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电视剧中的那个情节跟她的经历很相似，她是不会说出那一段腥风血雨的传奇经历的。她如果不说，别人就是说破大天，她的晚辈们也不会相信，慈眉善目的太奶奶，竟会是当年那个威震荆楚的谍海精英“野棉花”。
　　 太奶奶今年已是九十五岁了，跟她的孙子赵天亮住在一起。因为，她的两个儿子都已先她而去，她又不愿意依靠女儿度晚年，所以，便只能跟孙子天亮住在一起。
　　 孙子天亮只记得奶奶娘家姓杨，却不记得奶奶的名字，再说了，他是奶奶的孙子，只管叫奶奶就行了，非要探究奶奶的名字干什么？但是，天亮的女儿赵璐，却一再向父亲问起太奶奶的名字，天亮实在说不出奶奶的名字，只好呵斥女儿：“问那么多干啥？你只管叫太奶奶就行了。难不成你还想给你太奶奶来一个‘姓名加辈份’？”问急了，天亮就跟女儿说：“像你太奶奶那一辈人是没有名字的，多半都叫张氏、李氏、王氏什么的，有的还随夫家姓，例如郑大椿的太奶奶就叫郑何氏，你的太奶奶可能就叫‘赵杨氏’，随你太爷爷姓呗。”
　　 在县文史办工作的赵璐，根本不能认同父亲这个说法，她始终坚持认为，太奶奶是个很不简单的人。因为，像太奶奶那个年纪的人，多半是不识字的，而她的太奶奶不仅识字，好像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你想想，一个有学问的人，能没有名字吗？
　　 赵璐曾经亲自问过太奶奶：“太奶奶，你应该有名字吧？”
　　 “啥？林子？咱房后不是有一片林子吗？”太奶奶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清，还是故意打岔。
　　 “哎呀，太奶奶，我是问你叫啥名字啵？”
　　 “我哪知道那叫啥林子？太奶奶眼睛花了，只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哪晓得是些啥树啊？”
　　 祖孙俩根本说不到一个点儿上。
　　 这样问过几次后，赵璐便不再问了，她决定通过其它途径，来探寻太奶奶的姓名。因为，她始终坚信，太奶奶是有名字的，并且还应该是个很有学问的名字，就像太奶奶的学问一样。
　　 赵璐决定先到县档案馆查一查，兴许会有发现呢？档案馆有赵璐的一个高中同学，虽然只是高中同学，却跟她很要好，基本算是闺密之类的好朋友。那个同学叫王玲，是县档案馆的管理员，平时也就是帮着别人查一查资料，然后把翻乱后的资料整理一下，如果没有人借资料和查资料，她这里是很清闲的。
　　 赵璐打电话一问，王玲正好在档案馆，也正好没有什么事儿。赵璐挂掉电话，就骑上她那辆踏板摩托，拐上民生大道，去了档案馆。档案馆在城隍庙附近，距县政府也不是太远，但若是步行，至少也需二十多分钟，所以，赵璐便选择了骑车去。因为，她还想着查罢资料之后，去菜市场买菜，中午好赶回去给儿子做饭，赵璐的儿子郭畅在县中读高二，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准时要吃饭，吃完饭还得午休一个多小时。因此，赵璐每天都是犁上赶到耙上，基本上没有多少闲工夫。
　　 赵璐去的时候，王玲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赵璐翻过封面一看，是一本精装本的《莫言全集》，扉页上标注着莫言最有名的十部小说，第一部是他赖以获得诺贝尔奖的《蛙》，还有《丰乳肥臀》、《檀香刑》和《酒国》等等。这几部小说赵璐都曾读过，只是忘记了书里的大部分人物和情节，依稀记得《蛙》出版于2009年，以新中国近60年波澜起伏的农村生育史为背景，讲述了从事妇产科工作50多年的乡村女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也反映出中国计划生育的艰难历程。该书秉承了作者乡土文学的一贯风格，以细腻的笔触、朴实的文字，落脚于中国社会的一隅。不过，赵璐对《檀香刑》这部小说却印象深刻，她记得，这部小说真实地再现了清朝末期，山东半岛发生的一起民间反殖民的斗争事件。带头领导这起反殖民斗争的民间艺人孙丙，最终被施以“檀香刑”。作品以“施刑”为主线，展示了中国王朝政治没落中的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包括戊戌变法、义和团、外国殖民者的强取豪夺等等。小说围绕着檀香刑的实施，将封建王权和权力斗争的残酷性，和非人道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凸显了专制权力作用于个体上的历史机制，成功地折射出专制权力赖以存活的黑色土壤和阴暗法则。小说刻画了一大批鲜活的人物形象，富有浪漫气质的猫戏班班主孙丙、具有正义感的高密知县钱丁、从京城刑部大堂告老还乡的刽子手赵甲以及他们的女儿、干女儿、儿媳妇孙眉娘、残酷而狡猾的政客袁世凯等等。
　　 赵璐翻看《莫言全集》的时候，王玲去给赵璐泡了一杯茶，放到赵璐面前时，问她需要查一点什么样的资料？赵璐抿了一口茶，痴痴地端详着这位最要好的闺密，只见王玲的瓜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一张灵动的小嘴，衬托在小巧玲珑的鼻子的上下方，最有特点的，是她那双薄而剔透的耳朵，虽然掩盖在一绺头发的下面，却把她那张瓜子脸，衬托成一件没有任何瑕疵的艺术品。王玲今天穿着一件不太厚的枣红色中长外套，将里面的蓝色小方格圆领秋衣，掩映得恰到好处。赵璐最佩服王玲的，就是王玲在衣着的搭配上总是那么得体。她自己就不一样了，平时大大咧咧惯了，根本不讲究衣服的搭配，捞到什么穿什么。
　　 好在赵璐也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无论什么衣服，穿到她的身上，都能透露出一股少见的神韵。再加上她那副精巧的五官和脸型，赢得的回头率不比王玲少。
　　 在王玲的轻声询问下，赵璐从端详王玲衣着上突然回过神来，又朝档案室四周的档案柜上瞄了瞄，这才急切地对王玲说：“你记得档案馆里，有没有抗战方面的资料？尤其是抗战人物方面的资料。”
　　 王玲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查这方面的资料，而是默默地走到最里面的那排档案柜前，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抽出其中的三个档案盒，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双手捧到赵璐的面前来，莺声说：“这几个盒子里好像有你要的资料。”
　　 “我可以带回去看看吗？”赵璐以渴求的语气，征询着王玲的意见。
　　 “可以，但不能抄乱了，也不能翻掉了里面的纸张。”
　　 “没问题，我一定会原封不动地还到这里来的。”
　　 “不再坐会儿吗？”王玲看到赵璐抱着档案盒就往外走，便很随意地问。
　　 “不坐了，还得赶回去给我们郭畅准备午饭哩。”
　　 “那好，二回再来。”王玲走上前，轻轻搂抱了一下赵璐的肩膀说。
　　
　　 二
　　 赵璐从档案馆出来后，直接去菜市场买了一把菠菜和一斤豆芽，便勿勿地赶回了东三街的家中。在楼下停稳摩托，赵璐从后备箱里拿出那三个档案盒，提上刚买的菜，便蹬蹬地上楼了。
　　 赵璐的家在三楼，她把菜放在脚边，便掏出钥匙开了门，换上拖鞋，回头提上菜、拉上门，便直接去了厨房。她顾不得耽误时间，便把档案盒放在微波炉上面，就到米袋里舀了小半盘子米，倒在小盆里，接上水，急急地搓洗起来，洗过两遍后，她又急切地倒进电饭煲里，插上电，这才松了一口气。赵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时间还够用，便从微波炉顶上拿过档案盒，送进书房，放在电脑桌上，又急切地转身来到厨房，把那个常用的红色塑料盆，放到洗菜池里，从方便袋里拿出菠菜，解开捆菠菜的草腰子，一棵棵地洗了起来。
　　 午饭后，赵璐也到自己的床上小寐了一会儿，也只是小寐了一会儿，便想到了电脑桌上的档案盒，她想她得抓紧时间查阅盒子里的档案资料，至于能不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倒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太奶奶毕竟太老了，耳朵又背得很，问她，她又老是打岔，这种没有任何线索的查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得很。
　　 然而，世界上就有很多意外的事情，会在无形中降临到你的头上，只不过有的遭遇的意外是不幸，有遭遇的意外却是一份惊喜。就在赵璐不抱任何希望地打开第一个档案盒时，才翻到第三页，一张非常熟悉的黑白照片，映入她的眼帘，照片上的人虽然很年轻，但是脸部的大致轮廓，太像她的太奶奶了！尤其是那个鼻子那张嘴，太像太奶奶了！
　　 那张纸片上的字迹是竖着写的，需从右往左看，照片下的名字是“杨英”二字，在履历一栏中写着，杨英，民国十年冬月廿一日生，民国廿八年八月参加特训班，翌年三月受上级派遣，到汉潜伏，搜集日军动向情报，代号“野棉花”。
　　 赵璐生怕自己看错了，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没错，上面写的就是“杨英”，往后翻，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同姓氏的人。难道说，这个名叫“杨英”的女特工，真是自己的太奶奶？那么，她到底是共产党的特工，还是国民党的特工呢？这个特训班，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特训班呢？赵璐急切地想解开心中的疑惑。
　　 如果太奶奶耳朵没有背，能够听清她的问话，解开这些谜团，应该不是太难。现在的问题是，太奶奶耳朵背，跟她说话老是打岔，估计在太奶奶那里，问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赵璐决定另辟蹊径，再到档案馆去找党史、战史资料，说不定会有新发现哩。
　　 想到这里，赵璐抱着档案盒，去了楼下的打字复印店，复印店边上有一棵火红色的桂花树，这还没到中秋节，它却老早地开出了碎米一般的火红色桂花，老远就有一股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熏得人老想打喷嚏。赵璐绕过那棵桂花树，进到复印店里，喊了声正斗地主的店主人黄华，说是要把有关杨英的那份档案复印下来。赵璐是这么打算的，她想把资料复印后，尽快把档案盒归还给档案馆，再从王玲那里借到有关党史和战史的档案资料。她暗中立誓，一定要把太奶奶的身世之谜揭开，至少要把自己心中的疑团解开。至于太奶奶是不是“野棉花”，现在已经不太重要了。
　　 从复印店出来后，赵璐把摩托车的后备盒腾空，将三个档案盒放进去，刚好能放下。抬腕看表，时间尚早，赵璐决定回娘家去看看太奶奶，说不定还能从太奶奶那里问出一点什么呢？
　　 急性子的赵璐，想到做到，她从手中的坤包里找出摩托车钥匙，插上摩托车，一带刹车，便打着了火，车子像箭一样窜了出去。好在赵璐的娘家不远，也就十多分钟的车程，一会儿就到了。赵璐进屋的时候，太奶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部谍战连续剧，右下角竖排着一行字——《代号021》第二十三集，太奶奶聚精会神地看着，还时不时地摆头叹息，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赵璐开始没有听清太奶奶嘟哝着什么，凑近一听，原来太奶奶嘟哝着：“不像……不像……哪是那个样子的呢？”
　　 赵璐弄不明白太奶奶所说的“不像”，到底指的是什么？便蹲在太奶奶前面，用小拳头轻捶着太奶奶的腿面，仰着头问：“太奶奶，啥子‘不像’啊？”
　　 “那个戏演得不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太奶奶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画面，嚅嚅地自言自语着。
　　 赵璐感觉着有戏了，便兴奋地问：“太奶奶，您是说那电视剧演得不像吗？”
　　 “嗯哪，一点儿都不像。日本人也不傻，你都那样做了，人家咋会看不出来呢？”太奶奶对于赵璐的捶腿动作，似乎很享受，眯缝着眼睛说：“我那会儿也在日本人的司令部里做事儿，为了弄到一份情报，那可是小心加小心啊！”
　　 “太奶奶，您还给日本人做过事儿吗？”
　　 “做过，但却是受上级派遣，到日军司令部刺探情报的。”
　　 “那您是受共产党的派遣，还是受国民党军统的派遣啊？”
　　 “我当然是受共产党的派遣喽，我的直接上级姓祁，我们都叫他老祁，但不晓得叫啥名字，只晓得他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那，太奶奶，你当时在日军司令部是做啥工作啊？”
　　 “哎，不说了，不说了，太奶奶想睡一会儿。你扶我回房间睡吧。”
　　 赵璐一看时间，差十五分钟就到上班时间了，便扶起太奶奶，小心地送回到她的房间床边坐下，又摊开被褥，扶着太奶奶躺下，握着太奶奶青筋暴起的右手摇了几摇，说：“太奶奶，那我上班去了，晚上下班后再来看你。”
　　 太奶奶的嘴唇动了几动，意思是让她放心地走。
　　
　　 三
　　 下午上班签到后，赵璐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而是随即出来，骑上自己的摩托，去了档案馆，她把后备盒的三个档案盒拿出来，抱在怀里，直接去了王玲所负责的档案室。
　　 王玲接过档案盒，放回原来的地方，顺便问了一句：“有收获吗？”
　　 “有，太有收获了，而且是大大的收获。”赵璐兴奋地说。
　　 “那你还想要点什么吗？”
　　 “要，如果有湖北党史和湖北抗战人物方面的资料，我都要。”
　　 “还好，前年出版了一本《湖北抗战史》，还有一本早期印刷的《抗战人物》，上面全是繁体字，你要吗？”
　　 “要，都要。”
　　 “好的，这就拿给你。”
　　 过了不多一会儿，王玲到里面第二排档案柜里，拿来了两个档案盒，盒子上也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这一回，王玲没有用嘴吹去灰尘，而是找来一块抹布，很细心地把档案盒上的灰尘擦干净，这才摆到登记桌上让赵璐看。第一个盒子里，装的是王玲所说的《湖北抗战史》，是一种硬壳加厚的书，有十六开本那么大。第二个盒子里装的是《抗战人物卷》，封面是木刻的楷体字，很粗壮很圆润的那种楷体字，排版格式接近《四库全书》，书名前是“上海印务局刻版”，书名后面是刻的是编者名字——郭XX、王XX。总共有四本，翻开厚皮纸封面，正文内容竟是一色的繁体小楷，仅目录就有二十多页，记录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任弼时、董必武、宋庆龄、彭德怀、叶剑英、刘伯承、贺龙、林祥谦、顾正红、赵一曼、江竹筠、刘胡兰等630位中共党史上著名人物的传记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