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璐正在翻看的时候，王玲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这个《抗战人物卷》好像还有几盒，我刚拿忘记了，只拿了这一盒出来。你先看着，我再去找找看。”
　　 过了不多一会儿，王玲在里面喊了起来：“赵璐，快来帮忙，我拿不下。”
　　 赵璐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着的《抗战人物卷》，立即赶往里面那排档案柜前，只见王玲怀里抱着五盒，地上还散落着八盒。赵璐弯腰捡起地上的几盒，上面的灰尘早已被王玲擦拭干净了，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档案盒上的标签《抗战人物卷七》等字样，那也是手工写在一张白纸上的标签，是隶书字。
　　 赵璐捡起两盒码在王玲的怀里，又弯腰把另外六盒齐齐地码在一摞，抄起最底层的那盒，一下子抱了起来。两个人这才一起走到登记桌前，把怀中的档案盒小心地放在地上，王玲又转身从里间一排档案柜的顶层，拿下一个硬纸盒，好像有肥皂的字样，估计是档案馆前几年发福利后落下的，赵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有说。王玲帮她把十五个档案盒齐齐地装进肥皂盒，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卷透明胶带，封了上面的口，还特意横着绕了一圈儿。
　　 “带回去好好研究吧，有眉目后，记得请我下馆子就行了。”王玲笑着打趣说。
　　 赵璐扬起右手，打了一个很漂亮的响指：“OK，一定的。”
　　 赵璐弯腰抱起肥皂盒，放在摩托车的脚踏板上，转身朝王玲作了个飞吻的姿式，启动摩托，一溜烟儿地回家去了。
　　 回到东三街小区楼下，赵璐停稳摩托，抱着肥皂盒上了楼，掏出钥匙开门，直接把肥皂盒抱进书房放下后，又急火火地去了单位办公室。文史办主任毛德金听到赵璐开门、关门的声音，连忙从自己的办公室钻出来，对着赵璐的办公室大喊：“小赵，小赵。”没见回音，便过来敲门，正好与提着一把空烧水壶的赵璐碰了个面对面。赵璐很吃惊地说：“毛主任，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啊，我说赵璐，你下午哪去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我到档案馆去了一趟，你打过我的电话吗？”
　　 “打过，不信你看看未接来电。”
　　 “有什么事吗？毛主任。”
　　 “找你当然有事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于是，毛德金在前，赵璐提着空烧水壶在后，进了文史办主任德德金的办公室。
　　 毛主任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后，又从桌上拿过一份红头文件，对赵璐说：“是这样的，今天上午，省史志办传来了一份文件，要求我们搜集一些抗战人物资料，要求在八月中旬以前传到省史志办。你是天河土生土长的，咱们县有没有这样的抗战人物，你应该有所了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赵璐原本是不喜欢毛主任的，也不知道共产党的用人体制是怎么回事，咋能叫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担任史志办主任？赵璐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主要缘于前不久的一次不愉快。那天下午，无所事事的毛主任，踱到赵璐的办公室，指着《天河》上的一篇文章问赵璐：“这个作者武戈你认识吧，我好像记得他的爱人叫胡小芹，为啥在这篇小说里又改成了李贤惠？”赵璐辩解说：“小说是艺术，是允许虚构的。”
　　 “允许虚构我知道，但也不能随便地改名换姓吧，这不真实。”
　　 “文学艺术取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只追求生活细节的真实性，而不计较人物和故事情节的真实性。”
　　 “这叫严重失实你知道么？”
　　 “……”
　　 赵璐觉得这个毛主任真是有些不可理喻，估计他是不懂得文学艺术，否则，他怎么能指责文学作品的人物姓名失实？赵璐原本想跟他辩论一阵子，后来又觉得，跟这样的人辩论，似乎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于是，她便缄口不言了。
　　 毛主任所指责的这个武戈，写过很多乡土气息的小小说和中、短篇小说，在省内文学圈里很有名气。毛主任所挑刺的那篇文章，是一篇题为《并非虚构》的中篇小说，今年还被湖北作家协会选为网络文学精选。当时，整个汉江市只选中了六篇，天河县只选中了武戈的《并非虚构》和一个名叫小肖的作者的散文《远去的村庄》。在那篇题为《并非虚构》的中篇小说中，武戈几乎用纪实的手法，讲述了一个河南养蜂人的故事，里面写到了武戈的爱人李贤惠。这种虚构小说人物的写作手法，原本是文学艺术的一种表现手法，却被毛主任指责为“失实”，这让赵璐对毛主任很是反感，并由此轻看了毛主任，并在私下里暗忖：“他的才华跟他的名字一样，冇得筯。”
　　 赵璐尽管有些看不起毛主任，但却对他这次工作安排很满意。因为，她目前私下里做的工作，竟然跟毛主任的安排不谋而合，也是在寻找抗战人物资料。
　　
　　 四
　　 赵璐从毛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之前，向毛主任提了一个要求：“毛主任，我这几天能不能不来签到？因为我有时候，需要下乡访问一些知情人。”
　　 毛主任倒是没有推辞地说：“可以，只要你能完成这个任务就行了，至于签不签到，我可以跟办公室交待一声。”
　　 “好的，那就多谢毛主任了。”
　　 赵璐退出毛主任办公室后，又到水房接了一壶水，看到时间不早了，就只是把烧水壶放在那个茶几上，然后关上办公室的门，骑车去城南菜市场买了几样菜，便直接去了父母家。
　　 赵璐走进家门一看，父母还没有回来，太奶奶还在客厅看电视，这会儿正在播放中央11频道的戏曲节目，太奶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听着，一边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太奶奶，在看戏曲啊！”赵璐大声地问。
　　 “别那么大的声，太奶奶听得到。”
　　 “太奶奶，你耳朵不背啊！”
　　 “谁说我耳朵背了？有人在院子外面说话，太奶奶我都能听到。”
　　 “那为啥我问你的名字时，你却要说什么林子？”
　　 “那是太奶奶逗你玩儿哩，太奶奶有名字的。你想想，太奶奶年轻时受上级派遣，去日军司令部刺探军情，没有名字咋行啊？”
　　 “那，太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那个时候叫杨英，后来叫杨瑞英，我们这一辈的排行是瑞。”
　　 “太奶奶，你那个时候有没有什么代号啊？”
　　 “代号？那就多了，几乎是一个任务一个代号，用得时间长的代号，是‘野棉花’。野棉花你知道吧，就是山野里那一丛丛一簇簇的野棉花，虽然不怎么艳丽，它的花絮却是可以治冻疮的。”
　　 赵璐听了太奶奶的自叙，心里那个激动啊，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了，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蹦、蹦、蹦”地跳个不停，像战鼓一样，铿锵有力地蹦跳着。“那，太奶奶，你那个时候有没有被日军特务怀疑过？”赵璐像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突然从激动中清醒过来。
　　 “有啊，咋没有呢？那个驻武汉的宪兵队曹长伊东重雄就找过我好多次的麻烦。那个家伙虽然职务不高，却十分机警。他早就盯上我了，要不是组织上帮我弄了个安清帮的背景，说不定他还真把我揪出来了。”
　　 “安清帮？那是个什么样的帮会啊？”
　　 “安清帮是汉口码头上的一个帮会，相当于现在的黑社会，专门靠打砸抢，占码头，收保护费过日子，后来被日军特务机关收买，‘武汉治安维持会’在这里正式挂牌成立，安清帮头子计国桢出任会长。组织上当时就通过内线，安排我拜计国桢为师父，有了他的保护，我才躲过了伊东重雄的一次次追查。”
　　 “噢，太奶奶，那你会不会武功啊？”赵璐调皮地笑问着。
　　 “不会，太奶奶拜计国桢为师，不过是寻求一种庇护，没有学过武功。”
　　 “太奶奶，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您在武汉特务机关刺探情报的故事啊？”
　　 “太奶奶今天有点累，肚子还有点饿，不给你讲了。”太奶奶一边说，一边弓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赵璐的额头上凿来，赵璐头一偏，躲过了太奶奶的暴栗。“太奶奶，我去给你做饭去了，今天还特意买了猪血和酸菜，专门慰劳您的。”赵璐躲过暴栗后，转到太奶奶身后，凑到太奶奶的耳边说。
　　 太奶奶笑了，笑得那张没有多少牙齿的嘴巴，瘪瘪地朝前努着。
　　 赵璐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快活地去了厨房。
　　 “奶奶，是不是璐璐回来了？”天亮一进门就问。
　　 “是哩，她正在厨房做晚饭，这囡子，缠了我很长时间。”
　　 “缠你，她缠你干啥？”
　　 “缠着我给她讲古呗。”
　　 “那，奶奶，您也给我讲一个呗。”
　　 “肚子饿了，不讲了。咋这爷儿俩是一个德行？”
　　 “奶奶，那您就歇着，我和秀娥去帮璐璐做饭去了。”天亮笑嘻嘻地说。
　　 秀娥一边给奶奶捏着肩膀，一边对天亮说：“厨房窄，你就别去添乱了，让璐璐一个人弄吧。”
　　 “那我去接壶水烧着，等会儿给奶奶泡下脚。”天亮提着电烧水壶，去了院子的洗衣池，拧开水龙头，接了一烧壶水，提回来放在门后那个方凳子上，插上电烧着。
　　 “爹，妈，你们回来了？”赵璐可能是刚洗罢菜，一边用围裙下摆擦着手上的水渍，一边踱到客厅说。
　　 “嗯，刚回来，今天累死了，卸三车啤酒，我和你爹一个人挣了八十块钱。”秀娥跟女儿说。
　　 “爹，你收拾一下餐桌，我去炒菜，一会儿就好。”说罢，赵璐又像风一样刮进了厨房。
　　 天亮拿着抹布，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对秀娥说：“秀娥，今晚是喝啤酒？还是喝白酒？”
　　 “咱们喝白酒，奶奶还是喝葡萄酒吧，有半瓶没喝完的十二年白云边，我放在那个酒柜里。”
　　 “好嘞。”天亮快速地抹净桌子，又到酒柜里找出那半瓶白云边和几个酒盅，然后到储物间打了半塑料杯葡萄酒拿到桌上，最后到厨房找筷子铺上。
　　 “爹，来端菜。”天亮刚铺好筷子，赵璐就在厨房里喊了起来。
　　 秀娥把太奶奶扶到餐桌上席坐好，顺便到酒柜里找了个高脚酒杯，把葡萄酒倒进高脚酒杯里。赵璐也端着一钵西红柿鸡蛋汤出来，正准备坐下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又连忙跑进厨房，拿了四个小碗出来，放在每个人的面前。随后拿过酒瓶，站起来给父母亲面前的酒盅倒满，最后给自己也倒满，端起来对太奶奶和父母说：“太奶奶，爹，妈，咱们家很久没有聚到一起吃饭了，今天喝一杯‘团圆酒’咋样？”太奶奶在秀娥的帮助下，也端起了酒杯，轻轻地举了举，凑在嘴上抿了一小口，抄起筷子说：“都来，尝尝璐璐炒的酸菜猪血。”
　　 赵璐干完盅子里的酒，又接着倒满，然后神秘地对父母说：“爹，妈，你们知道吗？咱们太奶奶就是威震荆楚的抗日特工‘野棉花’，大名叫杨英。”
　　 “璐璐，你是不是喝醉了？说糊话吧？”
　　 “我没有喝醉，我不仅找到了档案资料，太奶奶还亲口告诉了我。”
　　 “奶奶，你偏心，我们问了好多次，您都不肯告诉我们，今日个咋就告诉璐璐了？”
　　 太奶奶瘜着嘴笑了，一家人都笑了。
　　
　　 五
　　 从爹妈家里回来的第二天，赵璐真的没有再去单位签到了，而是钻进了自家的书房，首先翻阅《湖北抗战史》，书上有一段记载，引起了赵璐的极大兴趣：“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前夕，武汉成为全国抗日运动的中心。为了统一领导南方各省党的工作，发展长江流域和南方各省的抗日运动，中共中央决定在武汉设立长江局……湖北省四区所辖九县中，潜江、沔阳基本被日军占领，另外，江陵（沙市、荆州）、监利、枝江、荆门、松滋、石首、公安的部分地区被侵。凡日军侵占的地方，一般都建立了维持会及伪县政府、区、乡、保等汉奸组织。伪政权作为日军的走狗和帮凶，其主要任务，除帮助日军搜集粮食和其他军用物资，征派民夫，为日军维持社会治安，侦察、镇压抗日力量外，其保安队还协同日军，对中国军队作战，残害、掠夺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
　　 除了这段与抗战有关的文字记载之外，赵璐把《湖北抗战史》翻了个遍，再也没有找到有用的资料。
　　 赵璐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另外十四个档案盒，她希望能在《抗战人物卷》里找到与太奶奶相关的资料。于是，赵璐逐个地打开档案盒，一本本地翻看起来……在翻阅至编号为0832卷时，赵璐被其中三页文字所吸引：“杨英，湖北荆州十里铺人，民国十年冬月廿一日生，民国廿八年八月参加特训班，翌年三月受上级派遣，到汉日军特高课资料室潜伏，搜集日军动向情报，代号‘野棉花’。”
　　 赵璐继续往后翻，在第二页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廿九年四月十七日，日军三个师团、骑兵2个旅团，以及炮兵、工兵等部队，秘密向应山、安陆、钟祥等地集结，企图将中国军队主力包围击灭于枣阳东北地区。我荆州地下党组织将‘野棉花’传出来的情报，转给国民党第五战区，第五战区迅速调整作战方案，命汤恩伯部以桐柏山为依托，守卫随枣北部；孙震部驻守枣阳为机动兵力，粉碎敌之企图。五月十二日，第五战区令第三十一集团军，会同第二集团军，从豫西南下，向唐河、新野一带反击；令三十三集团军东渡襄河，袭日军主力第十三、第十六师团之侧背；左集团军主力依托桐柏山，侧击随枣公路之敌。从十三日起，日军被迫全线撤退。第五战区先后收复桐柏、枣阳等地，毙伤日军一万三千余人。”
　　 赵璐再看第三页，记载的内容比第二页显然少了一些：“民国卅年四月廿八日，野棉花侦知，日军抽调驻湘北的第八师团，及赣北第四十师团各一部，连同驻鄂第三、第十三、第卅九师团十万余兵力，准备向襄樊、宜昌发动攻击。第五战区根据野棉花的情报，判断出敌之图谋，将所属部队廿万人，分为左、中、右三个兵团分区防守。五月一日，日军分三路西进，至九日相继占领桐柏、枣阳等城镇。第五战区所部，在各路日军九日会师之时，跳出日军包围圈转入外线，并形成对日军的反包围态势。十一日，第五战区全线反攻，此役毙伤日军一万一千余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