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志远像一头怒吼的雄狮站立在推土机前。他张开双臂，胸膛剧烈起伏，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有本事从我身上碾过去！”
　　 遮天的黄尘弥漫在陈志远的四周，强烈的阳光下，尘土似乎更加肆虐无忌，满世界纷飞。推土机横在眼前，挑战似的嚎叫着，像动画片里的怪兽一样张牙舞爪，轰鸣声震荡着人们的耳膜。几个工人看到无法作业，知趣地带着工具避在远处工棚的阴凉下。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陈志远花白的头发，已近天命的他显出了几分苍老。黄尘弥漫中，一粒沙尘钻进了他的左眼，他揉揉眼睛，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像一尊不知道后退的大象。推土机只好停止了轰鸣，司机也跳了下来，他拍打着后背的尘土，走向阴凉处。
　　 一道深蓝色的钢板将这里与外界阻隔，这是一片开阔地，远处堆积着起伏的新土，看得出是推土机连续作业的战绩，临近路边的土堆上斜插着一个篮球架子的残骸，破砖乱瓦堆积在临路的一侧。一节石质的条案从中断裂，两头埋在土中。它的身后阶梯状的看台，隐约看到呈环形向四面延伸。
　　 南面豪华的洗浴中心和依次闪烁的彩灯，街边高耸的住宅区，昭示着这里的繁华和地理位置的优越。
　　 这是一个椭圆形的球场，占地面积约3000平方米，创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它的西侧是县中心体校。球场初建时围墙下面为十六层阶梯看台，中心球场呈南北走向，一副篮球架相向而立如雄鹰展翅。那时候一些篮球爱好者集聚于此，白天争夺厮杀，呐喊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夜里灯火通明，掌声不绝。
　　 这时候一辆装载机像老牛一样从斜坡上晃下来，它是要把这一堆堆的垃圾推到远处去。这边刚停止了作业，那边又来一辆。陈志远黑着脸，踩着坑坑洼洼，大步流星走过去。人还没有走过来，声音已经过去了几分威严：“喂！不要推啦！等你们老板来了再说！”几步跳上了土堆，装载机刚铲了一半，看到前面杵了一个人，只好停了下来。
　　 司机下来，冲着他喊：“老板来了你也挡不住，你耽误工期，我们要被扣钱的！”
　　 陈志远索性蹲在土堆上，他的目光冷峻，环视起这片被推得乌烟瘴气的场地，忍不住扯心的痛。一片狼藉的球场早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齐整，十六级的台阶断裂着，篮球架子斜插在那里，像一个倒地的伤者举着一只残缺的手在呼救悲号。傲立半个世纪的围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统统放倒，只剩下西边一侧的半壁墙立在那里，遮挡着陈志远所住的宿舍，使它们不至于暴露无遗。那是一排简易的学生宿舍，二层的小楼历经岁月的洗涮，像一件年深日久的家具一样显得斑驳和破旧，往日的喧闹已经随着时间远去，那些蹦蹦跳跳的身影也已经成了昨日的记忆。
　　 躲在阴凉处的司机频繁地打着电话，工人们也正落得清闲，脑袋凑在一起点火吸烟。时间过去了好久，老板始终没有来，眼看干不成活，推土机和装载机先后撤出了工地。工人们待在那里时而瞅瞅傻坐在土堆上的陈志远，时而凑在一起捣鼓着什么。时间临近中午，这群人百无聊赖，又无法施工，只好拖拖拉拉地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出了工地。
　　 陈志远的午餐就在这个工地上将就的。他在不远处的烧饼摊上买回两只饼子，一瓶矿泉水。咬一口烧饼，仰头喝上几口水，一个人在这高低不平的场地上踯躅。他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些场面，冠亚军争夺战，他出任裁判，跟着双方的队员满场跑。比赛常常现场颁奖，他总是站在一侧，揩拭着汗水，看着队员举着奖杯欢呼雀跃，然后邀请他一夜大醉。
　　 每逢大小节日，篮球场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合唱激荡了多少人的热血，男女生独唱美丽了多少夜晚。那个中央电视台多次播放的绝技——天塔狮舞，就在这里一次次排练。还有许多娱乐明星的演唱，一些杂技团的表演，都在这里轮番登场。
　　 球场记录了多少美好故事啊！那些骄阳下拼搏的汗水，明月里苦练的身姿，铸就了一次次辉煌。此时，陈志远仰头看看天空。几片灰色的云像破布一样挂在天边，就像陈志远此刻的心情一样灰暗无助。
　　 自从机构改革以后，体育局与文化局、广电局、新闻出版局合并在一起，办公场所西迁到河西，这块位居于全县繁华地段的球场，渐渐冷落下来。间或一些中学生骑着自行车走进场地，角逐一番。老年人在这里悠闲地打打门球，还有一些热衷于舞蹈的大妈，扭着身子，把乐曲放得震天响。
　　 荒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悄地进驻这里，先是场地的四周零星地散布着一些狗尾巴草。而后又渐渐沿着台阶在石缝里渗透。陈志远每隔几天都要做一次清理，把这些在石缝里的野草拔掉。围墙上的砖块开始松动，一些店铺的主人不时弄走几块，渐渐的墙也变得风烛残年了。
　　 球场四面都开发了商业区，这里的商业价值自然不言而喻。不断地有西装革履的大腹便便的人站在路边对球场指指点点。有一次红云地产公司拿到了开发球场的图纸，正要对球场进行大肆改造。陈志远当时是老年协会理事，他正在组织一场老年门球赛，赶上这帮开发商进来研究图纸。老年体协一帮人，都是各单位退下来的精英，他们联合体校的教练联名写了一封请愿信，上呈县政府，终于保住了这块球场。
　　 （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师范大学体育系毕业的陈志远放弃留在省城教书的工作，毅然决然回到群山环抱的家乡平山县。他的同室好友一个来自武术之乡的沧州，另一个来自摔跤之乡忻州，同舍好友都义无反顾地回到自己的家乡，希望为家乡竞技体育的发扬光大，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而陈志远的家乡名不见经传，除了一座连一座的土山，山上圆滚滚的土豆，山下黑乎乎的煤，再没有什么能说出口的了。体育更是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弱项。留在省城肯定有发展，但是家乡体育的空白，让他年轻的心一次次为此激荡，他默默打起行囊，告别老师和同学，毫不犹豫地登上回家的列车。
　　 陈志远，本名叫“陈财旺”，他不喜欢这个俗不可耐的名字，高考的时候便自作主张更名为“志远”。看到邻家的男孩和着泥巴玩，投掷雪球竟成了唯一的体育项目，陈志远的心被刺痛了。这些健壮的孩子，只能玩着祖辈流传下来最原始最单调的游戏。陈志远站在一块空地上，身手敏捷地打了一套拳，惊得一群小男孩激动地哇哇乱叫。他用一条皮筋拴在两棵杨树之间，做了一些漂亮的预备动作，燕子一样纵身跃过了高高的皮筋。
　　 “谁愿意跟我到城里学习打拳、跳高？”他用山里人能听懂的语言问这些孩子。
　　 小家伙们雀跃四起。陈志远一身天蓝色的运动服和他矫健的身影，很快成了山里孩子追逐的偶像。再加上一身休闲的打扮，着实让这些整天在山旮旯地转不出去的老乡另眼相看，他们很自豪自家的娃被陈志远选到城里去训练。
　　 陈志远来之前，体校原本有三两个教练有一搭没一搭地训练队员中长跑。陈志远分配过来以后，他振兴体校的雄心感动了体委主任，主任专门召开了会议，让他们在有限的条件下放开了搞。
　　 这样陈志远和其他三个教练骑着自行车开始在全县各中小学选拔优秀体育苗子，只要有校运会和县运会，他们就精心地选拔，连同他在老家带回来的几名队员组成了二十多人的训练团队，根据各人的身体条件又分别增添了田径、射箭、乒乓球等项目。原本寂寥的二楼宿舍整修一新，住满了队员，连楼下的食堂也换了炊事员。
　　 高飞燕长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队员中间丝毫不起眼，她是陈志远在一个山洼的小学里一眼看中的队员。这孩子一头凌乱的短发，黑黑的皮肤，穿着一双破布鞋，闷声不响地东瞅瞅西看看，满眼都是新奇。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只小脑壳，每次集体训练的时候动作都很奇怪，两只小胳膊撇向一边，像一只笨拙的小企鹅。那天陈志远带着队员县医院体检的时候，戴眼镜医生突然惊呼：“这娃有病。”
　　 陈志远吓了一跳，才知道高飞燕的脉搏跳动55，他问一声：“她有什么病？”
　　 医生说：“正常人的脉动是60——90，而这个娃只有55。从没有见过这么慢的心跳。”
　　 原来是这样，陈志远激动得都要跳起来，这孩子与正常人不同，她有与众不同的心肺功能，绝不是医生所担心的病理性心脏病。看着站在自己身边体型瘦小、身子单薄的高飞燕，陈志远不禁满心喜悦。这孩子是多么好的体育苗子啊！如果加强训练，正确引导，一定可以在大赛中取得名次。孩子营养不良，比同龄的孩子发育迟缓，她太需要补一补了。80年代中期，一个基层教练的月工资只有六七十元，陈志远知道县城外五公里处有人养奶牛，五毛钱就可以买半斤牛奶。每天早上他骑着自行车赶到那里，取到半斤新鲜的牛奶，赶回来煮了，把高飞燕叫到自己办公室进行特殊食补。十多岁的孩子就像禾苗一样有了足够的营养，蹦着长。每天凌晨五点的闹铃响过，陈志远飞身而起，敲开了男女生宿舍的门，带着队员在不大的县城里出早操，回来以后进行高抬腿、交叉跑等基础训练，县城清晨和黄昏的街道上，时常活跃着一只少年体育健将队。
　　 第一次带着队员奔赴市运会，陈志远的心里格外忐忑，在1500的决赛中，高飞燕凭借有效的训练和出众的心肺功能一举夺得了冠军，她超强的耐力和冲刺加速能力让她在十运会上特别引人注目。来自省体校跳伞队王指导一眼就看中了她。
　　 第一次出征取得了良好成绩，总成绩在全市排名第三。县体委主任兴奋地前去观看，并且与教练和队员合影留念，给了陈志远莫大的鼓舞。他和体委主任亲自把高飞燕交到省体校王指导手里。
　　 王指导握着陈志远的手说：“你们能选拔了这么优秀的运动员，输送到省里，一定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我把她带走是不是不舍得？”
　　 陈志远立即说：“飞燕能被王指导相中，我舍不得也要舍得，她跟着你才会有更广阔的前途。”
　　 因为训练条件有限，训练仅仅局限于这个篮球场，队员的潜能得不到深度挖掘。陈志远便带着队员登山，去比较平整的乡间进行拉练，他训练出的队员不断地被市体校和省体校选中。小小的平山县体校在市运会上名声鹊起，连续两届夺得总成绩第一。运动会的锦旗和证书挂满了体委会议室的两面墙，陈志远本人也多次评为优秀教练和优秀体育工作者。但是体委现有的队员食宿条件一直得不到改善，新调任的体委吴主任信心百倍地对陈志远说：“这一届市运会一定要拿下总成绩第一名，争取三连冠。最好有几个项目要夺得冠军，那个王腊梅就是咱们的黑马，800米和4X100接力冠军基本没有悬念，李小山的垒球也没有什么问题。县政府能不能给咱们划拨一块训练场地，就看这一次了。”
　　 陈志远点点头说：“请吴主任放心，没有特殊情况，一切都不是问题。”
　　 距离市运会还有半个月，陈志远带着队员在医院进行赛前最后一次体检。当医生盯着王腊梅的体验报告出神的时候，陈志远一下紧张了，难道她身体有问题？医生悄悄告诉陈志远：王腊梅的身体发育没有出现女生应有的基本特征。相反，她的身体具备男性某些特征。这个报告让陈志远惊得目瞪口呆，他什么也没有说，带着王腊梅仔细进行了检查，结果千真万确。谁能想到，市运会将要杀出的一匹黑马，女子800米项目上将要取得冠军的王腊梅，竟是男儿身。
　　 陈志远靠在床头无法睡着，从不吸烟的他第一次点起了烟。他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王腊梅迅如脱兔的速度，完全有把握拿到预计的冠军。但是医生的报告，让这一切成了泡影。这样，主任对这次参赛提出的期望，也会随之落空，然后，市里划拨专用训练场地的梦想，也随之破灭。
　　 他彻夜无眠，烟蒂丢满了脚下的水泥地。
　　 瞒住这一切，等过了这次比赛再说。他几次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样，荣誉唾手可得，梦想也指日可待。但是另一个念头又不断从心里冒出来：不，绝不能。这是对体育竞技精神的亵渎！公平公正是它的灵魂。为了名利而丧失公平原则，这会让体育竞赛蒙羞受辱。
　　 不 我绝不能这样做！
　　 第二天晨练后，陈志远骑着车走了五十里山路，告诉了王腊梅父母关于王腊梅的情况。
　　 家境贫寒的王腊梅的父母听陈教练细细地叙述了体检结果，一时不知是担心还是惊喜，两口子站在土炕前坐立不安。
　　 陈志远冷静地说：“娃刚发育，发现了是好事。现在这个手术省医院就能做，不要担心。明天去县城把孩子带回来，尽快去省里做了手术，免得耽误孩子前途。”
　　 王腊梅的父母来到体校要带走她，整个体校都惊动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猜测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志远一直把王腊梅一家送到车站，他从怀里取出不知道攒了多久的1000元递给王腊梅说：“要听父母和医生的安排。”
　　 在人来客往的汽车站，王腊梅的父亲几乎要跪在在陈志远的面前，他感动地说：“我们全家忘不了陈教练的恩德。”
　　 从市里开会归来的吴主任听说王腊梅被父母接走了，把桌子怕得山响，他的声音穿破了门窗，楼道里的学生教练都吓得噤若寒蝉：“你说：王腊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次市运会你拿什么去参赛？”
　　 “你现在做出了一些成绩，就什么事情都敢擅自做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集体荣誉？还有没有我这个领导？我前几天告诉你的什么？你口口声声说训练条件不好，想要一块场地。我们要用一张牌打动上级领导，现在靠什么？就靠我一张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