们坐在唐老汉屋后的树林里。廖乐意首先打破了沉默。在生疏或人多的场景里，他总是少言寡语，同我们在一起，也话语不多。除非扎头不说话，说起话来便有些别开生面或者意趣横生。他垂头捏着树枝儿，在地上不知胡乱画些什么，说，叫花子哥，你不去吃鸭，三队长就不把妹妹嫁给你了。他话锋一转，又说，哎！叫花子哥，你跟三队长的妹妹睡过瞌睡没有？
　　 这话刺中了倪叫花的疼处，也是叫倪叫花多少有些担心的事。三队长哪天不乐意他倪叫花，也像矮师傅从中使烂眼药，那就见了活鬼！倪叫花未置可否地一笑，有些凄凉，有些茫然无措。
　　 风息了，有些闷热。草木的味道青涩刺鼻。气氛是该活跃一下，吃不吃鸭子也无关紧要。我说，倪叫花你从实招来，到底睡过没有？见倪叫花不吱声，又说，那就是睡过了。睡过女人的小鸡与我们的还一样不一样？你拿出来我们看看。
　　 倪叫花霎地蹦起身扑腾过来，要扭我的耳朵。我嘻嘻一笑，立马侧身躲开。
　　 矮师傅请队长吃鸭，鬼都晓得他的板眼。
　　 历年来，矮师傅放鸭，都是记一等工分。队长高兴了，就给鸭棚很多优惠。每年每人发两套雨靴，一套雨衣，两把雨伞，一套蓝色卡叽布工作服。生产队卖余粮，粮食要用钢筛筛两次，谷粒饱满的交爱国粮，钢筛漏下的瘪谷留下。瘪谷也是粮食，也可用打米机打出米来，只是出米率低些米粒碎些而已。全民吃不饱肚皮的岁月里，米质还分好坏么？只要有活命的粮食就欢天喜地，给老天爷作长揖了。队长就喊矮师傅，矮师傅，你们挑几担瘪谷去喂鸭。鸭棚的伙计就去仓库拿箩筐扁担挑谷。挑去的瘪谷并非全部抛在河沟里喂鸭吃，还要喂人。太阳西沉时分，放鸭人将嘎嘎乱叫的鸭群吆进棚边的鸭围，插紧竹门，消消停停吃完饭，轮流留下一人守夜，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带些瘪谷回家。有队长的关照，鸭棚生活更不消说，比县委书记不得差，天天吃光米饭，菜锅里不断油荤。放鸭人个个长得膘肥体壮，满面红光。瘸队长每天在生产队前前后后，旱田水田，转一转，溜一溜，搞一搞突击检查，看一看有人偷懒没有，农活做得实不实，标不标准。之后，多半时候在鸭棚床上躺瞌睡，实际上他在候鸭棚的饭吃。
　　 瘸队长安排社员活路，从来没有偏心没有私念。社员们闹矛盾，两口子挥拳头打架等，他都不怕得罪人，谁是谁非公道直言，毫不含糊，不偏袒也不抹稀泥巴。这点，社员们都认同，也无端地生出些许敬意来。矮师傅放鸭有真本事，没有他鸭子就爱生病，就不爱生蛋，只吃粮不打仗。只要二队还办鸭棚，换矮师傅去种田肯定是不行的。其他三个伙计，他从来不安排自己的亲戚。要么安排体弱多病,年老体衰旳社员，要么安排半大娃儿。半大娃儿的家里，都是人多劳力少，挣的工分也少，每个月分的口粮就不够吃。按工分分粮，工分多的人家分的粮食也多，工分少的人家分的粮食也少。队里，张三同李四闹矛盾，王五和赵六打架，都乐意找他瘸队长去主持公道。
　　
　　 7
　　 在唐老倌的树林里，我的思绪带着想象的烙印和目光一样，被渐行渐远的三队长牵得很远，还大有超越他的羁绊漫天起舞的姿态。
　　 三队长前往鸭棚的路上，嘴皮上定然蠕动着一根纸烟，牌子是沅水无过滤嘴的。他就爱喝沅水，不爱喝大公鸡。烦躁、郁闷、愠怒的时候，纸烟就在他嘴上左一下右一下蠕动，像烟火屎烧着了嘴巴皮。一根烟点上，不需用手指去拿捏，刁在嘴上，吸一下，从鼻孔里喷出烟雾，若烟雾呛着了气管，就使劲地咳它几声，待烟火屎要烧他嘴皮了，他才扑地一声吐出去。三队长个头并不高大，走路的样子却孔武有力，带动的气流要激起两边的稻浪。他是一把芭蕉扇，要将心中堆积的怒火扇起万丈火焰。风助火势，火乘风威，要将起伏的胸脯烧出个窟窿来。他恨瘸队长多些，还是恨矮师傅多些呢？瘸队长很有些膲不起他，安排干部工作时把他当摆设，不让他有半点实权，还不如当记工员。矮师傅不请他吃鸭，分明是跟着瘸队长瞎起哄，狗眼看人低，不把他三队长放在眼里。此时，队长，矮师傅们都拢在棚口，围着扑腾沸响的鼎锅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夹鸭肉的竹筷在空中飞舞，有如繁忙的机场上南来北往的飞机此起彼伏。黄昏将近，初现暮霭的天空下，仍显坦荡。三队长渐行渐近的身影，他们多半早有发觉，面向三队长喝酒的瘸队长应是率先看到的，可能小声咕哝了一声，大兵来了，便有人扭头观望了一眼。因为还有些距离，吃鸭人依旧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埋头吃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