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哥每次骑上他的那辆老式永久牌自行车时，总是免不了习惯性地拍拍车的座垫，口中自言自语地说：“哎，我的老伙计。”自行车座也蹦蹦地回应:“我的老伙计。”
　　 洪哥现在是六十好几的人了，他的儿女们出行都是小汽车，他却整天不离那个早已要报废的永久牌自行车。据说上趟厕所，也要骑上一骑，不骑不舒服。有的乡亲趁他上厕所之机，偷偷地逗他，将他的破车藏到了另一个地方，出来后，让他忙乱好一阵子。看着他实在着急有点叫骂的样子，才主动推出来，然后哄笑一阵子，各自离开。洪哥为啥对这辆破烂不堪的永久牌自行车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这其中隐藏着不少故事。洪哥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他一出生，便遇上了五四年大洪水，经历了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按照老年人的话说，叫做饿死人的年代。人们为了活命，到处挖野菜，草根；为了活命把榆树叶当粮食，吃光了树叶，再剥皮，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榆树。
　　 洪哥长大了，最让父母操心的事就是人家和他同年的小伙子都找到了婆娘，唯独他无人问津。这事说来很简单，因为他是独子，没人家柱头多，即没人家兄弟多。他生长的时代与今天人们的思想观念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家中独子叫命不好，有兄弟才叫幸福。凡是家中兄弟姐妹多的叫福气，祖坟埋得好，人丁兴旺。洪哥的父母也怨不了谁，这是命里注定。怨归怨，愁归愁，总得给儿了找个好媳妇吧。儿子早已超过了结婚年龄，要是再等几年，这个家就完了，儿子就真的得打光棍一辈子了。于是洪哥的父母今天托这个媒人，明天找那个保媒，人家姑娘家一听说独子，立马告吹。媒婆们也没办法，遇上洪哥的父母绕道走。
　　 洪哥的父母喜欢听艺人们讲“善书”，既人世间的因果关系。他们懂得前人积德后人乘荫。为了给儿子找到好媳妇，他们想着为乡亲们多做好事，多积点“阴德”。下雨了，他们主动借雨具给别人，雨过天晴，便赶紧修路。村头有座木桥，年久失修。有次下大雨，村子里一位上学的儿童失足，坠入水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洪哥的父母一心想做善事，便规划将兴建新房子的树木全部捐出来修桥。在他父母的带头和倡议下，又重新架起了一座新桥。村民们为了表彰他父母的功德，取名保善桥。好事传百，地区报社派记者对洪哥父母的善举进行了报道。洪哥的父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了一个心愿，希望大家能帮他们圆个梦，找个好儿媳。后来真的有几位姑娘亲自登门拜访，结果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洪哥的父母见儿子的亲事难找，整天一双眉紧锁着。洪哥嘴里说没有媳妇打光棍，可看到同年的都抱着儿子，逗孩子玩，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最让他伤心的是一次次的托媒，一次次的失败，让他失去了苟活人世的信心。他对好多事都心灰意懒，甚至对父母对他的关心也麻木不仁。他有时独自一人象个小孩子一样哭。有一次，天下大雨，人家都避雨，他却跑到一片树林处，痛哭不已，惊呆了在树上躲雨的小鸟。随之小鸟不忍伤心人的悲，另栖一枝。
　　 洪哥父母的心比他更悲更愁。一天，洪哥的父母趁他不在家，两人叹气唉声，不知不觉吵起了架，闹得洪哥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哭。这时，洪哥的父亲也在气头上，正准备抓起饭桌上一个土茶壶往地上摔，那手操起土茶壶，举得高高的，仿佛使出了千万斤的力，两眼红红的，睁得像对铜铃。眼看手中的土茶壶蓄势而下，突然一个人飘进洪哥的家门，惊诧地叫，“大哥，你在干什么？”洪哥的父亲见是邻村的媒婆张铁嘴，立马收敛，高举的手缓缓落下，适才紧绷的脸也立马松驰下来。变怒为笑地迎接张铁嘴，口中不住地叫，“他大婶，稀客。”洪哥的母亲见张铁嘴来访，不哭也不嚎，操起衣袖擦把脸，赶紧去碗柜里拿出一个黑花瓶碗，给张铁嘴倒了一碗茶。张铁嘴接过洪哥母亲手里的茶，连谢字都没话，一咕碌将茶倒进了肚子，听得见茶落肠道时的咕咕声。
　　 张铁嘴喝完茶，洪哥的母亲用手擦拭着板凳上的灰，让她坐。洪哥的父亲也让拿出一条板凳和洪哥的母亲坐定。此时的张铁嘴，故弄斯文地用衣袖沾了沾嘴角上的茶水，用眼光扫了扫洪哥的父母，突然提高声音，“大哥哥，大姐姐，好事，大好事。”洪哥的父母亲听说好事，眼睛都亮了，等待着张铁嘴的下文。张铁嘴眯缝着一对虾眼，脸上凸现着麻子。洪哥的父亲从她左脸看到右脸，从额上到额下，足足数了五遍，十五颗麻子，不多不少，的确十五颗。洪哥的母亲看到张铁嘴的衣襟上有一颗小小的饭粒，立马讨好的用手摘下。张铁嘴也不好意思，亲昵地说:“还是我大姐好，把我当亲妹妹。”洪哥的母亲顺河下坡找她下文，“妹子，什么好事？”张铁嘴见问，又眯着一对虾眼，用舌头舔了舔干躁的嘴唇，将身子靠近洪哥的母亲，“还不是你们二位积了德。”洪哥的父母急等听下文，她却停下，一时用手摸理头发；一时用手抓耳朵，仿佛耳朵发了奇痒症，非抓不可。洪哥的父亲真想替她抓几下，但男女有别，人家是客人，只好耐着性子。洪哥的母亲接过话，“积什么德，要是积德，我洪儿……”不待说完，张铁嘴故做神秘地贴着洪哥的耳朵根：“有个姑娘肯嫁进你家。”洪哥的母亲生怕听错，又连问了三遍，怕自己听不明白，又问洪哥的爸，“他爸，张妹说的话是真的吗？”洪哥的父亲认真地点头说“是，是，是！”洪哥的娘此时象个小孩，高兴得又是拍掌，又是用两手使劲地捏洪哥他爸的大腿，痛得他爸从板凳上跳起来。张铁嘴在一旁捂着嘴直笑。
　　 洪哥的父母亲见在外人面前失态，很快恢复平静。张铁嘴睁着一对虾眼又瞟了瞟洪哥父母，发话了：“大哥大姐，这丑话说在前头，人家姑娘是有条件的。”“什么条件？”洪哥的父母亲异口同声地问。张铁嘴习惯性地用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卖着关子，“说出来，你们不要害怕。”洪哥的母亲疑或地问，“难不成摘天上星星？”张铁嘴的话也来得快，“聪明，不过比摘天上星星更难。”她的话一落定，洪哥的父母都“啊！”了一声。张铁嘴倒一脸得意，“吓着你们了吧？”洪哥的母亲性火急：“妹子，你就直说吧。”“成也是回事，不成也是一回事，妹子，你来个痛快。”张铁嘴接着说道：“张家湾李大个子的女儿，李铁梅。”“条件是什么？”洪哥的父亲急切地问。张铁嘴又一次用舌头舔了舔她那干枯的嘴唇，犹豫了一下，提高嗓门说:“要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作骋礼。”
　　 此话一出口，洪哥的父母突然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真的比在天上摘星星还难。这永久牌自行车在当时只有公社书记才能配得上，一个平民百姓连想都不敢想。洪哥的父亲倒是为难起来，推托的话在嘴边挂着。洪哥的母亲赶紧抢着说话，“妹子，我和你提笔难写一个张字，你就当洪儿是你的儿子一样，铁梅那边的事你多活动，帮咱们多说几句好话，这事就这么定了。”张铁嘴只是笑哈哈，心里盘算着这洪儿的娘还真是个乖角色。洪儿的父亲心犯嘀咕，这咋办？心里愁着，但对这门亲事还很满意。李大个子横算竖算还是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他女儿铁梅，人长得俊秀，又有文化，只是年轻时选婿这山望了那山高，现在成了剩女。铁梅比洪儿还大三岁。洪哥的母亲知道他爸心思，不许他多想，催着他爸拿赏钱。洪哥的爸走进里屋，不一会拿出二张十元的票子。张铁嘴见钱，嘴巴甜蜜蜜，脸上的麻子都笑开了花，这一系列动作使那对虾眼更显得滑稽好笑。此时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笑起来了。张铁嘴心想，只要我这嘴一动，就是一个公社干部一个月的薪水。洪哥的父母想：只要给儿子找到媳妇，花钱总比在家发愁强。
　　 张铁嘴得了赏钱，很快回到张家湾李大个子家，正巧碰上他女儿李铁梅。张铁嘴进门出门总要给她说婆家。李铁梅其实心里早已有了个人呢。
　　 李大个子的女儿李铁梅的心里这个人是谁？住在哪里？这个人就是刘村人称洪哥的洪同胜。那是冬季排湖水利建设大会战的一个早晨，李铁梅因患感冒，小跑步去工地卫生室拿药，手中一条花围巾不小心滑掉。洪哥刚好和几个突击队员赶早去工地排障，发现李铁梅掉了围巾，很快从地上拾起，大步流星地追赶李铁梅。一个身材魁伟，壮如一头牛；一个眉如新月，一双粗辫齐腰间。四目相对，流露出一种青春的活力。
　　 自此之后两人都暗自相恋，怎奈无法表白。今日听张铁嘴上门专说亲事，原来父亲早已托她到洪哥家去了。李铁梅到底还是姑娘家，好多话到嘴边，却又害羞地收回心里。张铁嘴当然不敢在李铁梅面前提永久牌自行车的事，因为李大个子的小儿子李小华在公社供销社上班，谈了一个女朋友，条件是必须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才能结婚。李大个子早就在心里头打好了小九九，决定牺牲这个嫁不出去的大龄剩女，用车换亲。
　　 世上真有无巧不成书之理。张铁嘴离开洪家不多时，洪哥背着药水桶从田里治虫回家。他父母告诉他，张家湾李大个子为他女儿李铁梅提亲的事。洪哥一听说是李铁梅，浑身都来劲，三下五去二，将药水桶从肩上放到固定的地方，央求母亲细说详情。洪哥听着心飞到了李铁梅身上。他联想到那次在排湖水利建设大会战的那个早晨，李铁梅那双亮的清澈见底的大眼睛，还有那接过围巾时，她那心跳时一起一伏的胸部，流露出了女人特有的气息。
　　 当洪哥想入非非时，他母亲突然叹息地说：“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站在一旁的父亲抽看烟，补充了一句，“人家要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当聘礼。”洪哥听后犹如三九天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凉透了底。洪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一个平民百姓，我们去哪里买这种自行车。”洪哥的父亲狠命地抽完一只烟，给洪哥打气说“办法不是没有，有卖必有买。”这句话象盏明灯照亮洪哥的母亲心，他母亲提醒洪哥，“洪儿，你去找你大表哥，东山会有办法，钱我和你爸都准备好了，明天就去趟省城。到了汉口，我们还有个远房亲戚当个小官，兴许会有希望。”洪哥听完，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说去找表哥东山，拨腿就往外跑。
　　 东山是公社农技站的技术员，时至秋天，正是水稻发病期，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刻。洪哥跑步来到表哥东山在农技站的宿舍，只有一个同宿舍的张技术员，他是刚从红卫大队查看水稻虫情回宿舍。洪哥听张技术员介绍，东山要去红台，张马两个大队指挥治水稻的病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洪哥不见表哥东山，浑身的劲就象泄气的皮球，顿觉很失望。正当他有些等得烦躁不安时，表哥东山回来了。洪哥不待东山进宿舍，他就拉着表哥的手，将自己要买永久牌自行车的喜事一五一十地作了陈述。东山一听，这确实是好事，于是满口答应去省城武汉买车。但不能说出准确的时间。这下洪哥也无可奈何，可以说此时浑身的劲，泄得象皮球一样，扁扁的一脚可以踢穿。
　　 洪哥无力地准备回家，突然，张技术员叫东山接电话。内容是要东山今天赶车到武汉办事。这好比喜从天降。洪哥高兴得象小孩一样，蹦跳起来。洪哥的表哥东山，在宿舍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将去省城的简单用品，习惯地放入黄色挎包中，然后带着洪哥到公社办公室找秘书开了个证明，由秘书盖上人民公社大印，就赶往去省城的候车站。当时已是到省城的未班车，晚上七点的车票。表哥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离开车还有半个多小时，便在车站一角的面馆，点了两碗面，他们一人一碗。东山吃饭速度快，用筷子抄起碗中面，一下两下就下了肚。洪哥看得明白，表哥忙活了一天，肚子饿了，便将自已还没动过筷的一碗面，硬给过去。东山看了，来火了，“快吃，等会来不及了。”洪哥见状不敢多言，忙学着表哥的样子，狼吞虎咽地解决了碗中面。表哥付完帐，就回到候车室。
　　 洪哥见表哥东山进了候车室，他忙不迭地跑去找了一条长凳，让他歇坐。此时洪哥才真正的发觉，候车室内外，早巳华灯四照，来来往往的旅客都在匆匆忙碌中。他也仔细地端详着表哥的面孔，发现三十七岁的他，白发已爬上了头顶。表哥也不容易，四个孩子，又加多病的表嫂，家里家外他一肩挑两担。看着，想着，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得意的是自己比表哥小五岁，没有那么多负担，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可是自己还光棍一条，等自行车购回才有相亲的希望。看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了在排湖水利建设的那个早上，多美的一个姑娘，谁说她大我三岁不好了，女大三，抱金砖。不，不，不，我小三，抱美眉。
　　 正当他沉浸在甜蜜的遐想里时，广播员播报，到省城武汉的快排队上车。听完播报。俩表兄弟迅速排队。还好，车没误点，准七点出发。汽车在夜幕中行驶，那时的公路不象现在的水泥路，路上铺上石子就叫公路。车在高低不平的石子公路上行驶，很快把劳碌了一天的东山摇进了梦乡。洪哥太激动了，他希望车摇晃的幅度大点再大点，快点到省城，还要找那远房当官的九哥。九哥好久不见，不知还是不爱喝酒。他能喝，那天他到我家做客，一餐一瓶高度红高梁酒。母亲没钱买酒，父亲横眉，敲桌子，母亲只有厚着脸去赊酒。第二天，母亲为了还酒帐，只得将一只下蛋的母鸡卖掉，害得我好几个月连蛋壳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