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亮着，天没完全黑下来，屋里的灯光显得散淡绯红。整座城市都被浓厚的大雾包裹，因为灯光的吸引，雾气好像纷纷从窗外扑进来，一进屋就被灯光消灭了，像一群受骗上当的人，前赴后继，不肯停下脚步。
　　 桌子上摆着两菜一汤，不多的热气更像在收缩而不是散发，我感觉到了碗所发出的凉意。
　　 看到我进门，马周瞄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就拿起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眼睛盯着前面的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说一场寒流即将到来。我觉得这个消息没什么可看的，一早上的大雾到现在还没散，而且还刮着北风，不用想也知道是寒流。我洗了手，也坐在桌前吃起来，我吃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一向都是很大的。马周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看，菜都冷成这样了！”
　　 “没关系，也不是特别冷，其实你可以先吃，用不着等我”，因为大雾堵车，我回来迟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跟你说了很多次了，不用等我。”我的口气带着点戏谑的味道。
　　 马周不会听我的。我下班基本很及时，很少这么迟，她上班的地方比我近很多，回来时她要么买了菜等我一起做，要么已经做好了。
　　 她好像有点生气，哼了一声，但只是愠怒。我以为她会继续说什么，她每次遇到一点小事都会大发一番议论，买东西啦、坐车啦、工作啦，这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嗔怒，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都大笑起来，说完就会心情大好。可今天她却没了下文，话说到一半安静地吃起饭来。这让我很不自在，这顿晚餐和夜晚的空气一样冰冷，而她的沉默加剧了这种冷。
　　 吃完饭，她一个人去厨房洗碗。我在客厅里拿着遥控器胡乱地按着，临到周末电视节目那么相似而无聊，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厨房了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突然，我听见她大声说：
　　 “陈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用两把锁锁住，要不就把车子搬到楼上。
　　 你就是不听，看看，车子丢了吧！”
　　 “丢就丢了吧，反正也骑了这么多年了。”其实我还是挺心疼的，但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马周朝我这边伸出头来：“你就这态度？”
　　 “对，你说得正确，我现在真是后悔莫及，这就是不听夫人话的严重后果。”说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现在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似乎真生气了，屋子里的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我觉得这时候应该由她一个人说下去，就不再回她了。可她竟又沉默了，水龙头哗哗地响了一阵后，发出了“滴答滴答”的声音。过了一会，她走出来从我手中抢过遥控器，飞速地按着，屏幕闪来闪去刺得我眼睛发痛，最后，画面定在了一个名叫“百里挑一”的节目上，这是一个谈情说爱的节目，里面美女帅哥云集。我坐在那看了一会，觉得很没劲。其实我很喜欢看美女，但坐在她身边让我老不自在，我起身走到卧室去看书了。
　　 早上上班时我发现楼下的自行车不见了，不知道是昨天什么时候丢的。昨天单位外出搞活动，我没有骑车去上班。平时，我更愿意骑车而不是挤公交。马周的确提醒过我很多次，她说，除了单车本身的锁以外，还得弄一条链子锁，锁在门栏或者其他坚固的东西上。但我觉得，我们租住的小区人比较单纯，这里是一个教师家属的住宅区，而且门口的保安也让人放心，弄那么大两把锁别人看到了一定会笑话，以为这车多值钱。前不久我看过一则很有意思的新闻，说一个人将自行车套了二三十把锁，那些锁加起来有几十斤，小偷看了很生气，他想，你要我偷不走，那我就让你自己也骑不了，小偷另外找了五六把更重的锁锁在了已有的那些锁上，还留下一张字条：老子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骑！看到这则新闻时我笑得半死，如今想来倒是若有所悟。单车丢了，只能坐公交，下班因为大雾，在路上堵了一个小时，结果就让我吃了一顿不冷不热的晚饭，听了好些不冷不热的唠叨。
　　 我在卧室看奥康纳的小说《上升的一切终将汇合》，不时为这个内心强大而狠心的伟大女人感到吃惊，马周一个人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先是看嘻嘻哈哈的综艺，后来又是刀来剑往的武侠，从声音上判断，不知她一晚上到底换了多少次台。大概十一点钟的时候，她洗澡去了，洗完澡穿着睡衣进来，不声不响地爬到床上。我喊了声，“马周，亲爱的马周！”她不答我的话。
　　 我也去洗澡了。
　　 我钻进被子就搂住她。她的身上发出温暖而滚烫的气息，这种气息弥漫着整个卧室，对我施加了极大的诱惑，于是我跃跃欲试起来。我先是用身体压了压她的胸，然后就去解她的内衣，她却把我一把推开了。我们俩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分钟，然后，我叹了口气。
　　 “唉，没劲！”
　　 “没劲就没劲！”
　　 等她一说完，我又笑着去亲她，她却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我不知道她是啥意思，我还以为她会像往常那样，吐着幽兰的气息说，“就是让你急！”于是，我也把头偏向一边。
　　 窗外弥漫了一整天的大雾竟然还没散去，看不清它们是不是在继续涌进屋里来自杀。我早就把窗户关上了，玻璃上挂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水，并不时流下来蚯蚓似的水痕，蚯蚓蠕动着，爬向了夜的深处。
　　 2
　　 周六不上班，虽然知道找回自行车的希望非常渺茫，我还是去了小区的门卫处。保安正闲着没事做，听说我丢了东西，极为热情地为我调出了那天的监控录像。他不知道我只是租住别人的房子，他的热情让我感到的只是对广大业主的热情。
　　 我看见录像里的那个男人，气宇轩昂，目视前方，简直像电影里的男一号，中国电影如此不堪，他不去拍大片简直太浪费了。这时，旁边的保安插嘴说：“一看就是个老贼！”我见他在拐过小区前排轿车的那一瞬间略有停顿，也许是录像本身的故障，我不敢断定。随后他来到两座楼之间，左顾右盼，先是进了右边，又迅速转入左边，像个走错路的新居户。后来他一转眼就出来了，骑着一辆自行车，正是我的。这么迅速，比我自己开锁都快！
　　 “这么快，你的车子没上锁吧？”保安张着嘴巴问我，我盯着车子没做声，它正载着小偷飞速逃跑。在冲向小区门口时，小偷从胸前掏出一顶帽子，戴到头上遮住面孔。他的这套动作完成得非常迅速精确，看上去就像变魔术。我觉得这时门口应该飞速开过来一辆汽车，将这家伙撞倒在地，接着把他碾成无数碎块。小区门口撞死过人，我每次骑车出去时都小心翼翼，先张望一把。可录像里的车子跟他配合得很默契，它没有停止，也没有倒下。确实，他妈的，自行车不是马，它没有“主子”的观念，它为我服务，也为别人效力！
　　 小偷和车子都不见了，路上只剩下一片片积水。监控录像有什么用呢？它只会向我炫耀，让我心里不是滋味。保安很安慰地对我说，我会通知派出所的，有什么消息告诉你。
　　 能有什么消息呢，我不太相信派出所的人能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而我的观看录像，不过是对自行车的一场吊唁仪式罢了。
　　 那辆自行车虽然跟了我五年，大学两年，工作以后又三年，一我直对它保养有加，丢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七成新。
　　 大学里我喜欢写点东西，偶尔有两首诗、一个小说发表，在学校渐渐有了点小名气。那时，我有小得意，我写诗一半是为了美女，不像现在这样，尽写一些批判和反应社会黑暗面的东西。我们中文系一千多人，男生不到七十，可谓美女如云有如过江之鲫。也许是因为美女太多了，我慌了手脚不知道选谁好，所谓“一招不慎，全盘皆输”，这种谨慎让我徘徊了两年，一直单身一人。有一天我发现了马周，她的美丽程度显然大大超过了我的才气，追求她的人比向我示好的人多得多，她的美丽带着一种小忧伤，这种忧伤迅速剥夺了我的谨慎。
　　 有一天我对她说：“马周，我发现我很有一点喜欢你了，特想邀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半带着调侃的口吻，“听好了，是隆重的邀请，你有很多理由拒绝，但必须得让人信服。”我觉得这样说，一旦遭到拒绝，彼此的脸上也好看一点。
　　 “这样，你骑自行车载我在校园溜一圈，我就是你的了。”
　　 “你说话要算话！等着别走，我这就去买。”
　　 后来，我就在学校的后街买了这辆自行车，载着她招摇过市地在学校里骑了一圈，当时她不停地提醒我，还有哪些地方漏掉了，非要我再骑过去，不能蒙混过关。我扭过头对她说：
　　 “没想到你这么嚣张！”
　　 “明明是你嚣张！”
　　 “是爱情嚣张！”
　　 我听得出，她对我最后的这句总结很满意，在背后灿烂地笑起来，我能感觉到那笑声中的甜蜜。
　　 从此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我还知道，她其实也注意我很久了，对我很有好感。她之所以如此招摇，是要断我的后路，用心可谓无比“险恶”！后来，我在校报上发表了一首名为《爱情的自行车》的诗，诗中有这样几句话，“我载着我们嚣张的爱情∕在时间的小路上飞奔∕奔向人生的尽头”。
　　 可能是马周不慎走漏了消息，她父亲知道一个穷小子已将他的女儿据为己有，怒气冲冲找到学校，要跟我拼命。那个中年男人从头至尾都在用凶狠的眼光看我，好像我不是泡了的她女儿，而是将她的女儿杀了一样。我被他看得人心惶惶，自始至终没敢抬过头，后来他对我说了这么句话：“没房之前最好离我女儿远点，否则打断你的腿！”她父亲是县里的一个小公务员，但他的后半句话跟我爹平时骂我的一样，动不动就要打断我的腿。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打断别人的腿呢？算下来，从小到大估计我已经被他们打断了上万条腿了。他的话让我觉得十分遥远，我当时只想过自己的理想，想过怎么在城里立足，而不用再回老家去种田。至于什么车呀，房呀，远没有抵达我的生活。事后马周告诉我，她父亲早就计划好了，等她一毕业就托关系安排回县城教书，他有一个同学现在是权要部门的领导，早就准备把马周介绍给对方的儿子认识，要是没有问题，工作安排好了就结婚。她父亲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对方条件好，而且知根知底。这当然也是人之常情，找不出什么非议之处，但就为这个就要打断我的腿？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当时，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走到绝路，再没有可能了，没想到马周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跟我留在了这个并不算大的城市。
　　 毕业后，我去了报社，为了跟我在一起，她只能选择到一家小公司做文案。我平时的采访任务很重，但我却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写作上，一直在从文学青年通往作家的道路上走着，走到现在，终于开始有了一点作家的感觉。这一点马周一直都是支持我的。我经常把她写进我的小说里，在那里面她是一个通情达理，性格坚强，敢于为爱情牺牲自己的女人。经过三年努力，我的账户上已经有了大几万，我想，再努力一两年就可以付首付了，再也不用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马周从来不问我存了多少钱，一直对我很放心，她知道我在努力。我想过了，等钱存够的时候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
　　 她父亲曾再次来常德找过我，要我离开他女儿。我说，我从来没有强迫马周，只要她愿意，我没有任何意见。他除了气愤之外，只能不间断地沉默着，这回他知道事情的不可挽回，已经感到绝望，临走时却并没忘记那句话，“记住，房子！不然别想把我女儿捞走。”我当时心里暗笑，你女儿老子用了这么久了，你拿回去，我还省了心了呢。当然，我不敢说这话，不然会被马周乱刀砍死。为了顾及马周的面子，我没驳他的话，我心里有了不少底气，房子正在离我不到三年的地方妖娆地朝我招手。
　　 3
　　 “陈鱼，我心里不高兴，你骑车带我溜一圈吧。”
　　 “陈鱼，我们今天出去溜一圈！”
　　 马周遇见什么难事，或者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让我骑车带她四处晃荡。这么多年她总是这样，我也早已习惯，她的小忧郁跟她的那个大姨妈一样，周期性的来临。于是，我就载着她到柳叶湖或者诗墙公园去，有时候甚至还去郊区的德山古寺，常德城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我的车辙。这些年身边的朋友、同学，分分合合，只有我和马周的关系一直像那辆自行车一样牢固。老同学经常打趣我们，他们说：“陈鱼，你和马周那才叫爱情，我们顶多就合伙分摊房租。”每到这时，马周就幸福地望着我，而我却想到了我的自行车，它正载着我和马周的爱情向前奔跑着，我希望它能够像诗里写的那样，一直奔向我们人生的尽头。
　　 如今，它总算丢了。
　　 照马周昨天晚上的说法，是我不听她的劝告，有意弄丢的，似乎现在才弄丢算是走了运，按理早该丢了。
　　 那天上午，我正在电脑前敲打一篇小说，有人在楼下拼命喊叫，喊得我心烦意乱，一点思绪都接不上。那声音陌生而怪异，千呼万唤，终于，我听出来他喊的是我的名字。于是，我下楼朝门卫处走去。
　　 “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保安说了一句普通话，“派出所来人哒！”这是一句德语，常德方言。
　　 警车停在小区门口，两个警察身穿便衣，他们行动迟缓，斯文伴随着傲慢，一个将军肚，一个肚将军。我怀疑他们能否弯下腰，不过他们的态度倒是很好。其中一个话很多，说着关于小偷的种种麻烦，看得出他是个下手，长官乐于让他得到锻炼。话多的人说：“小偷就是吸毒的人，毒瘾一发作他们就偷窃，你的单车顶多换两包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