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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荞子花开(散文)


作者:阿微木依萝 童生,944.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97发表时间:2015-12-20 12:06:06

【流年】荞子花开(散文) 松林里温湿的气味窜进鼻子,我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爸走在前面,两步就跨过那棵大松树。他站在一丛狗屎花背后,样子得意而轻蔑。
   再走这么慢,你就给我滚回去。他说。
   爸总以大人的不可理喻的态度对我。他的话让我很伤心,但我不能回去。我跟他四处闯荡已经习惯了。
   我一直记得一件令我难堪的事。有一天,他和一个叫阿依莫的丑女人在井边聊天,我插不上话,怪无聊的,因为无聊我打了阿依莫的女儿,那个丑女人就揍了我一顿。我爸没有帮忙,他站在那里喊口号:打得好打得好。
   这一次他主动说要带我去打猎,我便原谅了他所有的不是。
   打猎的路程实在太远了。我们住在半山上,现在又爬了半座山,可依然没有见到山顶。
   松林里各种各样的树聚合在一起,地面的浅草粘着苔藓,一些大叶子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丛中,总害怕藏着一只鬼。
   现在是雨季,我知道这路上随时会遇见鸡枞。我想找一朵伞那么大的鸡枞炫耀炫耀,东张西望,把我的新衣服给摔脏了。
   他妈的。我学着大人的口气暗骂。像我一样会说这句话的孩子多了去。上个月我用这句话骂了表姐,我们狠狠干了一架。
   你眼睛长在头顶吗?不看路。小叫花儿。
   爸的牢骚又开始了。
   我们走进更深的林子,阳光完全照不进来,树林中飘着雾气,所有的植物都散发出水雾的味道,石头也湿漉漉的,像刚刚滚了个澡。有一个地段的雾气只和我一样高,我走进去,刚好冒出一只脑袋——我冒出一只脑袋是爸跟我说的——我原地转了三圈,模仿被毕摩举起来祭祀的羊。
   一些小花被我踩碎了,一些石子又磕了我的脚。走路越来越难受。爸放慢了脚步。雾气有时比他高,有时比他矮,有时就绕在他的腰间。他的睫毛润着一些雾水。
   跟紧点儿。他说。
   我看到一朵紫红色的菌子,它戴着“硬壳”帽子刚刚从土里钻出来,还有三个“牛眼睛”长在它身边。
   爸踩碎了它们。
   你眼睛长在头顶吗?我当然不敢这么说。
   我们终于走出那片雾气沉沉的树林,来到树木稀松但草花茂盛的地带。这里像个簸箕,花草都像装在簸箕里。风嗖嗖吹着,凉透了。这是中秋以后的风。
   再往上就是“牛打架”,攒点劲,到“牛打架”就可以休息休息。老爸摘下帽子,用帽子指着平缓升高的山峰。
   我真后悔来当什么猎人。但我很想当猎人。
   路上遇见了下山取水的妇人,她们穿着旧巴巴的长裙,扛着一只木桶,拿着一段草绳。头帕的颜色暗淡,脸色蜡黄,嘴角似乎还粘着吃烤土豆留下的黑灰。爸又和她们聊了起来。
   她们说到自家的荞子开花了,就在“牛打架”附近。放羊的小孩摘了她们的荞子花。她们很伤心。
   真该打。她们愤愤地说,并且拿眼睛望着我。
   她们陆陆续续走了。
   我们穿过一道栅栏,顺着残破的栅栏一路向上。鸟雀有时就飞在脚前,它们在草丛中挑拣什么东西。
   爸一路催促,他说必须要在晚饭之前赶到“牛打架”。
   我真不明白,难道我们还要在天黑之前抓一只兔子来烤么?我们带够了干粮的。
   “牛打架”总算到了。荞子花开在眼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面积的荞子地,几所草屋隐在花的尽头。
   爸双手背在背后,呆呆地望着荞子地。他看上去有些心事,很落魄的样子,一点猎人的威严也没有。
   走,我们去你阿拉爷爷家。他说。
   我们不是来打猎的吗?我有点失望。
   他没有回答。
   我这才想起我的这身衣服不像是猎人的装扮。
   通往阿拉爷爷家的路滑溜溜如一条鸡肠子,它在杂草间拐好几个弯才来到阿拉爷爷的门前。阿拉爷爷的门前和所有彝人的门前一样圈了好大一圈栅栏。他们在栅栏包围的地中间种上许多萝卜和蔬菜。这时节,阿拉爷爷的地里不是萝卜也不是青菜,是一大片开着花的荞子。它们足有栅栏的半腰高。
   一条凶巴巴的狗叫起来。它像小牛一样健壮,立在那里随时准备攻击我们。我慌慌张张找了一块超出我力气之外的大石头扛在肚子上,手有点发抖,但眼睛狠狠盯着它。
   从草房子的门洞里走出来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腰间缠着一节麻绳,好像刚从什么地方割草回来。爸领我过去喊他阿普(爷爷)。他不会说汉语。眼睛半眯着,杵着一根松枝拐棍。他啰啰嗦嗦半天才将狗喊停。
   走到阿拉爷爷的面前,我才看清楚他的白胡子也不是那么白。我敢打赌,他肯定有好几天没有打理他的胡子了,吊在他下巴上的胡子就和我半路遇见的那些女人的嘴角一样粘着烤土豆的黑灰。
   阿拉爷爷的头帕很旧,和他火塘里的锅庄石一个颜色。我看见他拿什么东西之前总会在头帕上擦几下手。那头帕是他的洗手帕。
   好几年不见你,娃娃都这么大啦。阿拉爷爷说。他往火塘里埋下几只土豆。火烟很快将他的眼睛熏出泪水。
   他们喝起酒来。
   阿拉爷爷的房子修得不怎么通风,他的火塘就挖在离门最近的地方。他说,平时烟子大,他就用大片的树叶子像打毕摩一样转着圈子将火烟赶出去。
   阿拉爷爷的床摆在最角落,被子揉作一团胡乱丢在床头,几件换穿的衣裳随意挂在墙壁上。同时挂在墙壁上的还有簸箕和一把磨得闪亮的弯刀。那弯刀是这间屋子唯一有亮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指着一个很大的木斗子,四四方方,是一个大人的高度。
   装荞子的。阿拉爷爷说。他手中的土碗缺了一个口子。他用一根手指去遮挡那个口子。我看见他端碗的手在轻轻发抖。
   去吧,你可以自己出去玩了。不走远就行。爸说。
   不怕,狗拴住了。阿拉爷爷说。
   我一个人走到外面,像壁虎一样挂在栅栏上看那些开花的荞子。其实也没什么可看,那么多的花无非像个花园。但这花园比我和堂弟玩游戏的番茄园大多啦。这一点很吸引我。
   我凑到荞子花瓣上闻香气。我要是下山告诉那帮没有见识的家伙,说这花香是仙女撒下来的,他们一定会喊我牛皮大王。
   清新的香气从我的左鼻孔走进去然后又从右鼻孔钻出来,我感到舒服又激动。我静静地,从来没这么安静地挂在栅栏上打探荞子花。这之前我只听过名字,不曾见过它们。奶奶说,荞子只生在高山,它们最喜欢在高山的冷风里开花,然后在冷风里成熟。
   我伸手轻轻握住一段荞子,发现它身上已经挂着一些小小的果实。果实三尖八角的样儿,藏在叶片和花瓣下。
   嗨,小孩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黑不溜秋的彝族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她挂着两段鼻涕,脸颊还明显可见夏天晒出来的红印子。她没有我高,脚上踏一双用藤子绑了又绑的胶鞋,鞋洞里露出两根脚指头。她十分骄傲,脾气很大的样子。
   嗨,我说,你怎么不回答我?知道吧。我家就在这里。她反手指着阿拉爷爷家背后的那座草房子。那房檐下还吊着一长串红辣椒。一只羊拴在门窗下,啃着周围稀少的草。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栅栏上跳下来,高高的站在她面前。
   我叫欧卓。她抬起眼皮,额头上有一小块黑漆漆的伤疤,在阳光下晒得想流血的样子。
   我们聊了很多闲事情,后来她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她带我去阿拉爷爷家背后的鸡窝里偷了一只鸡蛋。
   知道吧,阿拉爷爷的鸡蛋大部分是我捡的。他自己总是忘记捡。你说他养鸡干什么呢?
   我们分吃了那只生鸡蛋。咸咸的味道,是一股生鸡蛋独有的怪味儿,我喝了小半口就递给她。
   欧卓将生鸡蛋壳子埋在荞子地里。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可以帮我做点事情吗?她认真地望着我,很希望我答应她的请求。
   你们喂这么大的狗,我干不赢。我以为她要我去偷鸡蛋。
   不。我是要你帮我扛一捆柴。
   原来我喝了半口生鸡蛋的代价就是陪她走半里多路去抗柴。
   欧卓干起活来简直不像个孩子了。她神情严肃,腰间别着一把小巧的弯刀。我想那弯刀肯定是特意为她打造的。我很羡慕欧卓的弯刀,它像一把生锈的月亮别在后腰上。我不听话的时候,我妈只说要给我打造一把五十斤重的锄头,让我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扛不起来。她从来不说给我打一把弯刀。
   欧卓抽出弯刀剔柴,她的动作熟练而有力。一节半长不长的绳子挂在一棵老树上备用。绳子被风吹动,我一直盯着那节残废的绳子,它身上背着拼接起来的绳疙瘩。
   欧卓的衣服就要朽掉似的,树枝轻轻一挂就撕出一条口子。她衣服上的补丁多得我数不过来。她的鞋子也破了,破开的鞋尖上正插着两小节筷子粗细的柴棍,看上去像两条站着的尾巴。
   这地段山势险恶,但塌下来的山体上正好杂乱地堆着一些干树枝。欧卓每天都要来这里背一捆柴回家。这是她父母安排给她的任务。
   我阿姆说,等我十岁了也要去山下背水。那时候我得每天洗脸,可不能像现在一样当花猫。
   欧卓取下那条绳子,将它铺在地上,然后把剔好的干柴整齐地摆上去。
   知道吧,这绳子以前是我爷爷准备用来上吊的。他天天说要上吊了,不活了。但是没有上吊。她使劲地勒着那些柴棍,咯咯笑个不停。
   他为什么不上吊呢?我问。
   反正是没有上吊。但他还是死了。死在一条水沟坎上。知道吧,那水沟可大啦,他从街上回来,一边喝酒一边走路,就那样子。
   他没有被冲走么?
   没有。他挂在那条沟坎上,好像是在喝水的样子。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半张脸就泡在水里。酒瓶倒是被冲走了。
   为什么要上吊呢?我又把问题扯了回去。
   噢,这个理由可就多啦。有时为了二两酒没有喝痛快,跟我爸干架了;有时和我阿妈吵嘴,他要死给她看。嗯,再有什么呢?我想想。
   欧卓将柴捆放在一个半高的石头上,以便走的时候将背脊支过去就可以背起它。
   她跟我回忆起关于她爷爷上吊的那些故事。
   欧卓的爷爷从五十多岁就开始玩上吊的游戏。当然,他最终没有死在绳子上。
   按照欧卓的描述,他是个瘦高老头,脾气古怪,说话粗声粗气,饭量大,酗酒。人们喊他酒鬼。
   酒鬼在六十多岁还喜欢放羊。放羊是他唯一爱干的活。这像是他本能要完成的事情。在彝区,年轻人都去坡地上干活,放牧的事情就交给小孩和老人。
   “那时我还小得很,跑不过羊。”欧卓说。
   酒鬼老头在死的前一天还在放羊。他喜欢将羊群赶到很远的地方。老早就出去,太阳落坡才回来。他几乎不穿鞋子,脚板底长着陈年的茧疤,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蹲在门口撕脚心上翻起来的茧疤。
   爷爷,我帮你撕。每次看到酒鬼老头打整他的脚板,欧卓都感到有趣,她主动请求。
   酒鬼老头也很乐意。于是某个黄昏,路过酒鬼老头门前的人都会看见这对爷孙俩认认真真在撕脚皮。
   欧卓对她爷爷的怀念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帮他撕脚皮了。
   人们说,羊是酒鬼老头在世上最爱的东西。他是靠着这些羊才养大了他的几个孩子。
   可他晚年的脾气实在大得让人伤心。他好像根本不爱他的孩子们,莫名其妙骂他们。有时喝醉了哭得像个孩子,有时又像个屠夫抄起一把弯刀要去杀猪。
   知道吧,我爷爷最爱的不是羊。是荞子。欧卓说。
   酒鬼老头更爱他的荞子。每年撒播荞子的时节,他就不去放羊了。他要亲自守着孩子们把荞子不密不疏的撒向土地。到了荞子开花,也就是像现在这个时刻,酒鬼老头便光着脚板站在栅栏边看望他的荞子地。
   你刚才挂在栅栏上的地方,偏左一点,我爷爷就经常站在那里看他的荞子。知道吧,阿拉爷爷的土地和我家的土地围在一起。所以你看的荞子花有一半是我家的。我爷爷说,世上只有荞子是好东西。虽然它不能让我们年年吃饱,但它依然是好东西。它没有让我们饿死。我的黑皮肤,看见没,我爷爷说啦,这是健康色,你们山下的娃娃看到这种肤色都要喜欢死。
   我们一边说一边收拾柴捆。欧卓小小的手可以将绳子打出各种各样的结。她的腰杆被柴捆压驼了。她几乎贴着地面走路,脸黑红黑红的,张着嘴巴出气。
   我们一直走到荞地边才停下来休息,我特意脱下鞋子看我的脚板心。我怕粘着欧卓爷爷的脚皮。
   阿拉爷爷和我爸已经喝醉了。他二人正在兴致勃勃唱山歌。爸的破锣嗓子把欧卓家拴在屋檐下的羊都吓哭了。它“咩咩”地呼唤着主人。
   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我爸醉醺醺的样子。
   出去玩吧,娃娃,狗是拴好的。阿拉爷爷说。
   我已经出去逛一圈回来,他们竟然忘记了。
   我坐着不动。
   知道吧,欧卓的爷爷喝醉了掉水沟里,死啦!我学着欧卓的口气。
   我还想告诉他们,欧卓的爷爷非常喜欢荞子,像这个时候,荞子开花了,他就会立痴痴的站在栅栏边看荞子。其实我最想说的是,我饿了。我想吃荞粑。
   我从来没有吃过荞粑。它开这么好看的花,它一定是很香的。我咂了一下嘴巴。
   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
   出去玩吧,狗是拴好的。
   他们又赶我出去。
   阿拉爷爷埋在火塘里的土豆早就烧成火炭了,他们忘记了,我也忘记了。我看着黑巴巴的土豆后悔和欧卓出去背柴。她根本没有家里的钥匙,她自己还饿得像只狗一样蹲在房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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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清新而明快的文字!文章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记述了跟随阿爸上山“打猎”的奇妙旅程,松林里的大松树、低矮的苔藓、潮湿的雾气、不知名的小花……直至走到“牛打架”的阿拉爷爷家。文章充满了童稚般的韵味,包括,“欧卓给我偷阿拉爷爷家的鸡蛋”、“欧卓略带自豪地给我讲她的酒鬼爷爷喝酒上吊的故事”、“欧卓的阿姆问我是谁家的小孩?我天真地回答是我阿爸家的”……文章自始至终围绕着荞子展开,荞子,生长在高原,在冷风里开花,在冷风里成熟;荞粑味道虽然苦涩,却极富营养。并且,开出的花朵花香四溢……想来,亦如苦难中的人生,苦尽甘来,荞子花开,希望自来!【编辑:上官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22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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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风        2015-12-20 12:09:29
  文章末的一句话,“知道吧,你爸是来是来跟阿拉爷爷借钱的,凑你的学费”————再次证明,父爱无言!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2-21 08:08:0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5-12-22 20:16:32
  荞子,只生在高山,它们最喜欢在高山的冷风里开花,然后在冷风里成熟。
   文字,真好;只有这些优美的文字,不会冷眼苦难,只有这些优美的文字与苦难嫁接,我才感到苦难,有时才不是苦涩。
   阅读,钦佩作者驾驭文字的从容与优美。怀念儿童天真无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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