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春天老也不来，羊一天天瘦下去，风一吹不停地哆嗦，它们摘树叶的样子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想捏又捏不住东西。对羊来说，早春的湿冷比寒冬难捱，那时候风是从外面吹来的，只要身体足够强壮就行了，如今，风更像来自生命深处，轻轻一吹，寒冷便注满全身。羊群需要阳光赐予温暖，可太阳小气得很，没睡醒一样，每天只睁两小时眼，把世界粗略地扫一遍就闭上了。山里叶子越来越少，新叶还没长出来，枝头是突起的小苞，它们永远那么突起着，就是不肯长出来。羊怎么也吃不饱，目光仓皇，毛色暗淡，身上的毛像被狗咬了，凌乱不整，这让它们看起来一个个显得干枯而没有神采。它们的叫声也缩了下去，小得可怜，像是为证明它们还是羊才叫的，那声音如此绵弱、渺茫，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像是在回忆里叫着。我知道那是它们对春天的企盼，是对生命最后的坚持，可春天正如它们的叫声，还在遥远的地方走着。
　　 我和羊群眼巴巴等着春天，春天就是不来。
　　 春天没来时，全家都要为羊操心。羊群每天只能吃个半饱，剩下的得靠人想办法张罗。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冬天村里人挖红薯，我们几乎把全村的红薯藤都搜集到了家里，挂在房梁下，经过两个月的时间，风干，妥善存着。不知道是食料缺乏的缘故，还是干红薯藤本身味道好，羊对干藤的青睐，远远超过它们新鲜的时候。干红薯藤扔到圈里，羊群蜂拥而上，互相争夺，很快一丝不剩。如果是新鲜的藤叶，扔在地上被踩脏了的话，羊是绝对不会吃的，它们有洁癖。可能风干的红薯藤就像我们的葡萄干，比新鲜葡萄更好吃，不然怎么吃成那样？那些干红薯藤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醇香，手捧之后，满是余香，凑上去一闻，也沁人心脾，别说是羊了，我都觉着诱人，想必是美味无比的了。每年冬天，我们都要储存大量的红薯藤，风干了，放在羊圈上面的阁楼上。说是阁楼，其实就是几根横着的木板，简单地搭在上面，人可以踩着木板小心走动，风也来去自由。冬天，如果不用东西把上面堵住，任由风肆无忌惮灌进去，会把羊冻坏。把红薯藤捆好压在阁楼上，这样，一来喂羊方便，同时还能起到挡风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临近开春，红薯藤已剩下不多，喂羊的时候，我懒得再架楼梯爬到阁楼上去，而是找来一根木棍代替，木棍子捅几下，红薯藤散落下来，羊就在下面等着吃，母亲见到这情景，大声骂我：“你看你，懒鬼一条！”她骂归骂，没多久，居然跟我一样，也懒得上阁楼，而是用棍子乱捅一气了事……
　　 这样干省事倒省事，毕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有时一捅，整捆东西都掉了下来，羊群纷纷向前争夺，踩得人仰马翻，争不赢的躲在一旁徒劳地叫唤。有时，则怎么弄也只掉下来几根。那一回，一捆红薯藤半截子悬在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羊看着口水直流，却毫无办法，而我，捅了几下，见掉不下来，气哼哼扔在一边不管了。那捆红薯藤靠在阁楼最里面，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看样子除非爬到上面去，不然光捅没用。那已经是最后一捆藤，有它羊长不出一斤肉，没它，羊也饿不死，正是因为这样，我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那捆红薯藤，就那么悬挂在那，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想着将它弄下来，母亲也当做没看见，就让它那么半截子挂着，可见我们的确很懒……可以想象，羊每天看着离自己头顶不到几尺的地方挂着那么一捆好吃的东西，一定像贪婪的孩子巴望着抽屉里的糖果，要忍受莫大的诱惑，可它们只能忍着，眼睁睁地看着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美味束手无策。后来，终于有一天，花二娘仗着自己个子高，身手矫健，跃跃欲试起来。它先是跳一下，没够着，再跳一下，还是差一点。我以为它会就此死心，没想到，它竟然前蹄一伸，双腿一架，靠在墙壁上站了起来，然后再猛地一蹬腿，奇迹般地够到了一根藤！我估计，它后来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在重复那个动作，不然不至于让那面土墙脱落那么多泥块，那个地方后来足足向里凹陷了有一寸多，像在墙上掏了个洞！
　　 前肢像手一样趴在墙上，去够那捆悬在半空中的红薯藤，反反复复爬上去，每天只吃十来根，绝不多吃。花二娘就是花二娘，它知道如果一下将藤都扯下来，那捆藤就不再只属于自己；它还知道，这是最后一捆藤，吃完了就再也没有了。这是一只绝顶聪明的羊，不但懂得独享，还懂得节约。为了扒食，它每天重复这向往生命的动作，在这个迟到的春天里显得意义非常。到开春的时候，其它羊都瘦了，只有它保持了原来的体格和膘态。当年人不就是这么从猿猴进化而来的么？因了某种强烈的生存渴望，四肢分成不同的走向，慢慢区别为手和脚，最后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等二花娘吃完那捆红薯藤，春天总算来了。先是一阵滚雷，振振有词发表一番登场宣言，然后是瓢泼大雨，说是真来了，绝非吓唬人。
　　 下过大雨，太阳一出，几天功夫，山色就变了。先是黄，再是绿，然后青翠欲滴，接着成了五颜六色，浓墨重彩，溪流哗哗直响，鸟雀们一下都蹦了出来，整天地叫，好像春天是为它们来的，又好像它们是为春天来的，搞不清到底是谁先来一步。
　　 早春，叶嫩，草也嫩，羊群经过了冬天全都饿得发慌，乍一见满眼扑面而来的新叶，幸福得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扑上去就啃。它们饿怕了，完全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啃得忘乎所以，结果有的拉稀，有的得疟疾，新生的草叶太过水嫩，它们吃坏了肚子。只有那些有经验的前辈，宠辱不惊，除了新叶，还会耐心地去寻找前一年冬天残留下来的老叶。每年春天，年轻的羊羔都会因为自己的鲁莽大病一场，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有的是吃坏了东西，有的则是被雨淋病的。
　　 整个春天，我都在和天气作斗争，明里斗，暗里也斗。
　　 春天，老天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雨说下就下，风想刮就刮，谁也摸不准它的脾气。两场雨下来，地也按耐不住寂寞，地面四处喷水，无端端冒出很多井眼。村庄成了一艘到处漏水的船，只要是有缝隙和洞孔的地方就不停往外翻涌，世界好像是水做的，一捏，一按，泉水直飙。
　　 羊最怕水，雨一来就分成几拨，有的往家跑，有的找地方躲避。大雨过后一群羊分成了好几群，让我疲于奔命，四顾不暇。这时候放羊就是打游击，等春天一过后，回想起一切，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不过，雨也有淋出诗意的时候。通常在一两场雨过后，再出几个太阳，温度一升高，就会发现这样一种有趣的现象：羊群中有几个家伙成了绿毛鬼，它们背上的白毛中长出了一层绿芽，其它羊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惊慌失措，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奇得很。长了绿芽的羊自己也莫名其妙，走路诚惶诚恐，别的羊都离它们远远的，不肯靠近，它们心里一定纳闷，我怎么就成绿的了，身上还长出树来？事情是这样的，冬天，羊群在山中来来去去，很多草木的种子落在羊身上，夹在羊毛中，日子久了它们把羊的身体当成了土壤，到了春天，湿度和温度适宜，突然苏醒过来，生根，发芽。它们是活不了多久的，没几天，等羊身上的水分耗尽就会蔫掉，再过一段时间，会和羊毛一起脱落。每年春天，羊都要换新衣服的。
　　 在春天，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发生什么也都不足为怪。比方说，有一天，我竟然在大路上捡到一只硕大的田鸡。有多大呢，应该说是我有史以来捉到的最大的一只，有七八两，野生田鸡长到这样的个头，非常罕见。离惊蛰还有一段时间，除了鸟雀，地里的动物们都还在睡觉，这个时候它本应该躲在某个洞穴里过冬，远远没到醒过来的时候。它没想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这么早发春水，一下子被冲到了大路上。捡到它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只死田鸡，因为它浑身冰凉，眼睛半睁半闭，四肢散开，一动不动。扔在哪里，都保持原来的姿势。我用力抽打它的后腿，它这才动弹了一下，不过，仅仅只动了一下，接着又睡着了。
　　 我将那只田鸡放在草坪上晒了半天太阳，然后又脱下鞋子，塞进去给它输暖，可它始终没有醒过来。它实在睡得太深了，世界与它无关，生死也与它无关。后来，我把田鸡拿回了家，母亲说，没过端午的田鸡体内有毒，吃不得。吃不得？还有毒，莫非田鸡是癞蛤蟆？听母亲这么说，我只好将它放掉，可它半死不活的样子，怎么放，放了能活么？我从家里提了一把铲子出来，在门口的农田里挖了一个很深的洞，然后将田鸡扔进去，再铲一坯土盖上。既然它喜欢睡，就让它继续睡吧，未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春天没来的时候盼它来，可一旦真进入春天，烦恼也跟着来了。
　　 无边无际的春雨，时大时小，遇见山中春洪暴发，羊群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牧羊人没有任何时候是轻松的，不是面对这样的问题，就是那样的问题。那一年，天好像被谁惹怒了，一场大雨接一场大雨，羊群老是被雨水打散，没法归拢，有两只羊好几天也没见回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有母羊带着还好，可那两只羊偏偏是半大的羊羔，属于将懂事，却还没懂事的鲁莽阶段，没经历多少风雨，不知人世凶险。它们肯定迷了路，我们到山里找过几次，只听见“咪咪”地叫，雨声太大，声音嘈杂不清，不知道究竟在哪。雨老也不停，老也不停，下了两天了都不停，家里人急得要死，母羊每晚都在羊圈里声嘶力竭地叫唤，直到最后嗓子沙哑为止。我们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对待那两只羊羔，就像对那只田鸡一样，生死由命，全看老天的脸色了。
　　 那几天，每天傍晚我都打手电筒走很远一截路，去迎它们，希望能在夜色中看见它们回来的身影，然而一连两天结果都让人失望。雨依然在下，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越是在黄昏越下得急促，这么大的雨，它们怎么下得了山，怎么能回得来？下了这么久，就算不是羊羔恐怕也……那两只羊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在山上叫唤了，这让人很难不往坏处想。
　　 就在我们几乎快不抱希望时，几声熟悉的啼叫从雨幕和夜色中传来，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飞奔而出，一出门就发现两只小羊羔正相互依偎着靠在墙根角。它们满头雾水，额头上的一块地方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露出薄而透明的皮肤，一大片粗细的血管清晰可见。两个家伙眼睛睁得老大，神情空洞惊慌，身上洁白的绒毛全粘在一起，黏糊糊的，像两只落汤鸡。它们见了我，委屈得很，战战兢兢站在那，一步也不敢向前。这让我想起了自己，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面惹了祸，天黑了都不敢回家，只能偷偷躲在墙根角，心里猜想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如何，有没有发脾气，回家会不会挨打，挨的打重不重……两个家伙让人担心了这么久，我心里原本有些气要撒，想到这些心头的气一下子全没了。
　　 我穿过雨帘，轻轻推开羊圈，羊圈的门漏开一道缝，两只羊羔飞也似的，从脚边一窜便挤了进去。等待数日的母羊急不可待地迎了上来，手电筒光照过去，我看见母羊眼睛发亮，里面是汪汪泪水，如果小时候父亲对待我也能这么宽怀大量就好了……
　　 这就是春天，牧羊人的春天。
　　
　　 【夏】
　　 以前以为放羊跟放牛一样，只不过数量多一些，时间长一些而已，万没想到有这么多门道，这么复杂，尤其没想到的是，居然还要懂得医术。
　　 单说早春的时候，因为草太嫩，雨水又多，羊饥不择食，接二连三地拉稀，母亲急了：“赶紧去找草珊瑚、车前子，还有鬼针草！”
　　 幸亏母亲懂药理，知道不少偏方，不然的话只能干瞪眼，眼睁睁看着羊虚脱下去，拉成皮包骨，很久也恢复不了元气。每年早春总有些羊会出现这种情况，偏偏这时草药大多都没露头，用量又大，哪里能找那么多。母亲说的这三样东西，草珊瑚喜欢长在偏僻幽暗的角落，比如说石头缝隙或者山谷地带，平日就不多见，春天更不见踪影，好像有意跟我们捉迷藏。鬼针草是一年生的，和蒿草一样，秋天一过便枯得一干二净，要等到三四月才重新长出来。车前草田野倒是随处可见，可是它们的味道太好了，所有食草动物都爱吃，加上又能逾冬，一到冬天便成了大家觅食的头号目标，冬天过后总是被啃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大多被践踏到泥巴里，要用铲子去刨。于是，我们不得不全家出动，削尖了眼睛，四下里“寻医问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挖野菜呢，我们也的确是在挖野菜——给羊挖野菜。
　　 春天毕竟短暂，拉稀这种问题也相对容易对付，夏天才叫真麻烦。
　　 羊是一种火气旺盛的动物，毒火一上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跟着来了。对此，母亲比喻说，每个人生下来体内都有一团火，人平时吃饭睡觉、干活走路全靠这团火支撑，要是火灭了那个人也就要死了，羊跟人一样的。但是，这团火不能小，也不能太大，羊体内的火就是太大了，所以要隔三差五用水浇一浇，不然火苗窜上来，就会把自己烧死！母亲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夏天本来天气就热，太阳在天上烧，地像滚烫的铁板，要是身体里的火再烧出来，谁还受得住，肯定得生病。不过，母亲又说，羊之所以那么补，大家都爱吃，就因为体内那团火，羊吃百草，集天地灵气，那团火对人作用大着咧！羊那么受累，冒着生命危险养一团火，全是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