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越说越气，把桌子怕得啪啪直响：“你马上去把王腊梅给我找回来！参加完市运会，她爱上哪上哪！”
　　 陈志远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凭吴主任情绪激动地发泄着。市运会在即，王腊梅的事情一旦公开，小女生知道自己一直同一个男生住一个寝室里，同上一个卫生间，又会是怎么样尴尬？说什么也不能再出什么事了。陈志远默默忍受着吴主任的训斥，听凭他雷霆大发。他退出吴主任的办公室，用仅剩的工资上熟肉店买了几斤牛肉，给其他备战的队员加餐。
　　 这一次的市运会果然不出吴主任所料，陈志远捧了一个第五名的成绩回到了县城。吴主任借口身体不适，既没有为他接风洗尘，也没有安慰鼓励其他队员。队员们情绪低落，躺在通铺上累得不能动弹。陈志远提了一袋雪糕，拍拍队员的屁股说：“起来起来，平时不许你们随便吃雪糕，今天慰劳一下你们这些功臣。”
　　
　　 （三）
　　 陈志远的妻子王琳在十多里外的黄陵乡任妇女主任，婚后两个人一直住在体校的教练宿舍。一是陈志远每天早上要出操训练学生，监管学生的饮食起居。二是妻子王琳在乡镇工作，平时回家没一个准点。两个人感情不错，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陈鹏。虽说陈志远挣钱不多，还拿着微博的工资给队员买牛奶和牛肉，但是小县城开支不大，两个人的日子勉强维持着。
　　 但是渐渐地，一同毕业的同学都开始买房子，而他们一直寄住在体校的不足18平米的二层办公室里，做饭就在楼道里，打水还要到一层的水房里。
　　 很多时候，妻子在乡里工作，陈志远不是安排好柴米油盐，而是跑到食堂里关注学生的伙食。把妻子买的牛奶票去给那些需要补充营养的队员喝。日子跟其他同学没法比，王琳理解丈夫的做法，她只是劝导他：“咱们的日子也要过，好多同事和朋友都买了楼房了。儿子慢慢长大，我们不能老住在这里。”
　　 “日子总会过好的。”
　　 陈志远总是呵呵笑着，一如既往。球场高高的台阶上晃动着他奔跑的身影，他带着队员去很远的地方集训，回来依旧给他们按摩大腿，到食堂里跟队员就餐。儿子好像成了妻子一个人的。
　　 那个夏天格外热，好久都不下雨，陈志远他们居住的二楼是楼板，在烈日的直射下好像要晒透一样，人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热鏊子上一样蒸烤着，一分钟都难以入睡。儿子已经五岁了，妻子王琳要去很远的山里执行计划生育的结扎工作，嘱咐他带好儿子。儿子躺在床上睡了，小脸蛋热得通红。陈志远不断地喝水依然不能起到消暑的作用。屋子就像一个蒸笼一样，烤得人浑身燥热难耐。女生和男生宿舍跟他都在二楼，陈志远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拿着斧头出了门。
　　 下坡不远处的山头上生长了许多的灌木，陈志远挥动斧头，砍断了一些枝条，用体校食堂的平板车运回来，然后搭了木梯，爬上楼顶，把这些枝叶茂盛的树枝盖在男生女生的宿舍上，一直折腾了几个小时，还没有盖满。
　　 陈志远在楼顶上忙碌的时候，妻子王琳从乡里回来了。还在楼顶挥汗如雨的陈志远老远就看到妻子回来，他站起来说：“儿子今天真乖，知道我忙，一直睡到现在，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啊。”
　　 王琳没有理他，直接走进了房间，她看到床上儿子红彤彤的小脸，鼻翼扇动着，慌忙走过去摸了儿子的额头，立刻吓得腿差点软了下去。她抱起儿子，冲出了门。在楼梯上，王琳几次差点栽倒，好在体校不远处就有个社区诊所，大夫一抹孩子的脑袋，顾不得查体温，先打了一针退烧。接下来的体温计显示儿子高烧40度。等陈志远从楼上下来，冲到诊所的时候，儿子已经打了针，王琳把头扭向一边。
　　 诊所回来，王琳再也忍无可忍：“今天我多亏回来得早，不然我儿子的小命就毁在你手里。儿子高烧40度你居然以为他熟睡了。有你这样的父亲，我太无语了。”
　　 “我， 我以为儿子是睡着了。天气太热，队员要中暑的……”
　　 “你整天就知道训练训练！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看看别人家，现在都争先恐后地买房子，我跟你住这么寒酸的地方，天天省吃俭用，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可你的心里，就只有队员!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一天都不能忍受了。离婚！陈志远，你跟你的队员过吧！”
　　 儿子高烧退去，又输了两天液体。王琳带着儿子住进了乡政府大院，她找了一个当地的婆婆帮她孩子，再也不回来了。
　　 陈志远早上五点要带着队员晨练，黄昏时刻带着队员出操，他抽空去了两次乡里，王琳都不愿意理他。他本想在妻子生日的时候弥补一下，可是王琳生日前夕，又逢县里安排他去市里学习第七套广播体操，回来又在广场给群众代表和学生代表分解演示动作。王琳的心彻底凉了。儿子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陈志远无奈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民政局大门，陈志远把离婚证全部塞给了王琳，满不在乎地说：“这个本本对我有意思吗？有它没它你都是我老婆。过段时间我就把它换了颜色。”
　　 王琳拿着娘家的钱，东拼西凑买了一套二手房。陈志远帮着搬家的时候说：“我们复婚吧！”
　　 王琳问：“你是继续住在体校？还是搬回来跟我和儿子住？”
　　 陈志远嗫嚅着半天才说：“我早上要训练学生，住在家里不方便……”
　　 “那复婚不是一纸空谈吗？”王琳一听就火了，“你爱过啥日子那是你的事，你不要烦我跟儿子！”
　　 日子就这样尴尬地过着，陈志远初心不改地上山下乡选队员，带着自己的学生奔赴各地的运动会。他自己也逐渐由单一的训练成为平山县屈指可数的裁判员、教练员、群众体育指导员，乒乒球协会秘书长，老年协会理事以及各种体育协会的成员。驰骋在球场那一方天地，组织各机关单位的体育活动。身边的这个球场记载着他的汗水和欢笑。一批一批的队员从这里走出去，输送到市级省级体校，一批批的新手又在这里成长。
　　 不久，机关改革的浪潮在小县城磅礴掀起。体委与文化局、新闻出版局、旅游局、还有广播电视剧合并为文化局。办公场所全部西迁到新的办公楼，体校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团体，而是作为综合体育的一部分并入综合体育科。保留体校，但是经费明显减少了。新组建的文化局摊子大，分管的内容繁多，体校的其他教练员好像推开大门看到了另一番景色，纷纷寻找关系请求调到其他科室，从事一些稽查、文物之类的岗位。陈志远的眼睛里像山峦间腾起雾霾，一时间看不清前面的路。新局长上任伊始，他敲开了局长的门：“李局长，体校作为体育工作的一部分，能不能保留下来？”
　　 “编制是保留下来了，但是现在我们的窗口多，经费非常有限。这一次体校的两个教练都调整到文化稽查队，招收队员不难，但是教练很有限呀。我们无论怎么努力，都培养不出一个邓亚萍来。”
　　 “现在新的办公楼，没有安排学生宿舍和食堂。要继续训练，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啊！”
　　 “其实体育工作的内容很多，全民健身，体彩，还有群众体育搞好也很不容易。搞好任何一项工作，都是体育事业的一部分啊。”
　　 “我刚到任，对于各口的工作还不熟悉。你辅助我把群众体育和体彩工作搞好，帮我把体育这一块扛起，不要把它丢了。特别是体彩，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得到重视，你先安排一下，争取全县范围内搞得轰轰烈烈。体校的事情慢慢再说。”局长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局长一瓢一瓢的冷水不断浇在陈志远头上，他的心无比地失落。
　　 单位合并了，体校渐渐解散了。教练们从事起了与原先专业风牛马不相及的工作。原先热闹红火的体委机关大院连同体校的办公楼一起变得冷落了。那天所有的办公设备由一辆大汽车拉着搬到新的办公楼，门前挂的招牌还有那些醒目的标语失去了往日的靓丽，撤走后的机关满目萧条，遍地狼藉。陈志远孤零零地走上二楼，隔着半开的窗户看着里面几件肢体残缺的桌椅，还有墙上殷虹的锦旗，一股悲怆的情感涌上来。昔日队员嬉闹追打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炊事员敲钟开饭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他的眼睛瞬间朦胧起来。
　　 陈志远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机关，一守就是几年。没有招收队员，他依然一个人坚持晨练，在偌大的球场上跑步做操，偶尔有些年轻人在这里打篮球，他便加入进去。很多人都认识他。只是，这个球场再也没有什么重大比赛。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经逃命一样奔赴其他职场，将这里的喧闹遗忘殆尽。篮球场的地面不再平整，一些野猫野狗溜进来随便大小便，丰富的肥料将四周的野草喂养得郁郁葱葱。只有陈志远在晨练之余，蹲在地上细细地拔掉这些野草。然而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球场，曾经掌声震天的球场，好像无视陈志远的精心呵护，背离着他的初衷，一步一步变得更加没落和荒凉。
　　 球场，这块唯一的体育场所性命堪忧，朝不保夕，如利剑高悬，陈志远揪心得彻夜难免。他像一个预知到山雨欲来的兔子，惊觉地竖起耳朵，倾听着县政府那边的消息。那颗揪着心像一张拉满的弓，久久不能释放。
　　 （四）
　　 球场的冷落和四周的繁华形成了极大反差，以球场为重心的县城像一匹野马一样甩开四蹄一日千里地扩张发展。摩天的商品楼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人们好像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买更多的房子心里才踏实。群山环抱的小县城，只有县城中心地势平坦，边缘基本上是爬坡而上的地形，接近山势。不只是陈志远，而是更多的人走过球场，都会闪过一念：球场迟早被开发了。这么好的黄金地段，一般人是拿不到的。陈志远自从上次和老年体协的人集体抗议开发球场以来，心里并不踏实，球场一天不维修，被开发的危机就每天都存在着。年底凭着自己在体彩销售取得的显赫战绩，他敲开了局长的门。
　　 “李局长，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一下。”陈志远考虑怎么提起这件事。
　　 正在浏览全省体彩销售一览表的局长，看着在陈志远的精心管理下，一年年爬坡而上的销售指标，兴奋地抬起头说：“你有事就说。”
　　 “李局长，河那边的球场是不是考虑维修一下。再不修缮的话，球场就保不住了，迟早要被开发掉。”
　　 李局长长长地吁一口气，头靠在真皮转椅上说：“这个球场维修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再说维修需要一大笔费用，这个不好解决。万一球场开发，也是政府行为，我们是挡不住的。”
　　 “如果我们及时修理，就会有很多人在那里活动健身。这是河东边唯一的体育活动场地，政府不会那么草率的。可是我们不维修，这块地真的就丢了。”局长的话还没有说完，陈志远就着急得说起来。
　　 “合并以后，体校和那边的球场都属于国有土地。政府怎么安排，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了。”李局长淡淡地说。
　　 陈志远失望地回到清冷的二楼，已经是很晚了，街道对面的商场闪烁着迷人的光，附近的小区每一个窗口都投射着一缕温馨。他无力地走上楼梯，突然发现自己老了。整个楼房一片漆黑，上一次办公室主任好像说过，旧的体委楼水费电费欠了不少，单位的账上不能开支这笔费用，言外之意就是要关掉这里的水电，要么就是所有的楼层的用电用水由陈志远个人负担。他打开自己的房间，一种孤独的感觉像幽灵一样爬进了他的脑子。他顾不上洗一把，仰面躺在床上。
　　 体委保不住了，转眼球场也保不住了，陈志远觉得，自己的理想抱负，已经一点点被蚕食殆尽。那个曾经见证着自己为理想而辛勤挥洒汗水的球场，是让他重新振作的唯一精神支柱了。球场在，体育的精神就会凝聚在这里，就不会消失。
　　 这时儿子打来电话。他大学毕业学了电子商务，回到了家乡。儿子身上继承了自己雄健的体魄，但他更钟情于经济管理，毕业就考进了当地的建行。这么多年，陈志远和妻子王琳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两个人既放不下又不甘心，若即若离。陈志远把自己的工资悉数交给王琳，让她尽心抚养儿子。他隔三差五地过去吃个团圆饭，但谁也没有提起复合的事情，却又这么不明不白地彼此关心着。儿子说：“爸爸，你回来吧！不要再住在那里了，取暖条件也不好，你又何苦？”
　　 陈志远无奈地说：“我走了，这座楼就空了，明天就会被推倒。”
　　 “你以为你住在那里就能挡住吗？别傻了，爸爸，我妈凑合了这么多年，你就忍心伤害她吗？”
　　 “我再住一段时间，就回去，就回去。”他像是给儿子，又像是给自己说。
　　 球场终于拍卖给华盖房地产了，这是县委常委全票表决通过的，实力雄厚的华盖公司以太大的优势获得了开发权。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设计了图纸，大型机器开进了球场。陈志远得知这个消息马上就给文化局李局长打了电话，汇报了球场被开发的事情。李局长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说，分管文化局的秦县长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这是政府统一部署，我们要服从上级安排。
　　 陈志远蹲在土堆上一直等不到老总，上午的阳光直射在身上，感觉有了些困倦。整个球场空无一人，呆在这里无济于事，他感觉到头晕晕乎乎的，便慢慢回到了楼上睡着了。听到了几声敲门声，陈志远睁开了眼睛，一个面带微笑一身整洁的人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两个人。陈志远认识此人就是华盖房地产的老总黄峰，便坐起来。
　　 来人温和地上前握着陈志远的手笑着说：“陈教练，我们很早就认识，我看过你担任裁判主持的球赛，我本人也很敬重你。您对体育工作的痴情我们非常理解。这次开发球场是常委会研究通过的，我们是合法的开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