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锁子，妈给你煮了面，趁热吃吧。”王锁的母亲李秋霞手里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对躺在床上的儿子说。
　　 “妈，我没胃口。”王锁双眼无神，凝视着雪白的顶棚答。
　　 “有你喜欢吃的荷包蛋呢，听话，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妈，我不饿，吃不下去。”
　　 “昨儿到现在你水饭未进，照这样下去，身体哪能受得了？妈知道，水仙的出走，对你打击很大，可你想过么，家里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烦？谁好受？锁子，这是你的妻命，你的妻命！咱既然摊上了，就得面对。是不是？你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不吃不喝的，能解决问题么？”李秋霞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阴着脸坐了下来。
　　 “唠叨叨唠叨叨，也不让人消停会儿，烦死了！”王锁的父亲王春来虎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想消停到外边去，这没你的事儿！”李秋霞没好气地顶了丈夫一句。
　　 “你说说你，你说说你，三有那闺女多好，健康、勤快、细心、孝顺、稳稳当当的，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儿！可你鬼迷心窍，死活看不上！现在你倒好，三十多岁的人就离过两次婚了！扪心自问，无论你那个俏俏，还是你那个水仙，哪个是好东西？哪个成心和你过日子，啊？”
　　 “别说了！”李秋霞提高了嗓门儿。
　　 “俏俏他娘的，就是个讨债鬼！人嫁过来了，心留在别的男人身边，一天到晚逼债似的，琢磨着怎样来钱，好去贴补野汉子，给你戴了整整一年的绿帽子！水仙天生不会生养，她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生生把她的毛病强加在你的头上！咱掏良心说，为了给她看病，花了多少钱，啊？你还倒有理了？不吃不喝，唉声叹气的，搞得家里头鸡犬不宁！要我说呀，你他娘的爱吃不吃，饿死才好呢！”王春来情绪非常激动，横眉怒目地盯着儿子数落。感觉还不解气，猛然扔掉了手里的半截烟。又没着没落的，不知如何来发泄，就哆嗦着双手重新点燃起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顿时变成半支。由于用力过猛，呛得他“吭吭……”直咳。
　　 “别抽了，别抽了！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有意思么？”李秋霞用力摆着双手，驱赶着眼前的烟雾，瞪着丈夫说。
　　 “吭吭…陈谷子烂芝麻？这都是事实！吭吭…这家都快出人命了，还他娘的怕烟味儿呛？还不让老子吭吭…解解气？吭吭…他娘的，气死老子了！”王春来边咳边骂。
　　 王春来五十多岁，中等偏高的个头，魁梧强壮。他勤快、细心，里里外外一把手，整天不得闲，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他拿起抹子是瓦工；拿起刨子是木工；拿起刷子是油工……农民工中数他挣得工资高。特别是儿子王锁学成手艺后，爷俩联手搞起了室内装修，收入也更加可观。虽然买不起市里的楼房，也在市区城郊买下一处大院子，光正房就有四间，还出租了两间南房。打工的老乡中，王春来虽然不算佼佼者，也是好人家。
　　 人常说，再好的人也不得全。王春来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容不下事儿。家里风平浪静、安闲宁静的还好，但凡有个大事小情，他便怨气声声、满腹牢骚，埋怨这个责怪那个。这样一来，他家那些琐事、杂事、大事、小事，特别是处理那些麻烦事，都落在妻子李秋霞一个人身上了。
　　 “本来就是么！放着三有那么好的闺女不要，娶回来两个啥东西了。你们说说，这家还能有个好么，啊？麻烦死老子了！”
　　 “多少年了，成成的孩子大概也上学了，提她有用么？”
　　 王春来继续数落：“俏俏是个啥东西，咱认倒霉，就不提了。这水仙进门几年，不会生不会养的，锁子对她体贴入微，精心呵护，咱们又如此包容她。为了给她看病，钱花的都不计其数了！锁子带她走了多少医院？你们还记得起来么？她、她还有良心么，啊？”
　　 “别说了！”
　　 王春来脸色铁青，根本不答理妻子，他从方桌前站起身，来到儿子的床边，手指着儿子的眼窝:“你、你、你就是个败家的东西，整天不吃不喝的，拉个苦瓜脸给谁看，啊？老子早就看出来了，你他娘的就是个讨吃、要饭、打光棍的命！你、你气死老子就安生了！”王春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将半截烟头往地下一摔，又用脚尖在那只烟头上使劲儿拧了拧。好像这样就能发泄、平息心中的怨气似的。
　　 “你给我闭嘴！锁子他好受么？他就愿意这样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作为一家之主，不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骂这个，怨那个，就你好还不行么？”李秋霞眼泪汪汪，动了气。
　　 “爸，妈，别生气别生气，都是我的错。”躺在床上的王锁看父母越吵越凶，慌忙坐立起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认错顶个屁用啊？”王春来瞪着儿子，背着双手出门去了。
　　 “锁子，啥也不怪，只怪你没那好妻命。唉……”过了一会儿，李秋霞含着泪水，深深叹着气说。
　　 “妈，对不起，我这么大了还不让你们省心……可是妈，我实在是想不通，我王锁竟然错在哪里？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捉弄我？将心比心，她们就没有良心么？”
　　 “是啊。俏俏她已经遭到报应，咱就等于花钱买了个教训。可这水仙也太不争气了，她到底想怎样？锁子，俏俏伤害你，还有人同情、说句公道话。如今水仙又离婚，咱一个外地打工的，离了一个又一个……唉，舌头底下压死人啊。谁不议论？谁不笑话？咱找谁讲理去？唉……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诉不出。还是那句话，锁子，怪只怪你没好妻命啊……妈、妈都没脸出门，没脸面对那些街坊四邻！”李秋霞哽咽起来，抹着泪。
　　 “妈，我清楚、我明白、我都知道……”锁子声音低沉，用力点着头。
　　 “反过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不是？孩子，你得往开了想，这人生在世呀，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事情，哪有平平静静，一帆风顺的？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得面对，得有担当！听妈的话，振作起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咱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会好起来的。”李秋霞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苦口婆心地劝儿子。
　　 “妈，你说的对。我吃，我吃。”王锁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条来，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掉进了碗里……
　　 “噢，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自己折磨自己，能解决啥问题？还不是让爸妈心疼，自个儿遭罪？”李秋霞看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露出几天没有的笑容来。
　　 “妈，我想出去转转。”王锁放下空碗，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毛巾说。
　　 “好、好，早些回来。妈妈这就喊你爸买菜买肉，给你包三鲜馅饺子吃。天凉了，记得穿外套啊。”李秋霞看饭后的儿子脸色有了红润，大眼睛里也闪出光泽来，非常高兴。
　　 （二）
　　 太阳打着哈欠，蜗牛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往前移。淡蓝的天空中，一堆堆、一朵朵、一块块、一丝丝的云彩随风游动，瞬息变大、瞬息缩小、瞬息扩散、瞬息凝聚，变幻无穷。再过两天便立冬了，虽然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可节气不饶人，背阴处已有了阵阵寒意。
　　 风儿不大，且有些生硬，它们横行霸道、毫不留情地横扫着树木上的叶子。干枯的树叶不情愿地、无奈地发出“唰唰……”地响声，任凭践踏与蹂躏。王锁走在那些落地的树叶上，触景生情，一种失落的感觉油然而生。
　　 王锁是家中独子。听母亲讲，王锁五个月的时候，母亲就又怀孕了。当时，正赶上秋收大忙季节，流产后的母亲没得到休息，因此大病一场，王锁也被逼断了奶水。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的缘故，王锁和父亲李春来比起来，显得有些消瘦。
　　 王锁的五官酷似母亲李秋霞：宽额头、杏核眼、高高的鼻梁，五官棱角分明。他的眉毛很粗，弯弯的、浓浓的。身材虽不如父亲壮，也与父亲一样高，板板正正，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为此，王锁的奶奶在人前经常夸奖：“锁子这孩子真会跟，哪儿好跟那，吸取了他爸妈的全部精华啊，呵呵……”
　　 这话倒是真的，论五官，李秋霞比大嘴巴厚眼皮的丈夫强上百倍；可论个头，一米五三的李秋霞站在丈夫身边，显得很矮小，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那年，没考上大学的王锁学了装修手艺。因为他喜欢琢磨，对技术精益求精，还学会了绘图纸。加上细心的父亲相辅相成，配合他承包起室内装修。因为爷俩活儿干的实在，又以诚待人，声誉、口碑很好，找他们装修房子的顾客也越来越多。加上李秋霞会当家，日子过得不比那城里人差。除去市郊买下的大院子，家里存款、摩托车、电器化、应有尽有。母亲李秋霞说：“平房亮堂、宽敞、接地气，交通也方便，我看呀，比那楼房好住多了。”
　　 比起农民工来，王锁也算事业有成。加上小伙子长得帅，二十二岁那年，就交了桃花运。有上门提亲的；有主动追求他的；还有一个叫成成的姑娘暗恋他。成成的父亲名叫三有，租住在王春来的南房里，在郊区工地上当瓦工。赶上王锁爷俩活儿忙，也临时过来干几天。热心的李秋霞看他家初来乍到，就介绍三有的妻子到她打工的超市里打扫卫生。两家来往密切，和睦相处。
　　 打工族为了赚钱，非常非常辛苦，除去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外，还常年不得闲。为了赶工程，三有他们工地一直加班加点，好长时间没休息过一天。有一天下大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工地才被逼停了工。一直以来，三有夫妻对房东王春来两口子就非常感谢，在妻子的嘱咐下，三有让大女儿成成烧了好多菜，将王春来请到了他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越唠越投机，越唠题目越多，抢着发言。他们从儿时唠到各自的父母、家庭、兄弟姐妹；从大集体生产队干部的相互矛盾，唠到了改革开放后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挪用公款的乡干部及村长；最后唠到了自家的生活，妻子儿女们。想不到五大三粗、平时少言寡语的三有如此诙谐、幽默，逗得李春来几次捧腹大笑。
　　 临近中午，三有看大女儿成成打着雨伞，去学校接她妹妹去了。就郑重其事地将他们两口子的想法，直截了当地提到了桌面上：“王哥，你看我这大闺女怎样？”
　　 “成成好孩子啊，里里外外一把手。不错，不错！”
　　 “不错吧？不是我三有吹牛，在我们老家，方圆三里五村的，就没有不夸我大闺女好的！这孩子比我那二闺女大八岁，可以说两个妹妹都是她带大的，既能干又懂事儿。”
　　 “成成是个好孩子。自从你家住进来，院子里的人有目共睹。她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给你们做饭，还得接送妹妹、买菜、洗涮、缝补……一天到晚不得闲。我真的很羡慕你，兄弟好福气啊。”
　　 “是啊，要不是她，我们两口子哪能都出去打工？老哥，我有个想法，很久了……让成成给你做儿媳妇怎么样？”
　　 “好哇！不过……咱俩说了可不算，如今婚姻自由，得问孩子们哈。说实在话，你家成成稳当、勤快、长得又俊，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啊。”
　　 “闺女再好，迟早还不是人家的？我可不如老哥你，仨闺女连个儿子都没有！好在成成长大了，解去我俩不少后顾之忧。你看，赶上这刮风下雨的，她接完小妹妹再接二妹妹，谁叫她是家中的老大啊。”
　　 “是啊是啊，真难为孩子了。”
　　 “王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家锁子长得帅，勤快、细心、还有手艺。这孩子待人和气，不笑不说话，我和成成她妈打心眼里稀罕他。我们也看出成成的心事，她也喜欢你家锁子……告诉你个秘密，这段日子我们发现，你家锁子如果下班晚了，她总是从大门口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锁子她就脸红，变得爱说爱笑的。唉，闺女大了，有心思了……”三有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
　　 “真的？”
　　 “真的。只是……只是那个叫俏俏的，她是你们的老乡吧？自从和男朋友吹了后，整天往你家跑，她可是冲锁子去的！难道说你们就看不出来？老哥，我提醒你，那俏俏打扮得花哩忽哨、妖里妖气的，可不像过日子的人啊。”
　　 “我也听说俏俏和男朋友吹了。看她那样子也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根本就靠不住。你放心，锁子和俏俏指定没事儿。再说，知子莫如父，锁子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干活儿，他有啥想法，我还能不清楚？”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哥，人常说，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今天我三有厚着脸皮，挑破这层窗户纸了。只要锁子他愿意，我闺女可不像别家的闺女，一分礼金也不要。只图两个孩子和和睦睦，白头到老。”喝了酒的三有脸红红的，非常真诚。
　　 “三有兄弟，你生了个好闺女，成成那孩子懂事又孝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等锁子妈下班我就和她商量商量，再问问锁子的意见，年底咱就给他俩办喜事儿！哈哈……”王春来说着，仰头大笑。
　　 “太好了！没儿子就是没出息，看见你家锁子就稀罕。来，亲家，咱干一个。”听王春来这么一说，女儿的婚事就有了八九不离十，三有喜出望外的。
　　 “他们一结婚，锁子还不是和儿子一个样？”
　　 “对，一个女婿半个儿么！”两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有笑眯眯、乐融融的，而王春来却爽歪歪、美滋滋的。
　　 三有为了生儿子，一连生了三闺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罚款，全家才来这里打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