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街传开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快六十岁的张九平在镇上喝醉了酒，对一个女服务员耍流氓被抓进了派出所。
　　 这条消息一传开，老街就炸开了锅。老街这几天怎么了？先是天灾，现在又是人祸。不过，对于张九平耍流氓一事，村民的想法一致，那就是：不信，打死也不信！张九平这个人是个酒鬼，好酒，但不好色。
　　 老街其实并不老，不但不老，而且还可以说很“年轻”，街边的房屋都是新建的，清一色的三层楼房。老街只所以叫“老街”，是因为自古以来都这么叫。老街虽然历尽沧桑、变了模样，但名字还是流传了下来。
　　 老街其实不能叫街，它只不过是一个房子建在河堤上的村子，一面靠山，一面临河，一条水泥马路沿着河堤蜿蜒，连着省道。听老一辈人讲，老街以前的房子都是土砖砌的，房顶是用杉树皮盖的，改革开放初期才陆续变成了两层的红砖房，到现在又变成了三层的楼房。别看老街地处山区，它在十里八乡却小有名气，因为老街的人会酿酒。老街的酒都是用本地大米和屋前清水河的水酿的，米好水也好，这样酿出来的酒醇厚、纯正、口感好，还不上头。可以说十里八乡喝酒的人喝的都是老街的米酒。
　　 这些年，老街的酒和老街的土砖房子一样都走进了历史。可老街还有一个人在酿酒，酿给自己喝。这人叫张九平。他酒量大、嗜酒如命。
　　 说起张九平的酒量，认识他的人没有不佩服的。《水浒传》里的武松能喝酒，可他喝了三碗酒，上得景阳冈，人就有点迷糊了。张九平喝三碗酒，哼哼，那得看碗的大小，如果碗小，他最多唱几句歌，碗大的话，也不过骂几句娘。他有一个军用水壶，装满酒刚好两斤一两，他每天是酒壶不离身，没事的时候就喝一口。早上一壶，中午一壶，晚上一壶还嫌少。当然，他酒量大，醉的时候也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半醉半醒之间。喝醉了酒，他就六亲不认、五谷不分。十九岁那年，他在部队当汽车兵。有一次他酒瘾来了，偷偷跑出去喝了酒，喝了酒回来刚好部队有任务，他开着车就跑，结果把车开得翻到了沟里。当时他的连长孙正宇也在车上，被翻了个半死。事后，张九平提前复员回了家。二十二岁那年他结婚，喜庆的日子当然得喝酒，中午喝得把来送亲的小姨子当成了新娘。晚上继续喝。客人散了后，他进了洞房，刚想上床，忽然尿急，提着裤头就往茅厕跑。新娘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房，大着胆子去外面察看，发现他进错了门，在猪圈里呼呼大睡，一只手还搭在那头老母猪的肚皮上。
　　 正是因为张九平嗜酒如命，他的人就很有特点了：头发经常乱蓬蓬，鼻子和两个脸颊常年通红，眼晴像死鱼眼。正是因为他爱喝酒，他和老婆睡了十年，他老婆肚子从没大过。也正是因为他爱喝酒，钱都花在酒上，醉后又爱做些胆大的事，他老婆和他相处十年后就离开了他。老婆离开后，张九平就没有再娶，把酒当成了老婆，每天醉生梦死，不亦乐乎。说来也怪，张九平喝酒，身体却不错，除了偶然有个伤风感冒，从没有过什么大病。五十多岁了，也不怎么显老，只是酒量有增无减。
　　 喝酒就喝酒呗，在自家喝酒，醉死也不关别人的事。可昨天，他去镇里喝酒了，一喝，就喝出祸来了。
　　
　　 二
　　 老街前面是河，后面是山。老街后面的山一座接一座，一直连到了天边。老街前面的河，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蟹壮鱼肥。以前这里山也青水也秀，天也蓝云也白，可自从山上发现了煤和建了一个牛仔布加工厂以后，这里就完全变了样。山上被掏了一个又一个洞。一座山掏空了，灌满水，接着又掏另一座山。有些洞水都没灌，把洞口一封就完事了。由于那个牛仔布厂洗布每天不停地排出污水，河里的水完全变成了黑褐色，一条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河硬是被弄成了一条臭水沟。河水被污染了，河里的鱼几乎绝迹，老街上的人们酒也不能酿了，好酒的只得到镇上去买酒喝。村里人都有一肚子怨气。可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面吹喇叭，背后放冷枪。张九平却不一样。他没有钱买酒，只得用被污染过的水酿酒喝，酿出的酒味道不纯正，还容易上头。他醉的日子就多了。他一喝醉，就去村里骂人，骂村长、骂书记。骂他们把山掏空了，害得他田里的水一下子就漏光了；骂他们把河水弄脏了，让他没有好酒喝；骂他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有一次，他还跑到镇里去骂李镇长。当时李镇长正西装革履站在三楼办公室前的阳台上，一群做官的、开厂的正围着他向他贺喜、请他吃饭。因为早晨接到通知，他被县里评为模范镇长了。李镇长春风得意，好不高兴，没想到忽然冒出一个黑脸酒鬼来骂他的娘，你说他气不气？李镇长居高临下，一声大喝：“哪里来的刁民，跑到政府来撒野了，把他给我抓起来！”于是，张九平被镇派出所捉去，吃了三天“公粮”，罪名是妨碍公务、谩骂政府官员。可他却是狗改不了吃屎，出来后照样喝酒，照样骂人，骂得多了，别人也习以为常了，往往把他唾沫四溅的骂声当做一个屁。
　　 不知是不是过分地开采惹怒了山神，这天，老街地面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刚蒙蒙亮，张九平就起了床沿着蒸水河堤溜达。一边走，一边不时喝一口酒。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老习惯。早晨空气好，活动活动筋骨，一天都有精神。刚过村口不远，他碰到了一辆白色的小车。小车在他身边停下来，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来问他：“老乡，这路通哪里啊？上1914省道怎么走？”
　　 张九平向车内一望，里面坐了五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样子是外地人，走岔了路。张九平用手一指前面，说：“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要不了几分钟就会到1914省道。”
　　 这时对面驶来了两辆机动三轮车和一个骑单车上学的学生，小车司机道了一声谢赶紧开动了车子。张九平看了一眼车屁股：新XX138。果然是外地车。
　　 张九平转身刚走了几步，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一看，两辆三轮车、小车和自行车瞬间消失不见了。
　　 张九平定了定神，往回走了几步，只见路面陷下去了一个大坑，深不见底，掉下去的人和车踪迹全无，坑边的泥土还一个劲地往下掉。
　　 我的妈啊，好险！幸亏自己命大。张九平吓得腿脚发软，浑身筛糠似的抖过不停。良久，他跌跌撞撞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叫：“不好了，地陷了，有人掉坑里去了……”
　　 不久，老街上的人都被惊动了，大家都涌向村口。于是，喊声、哭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天大亮的时候，消防车、公安车、救护车、小车鱼贯而来。很快，村口拉起了警戒线，村民被隔得远远的。
　　
　　 三
　　 张九平的家在老街的东头，是两间一层楼的红砖平房，夹在清一色的三层楼房中显得格格不入。
　　 已是深秋，河岸边杂乱的荒草已开始枯黄，那一排排水槐树的叶子也开始掉落。如果你低下头，看仔细一点，你会发现，在荒草丛中开出了一朵朵黄色的、白色的小花。那些花星星点点，散落在草丛中，相距咫尺，却互不相识。清水河水在被挖沙挖得千疮百孔的河道里缓缓流动，黑褐色的河水泛起一片片波纹，细碎的流水声，像是小河在轻轻地啜泣。
　　 张九平又喝了酒，蜷缩在那张老式的雕花木床上。床上挂着蚊帐，一边被帐钩钩起，床上的薄被已分不清颜色。早晨的事让他吓得不轻，整整一上午他的心都没回到胸腔里，直到喝了一壶劣质酒，才迷迷糊糊倒在床上。
　　 外面已吵翻了天，可张九平已醉成一堆烂泥。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九平被尿憋醒了。他起床，感到头重脚轻，好像大病了一场。摇摇晃晃走到屋后，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回房经过厨房的时候，他顺手拿起水瓢，咕嘟咕嘟灌了一大瓢凉水。
　　 门外的景物已经模糊，应该是傍晚了。
　　 “九哥在家吗？”
　　 随着话声，进来了几个人，有张组长、杜村长，还有李镇长。
　　 这段时间我可没骂过他们啊，张九平愣住了。
　　 进来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李镇长，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没有了平时的趾高气扬。
　　 “九哥，李镇长和杜村长看你来啦！”张组长一边说一边把双手夸张地伸到张九平面前。原来他手里提着东西，一只手里提的是两瓶高度酒，一只手里提着一桶油。
　　 “看我？”张九平好像酒还没醒，瞪着一双死鱼眼，不太相信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动作倒是麻利，一把接过张组长手里的东西，还把酒提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是啊，九平大哥，”李镇长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一只手，“你以前为村里的事提了不少意见，有些很有道理，非常宝贵，我代表镇政府向你表示感谢！以前我的态度不好，工作也没做好，还请你原谅！”
　　 今儿个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镇长、村长都来看自己，还这么谦恭，难道他们忘了以前我骂过他们的娘？张九平迟疑了一会，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然后握住了李镇长的手，有点不好意思，讷讷着：“镇长……这……哪里……”
　　 李镇长的手软若无骨，被张九平握酒壶似的一握，不由抖了一下，像触了电。张九平忙松开了手，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声。
　　 人就是这样，对立的时候，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其中一方、尤其是强势的一方软了下来，以前的事就不是事了。当下，李镇长他们和张九平聊起了闲话，自然是些生活中的琐事。
　　 李镇长四十来岁年纪，长得方面大耳，脸上还算白净，只是嘴角边长了一颗黑痣，黑痣上有一根长须。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不停地比划，不说话的时候，就用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痣上那根长须。
　　 聊了几句，张九平想起了酒，他拿起酒壶就要去里屋倒酒，李镇长忙拦着他：“大哥，酒就别倒了，我问你一件事，今早发生的事，你在现场吧？”
　　 “是啊，是啊，太可怕了！”一提起早上的事，张九平的脸色变了，身子还有点微微颤抖，“两架三轮车、一辆单车、一辆轿车、八个人，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说什么？八个人？你看清楚了？”杜村长紧张地问。
　　 “八个！三轮车和单车上各一个，轿车里有五个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李镇长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李镇长思考了一下，对张九平说：“大哥，想和你商量个事。这一次事故非常偶然，谁也想不到，现在村里人心惶惶，今早在现场只有你一个人，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局，请你配合政府工作。”
　　 “配合？怎么配合？”张九平咽了一口唾沫。
　　 李镇长向杜村长使了一个眼色，杜村长接口说：“是这样的，现在大家对倒底死了多少人都没有一个准确答案，只知道本村死了三个人，就是清早开三轮车去镇上卖菜的张老头和吴老头，还有那个上学的学生。至于那辆外地车，还没有人知道。所以想请你配合一下，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这下明白了，不就是要封我的嘴嘛，我张九平虽然常常喝醉酒，可还不傻呢！张九平故意装作不解：“干吗不把真相说出去？就算我不说，那外地车上的人的亲属也会寻找啊。”
　　 杜村长说：“这个我们自有安排，你只要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
　　 张九平忽然笑了：“不就是要我隐瞒死的人数嘛，这个好说，镇长、村长都发话了，我能不听话吗？”
　　 李镇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张九平，说：“大哥，这事关系到整个县的荣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这一万元钱是镇政府给你的慰问金，你的低保问题，镇里也马上给你解决，还有，我保证，关闭山里的煤矿和牛仔布厂。”
　　 这一席话可以说说到张九平的心底去了，低保、关闭煤矿和布厂，都是张九平梦寐以求的事啊！他以前骂村长，骂镇长，何不是为了它们，没想到今天一下子都解决了。
　　 张九平那双死鱼眼一下子发出了光。
　　 李镇长接着说：“不过你要配合好我们的工作，不管谁问你今天早晨掉了几个人下去，你只能说三个。记住，三个！过几天省里的事故调查组就会来，万一他们来找你，你一定说只掉下去三个人。”
　　 “请县委书记、镇长放心，我张九平有奶就是娘，镇里送这么多钱给我买酒喝，我绝不会向外说半个字！不，半句真话！”张九平这时还没喝酒，不知他说的是酒话还是真话。
　　 李镇长又转头向杜村长和张组长说：“还是县委赵书记有远见，要我们来找一下张九平这个唯一在事故现场的人，未雨绸缪，不然这漏洞就大了。”
　　
　　 四
　　 老街的塌陷事件迅速发酵，电视、报纸、网络、微信到处传播，人之间也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事件各有说法，各有版本。有说死了几个人，有说死了十几个人。而最具权威性的官方媒体的说法是：这是一起因采煤引起的塌陷事件，共有三人遇难，县长、镇长、村长都日夜奋斗在救援第一线，镇长都累病了。
　　 救援工作已经停止。事发那天下午，一辆挖掘机开到现场准备实施救援，可挖掘机刚开到塌陷的坑洞边上，路面马上又塌了一大块，把挖掘机差点埋了进去。而塌陷的大坑深不见底，掉下去的人车踪迹全无，四周的泥土还不断往下掉。经过专家现场论证，这底下全部是采空区，如果要把人和车找出来，就得把周围几里路、甚至更大范围的地面都挖开，再一点点清理，工作量大得无法想象。而且地面随时有塌陷的可能，非常危险，为了保证安全，现在只能填，不能挖。所以找人、找车几乎不可能。县政府做好遇难者家属的工作后，就开始往大坑里填土，掉下去的人和车就永远埋在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