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来过。我把他轰走了。”她说。
　　 怪不得前些日子她的情绪那么低落。可是我又想起了她的妹妹。在这样的大雪天，山上并没有什么要忙。
　　 “你妹妹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相信她是回去嫁人的。
　　 我刨出火堆里的洋芋。
　　 欧卓的雪人已经堆好了，风把火苗赶过去，烤在雪人的身上。
　　 “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欧卓低下头。我发现她在抽泣。
　　 “那么……”
　　 “她回她家了。”欧卓没让我说完话。
　　 “她家？”
　　 “对。她夫家。”
　　 如果老板娘知道怕要气死，她诅咒的女人不仅嫁了，还嫁在她诅咒之前。
　　 原来，欧卓的妹妹也和许多彝族女孩一样嫁给了她不喜欢的男人。春天时，她和自己的丈夫闹矛盾，跑到理发店打工，想挣钱退婚。
　　 哪有那么容易退婚。并且她的那点钱还不够赎自己的一根指头。
　　 “她前一阵子差点上吊死了。唉，我回去看她，差点都没有认出来。我很害怕她还要做出什么事情。这几个月我总是失眠，晚上做梦看到她死了，”欧卓用树枝遮住快要烤化的雪人，“我对她也帮不了忙。我有时只能恶毒的想，那个男人像我的男人一样死掉，我妹子就可以自由了。”
　　 “你的男人？”
　　 她抬眼看看我，苦涩地笑了一下。她说，回普格开店的下半年她就嫁人了。嫁过去没有半年，她的男人喝醉了酒，把摩托车直接开到山沟底下去。那以后提亲的人就很少来了。她跟父母说，要她嫁人可以，但她要自己选，如果父母还要插手，她就去跳河。
　　 父母当然不会冒险逼她嫁人。
　　 我为她的勇气感动。这是我遇到的第三个会为自己争取自由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我妹妹自己太软弱了，不要看她平时很要强的样子，实际上内心是很软弱的。她说父母那么老了，不忍心伤他们的心。她不忍心伤父母的心，只好伤她自己的心了。她孝心是很好，这一点我不如她。但我实在没有办法和不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欧卓无奈地摇头。
　　 我们烧的洋芋变成了火炭。说话说忘记了。
　　 “退婚要花很多钱。她可能……”我望着流泪的雪人。它的眼珠子从雪层里一点一点冒出来，就要落到地上的样子。
　　 “不是这个原因，”欧卓拨出烧焦的洋芋，用一根树枝子敲打黑灰，她沉沉地道：“现在是什么原因也晚了。她有小的了。两个多月。”
　　 我们不再谈论她妹妹的事情。在火堆边，兑着冷雪的风，我们将伤心凉粉吃掉。
　　 月亮已经挂在高空，下山的时候，普格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老板娘把卷帘门关得死死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用脚在踹门。
　　 “鬼啊你！”老板娘扯着嗓门在里间骂我。
　　 “嗯！”我说。
　　 她想不到我会这样回答。半天没有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不过，门是给我开了。
　　 那以后，我在老板娘的手眼下更不得自由。
　　 没有自由无所谓，不扣我工资就行。在这一点上老板娘还算公私分明。她从来不会因为我和欧卓走得近而少给我工资。
　　 春天来的时候，我还在老板娘的手下干活。不知道为什么，雪停了我还没有离开。
　　 姐妹发屋招了一个理发师，一个学徒。学徒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每天蹦蹦跳跳的，从姐妹发屋转个弯就走到我们的理发店。像走亲戚一样。我的老板娘最初是很吃惊的，但是，学徒每天“灵姐姐灵姐姐”这样喊她，喊得她很高兴的样子。老板娘说，想不到这只妖精收了这么好一个徒弟。
　　 欧卓的妹妹在春末来过一次，那时她已经大腹便便。要做母亲了，她的举止变得温和。我看见欧卓给她买了一碗伤心凉粉，那是她从前在店里最喜爱的口味。在姐妹发屋的店门前，她坐在靠椅上，端着伤心凉粉吃得很开心很平静。阳光落在她起斑的脸上，照出一张妇人粗糙的面孔。我偷偷望着她的样子，没有想好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打声招呼。我转眼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妇人，突然感到一阵伤感，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欧卓的妹妹也会和这些妇人一样背着山上的作物来普格县城换一点钱，给她的孩子买零食，买衣服，买她男人爱喝的酒。在她的脸上，再也不会看到她从前的美丽。如果她是妖精倒好了。妖精是不会老的，也不会妥协的。
　　 “妖精就是妖精，这么快就嫁人了，这么快就要生小孩了。”老板娘酸溜溜地说。
　　 “她不是妖精。”我望着老板娘的眼睛。那是个下午的晚些时候，我的两个同事正在门口为了炒什么菜而争论不休。
　　 “我请不起你这样的菩萨，你哪里凉快哪里去好啦。”老板娘以这样的气话结束了吵架。当然，为了表示这句话说得过火了点，结工资的时候她给我多算了一些。
　　 我走的那天下暴雨。普格刮着很凉快的风。走之前，一个人去街上吃了一碗伤心凉粉。我喜欢它的味道，酸，辣，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