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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伤心凉粉(散文)


作者:阿微木依萝 童生,944.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31发表时间:2015-10-19 15:18:37

落了一天的雨,街上行人稀少,做生意的摊子都收走了,剩下冷清的店面站在街道的两边。商家们坐在店里发呆或打扑克。这种冷清的样子,在普格秋末的雨天再正常不过。
   我来普格已半年。在一家普通理发店上班,店员加老板娘一共四人。
   我所在理发店的位置处于中心街,在这个地段起码有七家理发店。与我们墙壁挨着就有一家“姐妹发屋”。姐妹俩都很漂亮,尤其是姐姐,一双大眼看人总把魂魄也给勾走。她戴着明星才能挂得住的大圈子的耳环,穿着长裙子,留着长指甲,脸上的脂粉不浓不淡,走路优雅,说话轻柔,是发廊里少见的淑女。我喜欢看她在店里半闲不闲的样子:修指甲,擦镜子,拖地,整理柜子上翻乱的白色毛巾。
   但我的老板娘对“姐妹发屋”是不友好的。她总觉得有时生意不好都怪隔壁住着两只妖精。
   像这样的雨天,老板娘更会厌恨那两只妖精——妖气将仅有的两个客人也吸引到了姐妹发屋。她骂骂咧咧,虽然只有二十八岁的年纪,可那张骂人的嘴已经五十好几了。
   她也只能在嘴上取胜。并且是偷偷取胜。她还没有勇气走到姐妹发屋的门口去骂。
   姐妹发屋的二主人不如她的姐姐漂亮,并且性情也绝不是温和的人。听说在我没有来这里之前,她和我的老板娘干过一架。她赢了。老板娘个头矮小,输是应该的。从此以后,老板娘对她们的怨恨就只发泄在嘴上了。她诅咒她们,尤其要诅咒那个妹妹——“这个贱货,她一辈子也嫁不出去的!”——老板娘在雨天就会重复这样的话。
   “这鬼天气!唉,这鬼天气……”骂完那对姐妹,老板娘再抱怨一下天气。她这个样子倒有些可怜了。理发店是包吃住的,在没有生意的情况下,等于要贴本养着我们三个。
   雨天,我们店里几乎不会有客人,姐妹发屋虽然也冷清,但时不时有人去剪发,刮胡子,按摩等等。她们的生意在雨天还能维持。我有时故意站在门口看雨,然后通过墙壁上一块淡黄色玻璃反射出来的影像望见她们招呼客人的笑脸。她们是谦和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妖气。她们给客人按摩也只坐在圆形的靠椅上,客人从椅子里支出肩膀,她们将两只手平整地放在客人的肩膀两端(客人的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她们的每一个按摩的动作绝不会使人想到“暧昧”等字眼。
   我反对老板娘轻看她们。但我要虚伪地表示我赞成她的意思,因为我要从她的手里得到工资,
   老板娘经常要拖欠工资。
   “这个月买菜居然花了这么多钱!妈呀,我快成败家子啦!三个人咋吃了这么多钱的米(我很少在店里吃呀)?”老板娘坐在红色的胶凳子上,背对着我们。话当然是说给我们听的。她这样说话的背影实在跟个穷鬼没有区别:半驼背的样子,头发也不梳理,衣服有洗发水的污渍。
   我们半垂着脑袋,为了吃掉那么多米感到不好意思。
   老板娘有时又很谦和,突然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关心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她会像个算命先生一样为你出些实在的主意。比如,你应该在什么年纪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嫁掉,而在这之前,你要好好存钱。“女人不能靠男人的钱养活,那样要受好多闲气。”她说。
   我初来店里的时候,老板娘不会和我说她的道理。那阵子,她甚至不会当着我的面诅咒姐妹发屋。我和姐妹发屋的人走得有些近,我们时常站在各自的店门口开几句玩笑。我并不知道老板娘恨她们。
   现在我也要表现出与她们的界线来。当然,暗地里我们照样去普格街边吃烧烤。
   但这一天的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姐妹发屋的人没有使眼色让我晚上一起出去玩。
   所谓玩,也不过是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去那家大胖子烧烤店要几串烤鸡头。再有兴致一点,会去火把场上方的山包上吹风,伴着晚风和黑树木说话,感觉像三只女鬼。
   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去山上玩。这半个月一直下雨。山里秋天的风雨可以凉到骨子里去。
   夏天我们是会常去的。那个叫“尖尖山”的地方有个不错的小山坡,松树细细高高站在那里,脚下落满松针,我们可以走到松林的上端,坐在松针上说话。松香的气味会把我们的话题引到童年。
   尖尖山还有一所小庙,我不懂拜佛,姐妹发屋的人也不懂。我们只在庙里坐坐,与那个守寺庙的老尼姑说一会子话。也许她不是老尼姑。
   老板娘很不赞成我出去玩。即使我会在她规定的时间早回来半小时。她肯定已怀疑我和姐妹发屋的人在一起鬼混——到她那里只能说是“鬼混”。
   “听说那两只妖精常请你吃烧烤呀?”老板娘酸溜溜地说。这种话已经说了至少四个月了。
   她是站在雨坝里说的。撑着伞。
   “没有。”我一口否认。
   “你不要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那可是出了名的妖精。”
   老板娘把伞交到我手里,同时给我十块钱。“去买菜吧。超过十块我不管的啊。这个月要节省才行。再不计划我就要破产了。”
   这个下午和四个月以来的所有下午一样,我手拿着十块钱去菜市场买菜。除了在店里给客人洗头理发,我还专门负责买菜。而四个月之前,那时我们的伙食费一天二十块,买菜都是三个人一起来,专挑门口菜农卖的便宜货。这样可以省下好几块钱,我们三个一人可以吃一碗“伤心凉粉”。这算是吃回扣了。
   伤心凉粉辣椒和花椒放得最多,又辣又麻,边吃边流眼泪。
   现在她们不来了。十块钱还不够买菜。我有好几次想吃伤心凉粉。
   现在没有伤心凉粉吃。只有伤心。
   再伤心的日子也是过得很快的,已是初冬,我还在干着买菜的事情,并且还要客串火夫的工作。即使我把菜炒得难以下咽,店里的同事也懒得挑剔了。如果她们挑剔我也不怕,会理直气壮地说:“十块钱的菜,就这些菜,能炒出什么花样!”
   她们最后还是会委屈而又赌气似地吃掉那些菜。
   我和姐妹发屋的人也不怎么出去玩了。她们好像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成天坐在店里发呆。后来,那个被老板娘诅咒的姐妹发屋的二主人走了。好像说要回去嫁人。
   “嫁人?笑死人啦。怕是回去医病的吧——妖风病!”说嫁人老板娘很不高兴,她诅咒的女人怎么可能嫁得出去呢。但她还是很得意,她的眼中钉自己消失掉一颗。
   姐妹发屋虽然缺了一位店员,它的生意还是照样好过我们。老板娘对此十分气愤。“原来姐姐比她妹妹还骚。”她总结。
   天气一天一天冷起来。姐妹发屋的大姐将煤炉子摆到店门口,煤炉上煮着一锅水。为了省电,她用炉子烧水,装在一只一只的暖瓶里。这些烧水的工作从前都是妹妹在做。
   老板娘有好几次因为姐妹发屋的生意好过自己而生气。她很想找点什么理由去跟那个姐姐干架。她说,我一定可以痛扁欧卓这只妖精。
   姐妹发屋的姐姐叫欧卓。
   欧卓在她妹妹回去的一个月后,也关了店门回去差不多半个多月。那半个月可把我们的老板娘高兴坏了。她居然请我们吃了一顿大餐。
   欧卓回到店铺后,生意照样和从前一样好。对于老板娘的咒骂全然不知。或许是装作不知。有好几个时候,她主动与老板娘打招呼。
   “灵姐,出去玩吗?”她放低了姿态,用她平常的温和的语气说话。
   老板娘多么记仇的人,她始终不能忘记欧卓的妹妹打过她。对于欧卓的主动招呼,她听不见。我的两个同事暗地里这样跟我形容当时的场景:欧卓的妹妹像摔跤手一样绊倒老板娘,然后单腿压住她的腰杆,好像彝族人骑马一样打她的屁股。
   原来,老虎的屁股就是这样被抽了几巴掌才时时惦着要报仇。
   下雪了。下雪是我们最头疼的事情。并不是不喜欢下雪,而是一到雪天,上个厕所就困难。我们的店里没有卫生间。公共厕所修在一条滑溜溜的坡路顶端,每次去厕所就跟少林寺和尚挑水爬台阶一样困难。从厕所出来往下走那才叫好看。我指的好看是我们走路的身体:筛糠一样抖着抖着,斜着斜着,在控制不住险些冲到公路中间撞车时,才在有栏杆的地方硬着头皮摔一跤算是给自己本身踩了一脚刹车。
   我的两个同事都有踩刹车的经历。这些经历让我们的配件,也就是我们的裤子,主要是屁股的位置,因为摔得不够正确已经大洞小眼。
   所以在冬天,老板娘咒骂欧卓的时候,我们摔烂了裤子的三个人就在里间垂头丧气。我们不能穿着烂裤子上班。
   “老板娘,你预支我五十块钱。我要买一条裤子。”
   “我也要买。”
   “我也买。”
   老板娘正在气头上,但她非常大气地从兜里掏出二百五十块钱摔在桌子上说:“拿去!二百五!”
   我们高兴地平分了二百五。但是买了裤子也无用,过不了多久还要摔破。只要雪不停,路还滑,我们就不能不踩刹车。
   厕所灯泡经常被偷,黑漆漆的厕所里跑着老鼠和野猫。夜间一个人不敢去,怕遇着同样在那里解手的女鬼。我有时喊不醒自己的同事就去隔壁敲欧卓的门。她的店铺后面是一道小门。
   如果不想厕所的事情,普格的雪天是很漂亮的。也许任何地方的雪天都很漂亮。但普格有少数民族气氛,火把节的时候,“尖尖山”飘着歌声,亮着火把。在秋天和冬天,两边的山影更让人看来心里十分寂寞,也十分平静。处于山沟地带的缘故,风从上下两个方向走来,春夏秋冬都怀着不同的感觉,像是带着从哪里回来的游子身上的气味。
   来普格之前,我也是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的游子。也许将来我还会出去。实际上,我已经准备要出去。我在等这场雪停止。我的两个同事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城市,她们长在普格周边的山上,那里只能种苦荞、玉米和土豆,她们常年吃苦荞粑,皮肤是一种健康的黑色。
   我来普格的最初,她们还只是学徒。现在可以拿到大约五百块钱的工资了。她们心满意足。
   “你们没有想过去更远的地方打工吗?”有一次我问她们。
   “我们不想离开这里。在哪里都一样的吧。”她们回答。
   欧卓也曾出去打工,是在一个雪天的傍晚她跟我说的。当然,我还是要偷偷与她见面,如果老板娘发现了我,她会将我煮了。
   那天,我们在山上烧了一堆火,火堆里埋着几只洋芋。另外,她买了两份伤心凉粉。一份我的,一份她的。
   那天晚上居然出来几颗星星,后来月亮也出来了,照在雪地上。我扯来一大把树叶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像野人吗?不,这些树叶可以挡风。我的脖子怕冷。
   欧卓是耐冷的人。她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堆雪人,已经堆起雪人的半截身子了。
   欧卓告诉我,她出去打工时只有十五岁,初二上了半学期。在什么地方办了一张假文凭,被发现了,从此没敢去厂子应聘。
   她初去的那座城市——实际上是一座很小的城市,仅仅比普格大一些的县城罢了。因为是平原地区的县城,比起山区的县城面积看上去大很多。
   她在那个县城的一家理发店当学徒。这个倒霉温顺的女孩最后和我一样选择了理发这门技术。可是我们的悟性根本不在理发上,学了好几个月还跟蠢货一样连剪刀也拿不好。许多悟性好的理发师,她们不光学期短,理发技术一流,就连她的站姿和拿剪刀的手势也显得那么风骚。她们对学徒是看不在眼里的。
   欧卓说她的主人骂她的时候总要在前面加上“憨彝胞”这样的字眼。对这样的字眼她已经没什么感觉。即使有感觉也不能表现出来,像她这样的淑女一般不会表现出没有家教的样子。这个我是可以想象得到。
   我曾经也遭遇类似“憨彝胞”这样的待遇。我去的第一家理发店,当时我还是个学徒,我的老板娘(据传言她曾经是个妓女)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犯了妓女的老毛病(她可能更适合开妓院,做老鸨),总之,她那天像个人贩子一样骄傲,慢慢抬起眼皮,评价我的肤色,眼睛,眼睫毛和嘴巴,连耳朵和头发也没有放过。看完我的五官,最后在勉强接受的神色里才准许我抱着行李走进她的理发店。我后来与老板娘闹翻了,她骂我贱人,我也粗暴地骂她婊子。我骂她婊子的后果就是没有得到最后一个月工资。
   欧卓是性情温和的人,她不会骂人,但在某一天的晚上(她现在记不清是哪一天),睡到半夜,她终于披头散发女鬼一般逃了出来。这大概是她做的最不淑女的一件事。显然她对这件事情也很高兴,在跟我描述的时候脸上充满了痛快的笑意。
   她像一只勇猛的蚂蚱从这里跳到那里。事实是,她的勇猛都是肥皂泡,最后在哪一家理发店她都不是专业的理发师。她剪坏了客人的头发,还剪伤了一个倒霉客人的耳朵。那客人骂了她一句很难听的话。理发店老板发疯似地甩着手,“你是剪头发的还是剪耳朵的!”
   欧卓前前后后被炒了七八次鱿鱼。但在那些理发店里,她的理发技术倒是得到了锻炼。因为新招她的店子并不知道她只是三脚猫的功夫。
   欧卓失恋是她转到另一座城市的遭遇了。她在那个城市爱上的男人抛弃了她。失恋的第二个月她回了普格,从此没再出去。她在中心街开了姐妹发屋。她教会了妹妹理发。
   “你们还有联系吗?你喜欢的那个人。”我想起前几天来她店里的一位神秘男人,我发现她和那个男人在争吵。听完她的故事,我好像猜着了某些事情,但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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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围绕普格的风味小吃“伤心凉粉”写了“我”的打工经历。“我”所工作的理发店的老板一直与隔壁的“姐妹发屋”有着极深的成见,且曾被姐妹中的妹妹打过。然而,“我”却一直与老板娘口中的“两个妖精”走得近,“我”们曾多次一起吃伤心凉粉。后来,“我”终于了解到姐妹发屋的两个主人的经历。姐姐曾辗转打工,且被人欺负,也像所有的彝族女孩一样早早嫁人,因为丈夫死了才得以自由,而妹妹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像大多数彝族女孩一样嫁了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老板娘口口声声诅咒姐妹俩是“妖精”,而于“我”来说,多么希望她们是“妖精”啊!倘若她们真是“妖精”的话,倒自由了。因为跟老板娘争辩姐妹俩不是妖精的话题,“我”被老板娘辞退了。文章小处着笔,放眼大世界。从姐妹俩的婚姻可见彝族女孩婚姻的一斑:贫瘠的山地,苦难的父母乡亲,落后的思想,促使了女孩们成了工具一样的牺牲品——嫁人,能给父母不菲的彩礼。然而,这种愚昧落后的思想导致的结果是彝族女孩可悲的人生,没有爱情,没有自由,她们像美丽的鲜花一样慢慢在山里枯萎,然后,她们的女儿将来重复着她们的道路。文章极具思想性、艺术性,文笔老辣,感情细腻,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雪飞扬】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020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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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雪飞扬        2015-10-19 15:21:36
  文章没有煽情的话语,却读得我泪流满面……
   问候阿微,感谢你的精彩奉献,期待你的更多精彩!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0-20 08:01:2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5-10-20 16:28:56
  《伤心凉粉》展现给读者的是彝族妇女不为人知的一面。国家都解放了六十多年,改革开放了几十年,还有这么落后、愚昧的地方?读罢此篇小说,使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为姐妹理发厅的感到妹妹难过,为姐姐感到了一点欣慰。
  
  
   小说人物形象刻画丰满,心里活动描写细腻。语句精练,手法老辣。欣赏学习了。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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