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小改抱着柴草从山上走下来，未到村口，便听见村子里传来杂七杂八的声音。声音忽高忽低，像小蛇踊跃。似乎是出了大事。舒小改疾步，刚进村口，一人跑来，拉住舒小改就跑。小改说，有毛病，拉我干嘛，放手。那人满脸涨红，说，快，快到家去，你家里出事了。小改一听，撂下柴草，朝家跑去，刚跑几步，却回过头来，问那人，我家怎么了。那人抹了把汗说，你妹妹丢了。舒小改大叫一声。
　　 舒小改的妹妹是舒春桃。舒春桃从鲜鱼口村走丢了。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个黄昏。那天落霞铺天。那天的河水如掉进无数古铜。
　　 舒春桃的走失到底是个意外还是拐走，至今也无从知晓。我们能够知道的，是那天舒小改慌慌张张跑回家，看见八十岁的祖母倒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了。舒小改的父亲五年前到崖上挖草药，不慎跌落。死了。母亲和十八岁的舒小改是家里的主心。现在舒小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母亲也开始恍恍惚惚，魂不守舍。母亲的魂随妹妹去了。去了哪里。舒小改也想知道。祖母在床上哼哼，枯枝似的的手在空中抓捏，是要把舒春桃抓回。舒小改跑至床前，双手用力握住祖母的手。祖母的手在颤抖。抖得小改有些悚然。小改说，祖母不要动了，我把妹妹找回来。一定找回来。祖母的手真就不动了，只是用两粒渐次暗淡失色的眼珠子看小改。小改也看祖母，小改觉得祖母眼珠子里一片雾瘴。祖母核桃状的嘴唇收紧，扩张。说，找，找。双手又要去抓，却被小改死死定住。祖母不动弹。
　　 舒小改扭头对如在幻梦中游荡的母亲说，祖母死了。
　　 屋外人群开始骚动，一个声音开始盘桓，上升，飘散。舒家祖母死了。于是众人浩叹。
　　 丧事毕。母亲取出三百元毛票，塞进小改手里。然后又用力紧了紧，指甲太长，掐进肉里，小改觉得生疼。母亲说，就是你死了，也要把妹妹找回来，她才九岁。说完母亲走回里屋。里屋传来咿咿的啜泣声。如蚊蚋之鸣。
　　 第二天，舒小改打了个布包袱，在众人地注视下，离开了鲜鱼口村。那天下着小雨，意境有些苍凉。舒小改头也不回。走得很悲壮。
　　
　　 二
　　 舒小改是到县城去找妹妹舒春桃。有人说舒春桃走丢那天有银色面包车在村里晃，那种车在镇上是很少见的，于是就提议让小改到县城去。上一次去县城是什么时候，小改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冬天，县城车很多，人也不少，还吃了一个油饼。芝麻味儿的。舒小改从镇上的车站坐车去县城。一路上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公路似乎成了液体。舒小改头晕目眩，神志竟然有些恍惚，而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想噀。这要归结于很少坐车。这样颠簸了近四个小时，终于到了县城。车门一开，舒小改嗖一下跳出车门，在前轮子那里哇啦哇啦一阵狂吐，吐得眼冒金星泪流满面。售票员是个女的，看见后吊起嗓子骂，你妈的有病呀，恶心死了，滚远去吐。舒小改吐完后，整个人虚脱得像只剩一件衣服。他面容苍白，看着售票员，说，对不起大姐，我坐不惯车，晕得要命。售票员说，谁他妈是你大姐。你要走，不行，得要打理干净。说完要下车来拦住小改，小改这时清醒了，用力一路狂跑。小改已经听不见后面传来的骂娘声。
　　 跑到大街上，小改才发现布包袱忘车里。又不敢回去，好在那三百元是放在贴身处的。小改想，天无绝人之路。这是小改父亲常说的话。街上人车熙攘，喧闹不迭，舒小改感到自己如同被掷洪流里的一扁舟。小改不知往哪里去。小改想先走走看。小改沿着街道走，边走边看，看从没见过的汽车，漂亮发型的女人，叫不上名字的商品。小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路过一家包子铺，肉包子的味道勾住了小改。小改才发觉已时至午后，刚才那一阵狂噀把肚子掏了个空。小改抬头看招牌，读过初中的小改看见上面写着：南京灌汤包。是南京来的包子，名字都不同，叫灌汤包。小改想，包子不会太贵，镇上的包子五毛可以吃一笼，还带一碗粥。可是这是南京来的。小改犹豫，店老板却出来招呼，小弟进来坐，正宗南京灌汤包，皮薄汤多。小改只得进去，捡一处靠墙位置坐下。老板端来一竹篾小笼，上面有盖。把盖揭开，雾气缭绕，香气扑鼻。可是只有一个。软塌塌蹲在里面，像个又白又病的胖子。小改想，乖乖，就一个。日娘的，吃。用筷子去夹，却戳了洞，里面肉汁横溢。小改猛夹到碗里，还不忘看流溢到包子笼里的油水。刚要吃，对面传来一个声音，说，外地来的吧。小改才发现对面还有一个人。看来自己真是饿昏了。
　　 那人叫老陶。瘦、高，一副眼镜像啤酒瓶底，又有一头好乱发，让人以为是要干大事的人。老陶的确要干大事。他立志要把中国的春药买到美国去。他常说在中国这个行当总有些见不得人，他干了快六年，等于年年都是地下党。人家美国不一样，听说好像都上市了。于是老陶不得不在自己的名片上印这样几个字：赤脚医生，专治各种疑难性病。后面有一行蚂蚁字，写着：兼售春药，量大从优。这就是老陶。
　　 老陶其实不老，顶多三十多一点。他喜欢别人这样叫，以示自己资格高。老陶有些侠义，多因中学时看了几本武侠书。那天他和舒小改对面儿而坐，吃正宗南京灌汤包，饭毕，老陶爽快地掏钱把账一起结了。老陶扶扶鼻梁上的酒瓶底，说，不客气，交个朋友。
　　 走在大街上，老陶问了舒小改一些情况，得知他要找丢失的妹妹，很同情，不知怎的，侠义之心骤起，说，这里不是你们那个小村子，找人就像海里捞针，要慢慢来。先到我的住处去，我们从长计议。小改很感激，认为出门遇到了贵人，便跟了去。原来老陶住在一家小旅馆里。那旅馆招牌上的字已经剥落了许多，支离破碎，仔细点还是可以看出是“鸣早旅馆”，如果有些粗心就会认为是“鸟旦旅馆”。从旅馆满是污垢的玻璃门进去，是一个柜台，上面摆了个小牌，写的是登记处三个字。再往里走是条走廊，外面的日光照不进来，老板省电也不开电灯，黑乎乎像是地道。空气里弥漫一股霉臭。老陶说，仔细脚下。原来走廊的地板上横着许多杂物，舒小改就绊着一圈废铁丝，差点摔掉。老陶说，我住楼上的203。就带着舒小改爬楼梯。一条逼仄且黑的楼梯蜿蜒得像条鳝鱼。老陶取出打火机，照着亮，小改才看见楼梯上也是杂物纵横，并且他千真万确地看见一张带血的卫生巾不知被谁恶作剧般搁在墙角落，在摇曳模糊的光影下，如同一只负伤的软体动物。小改心头一阵恶心，但赶忙压了下去。因为到了203。
　　 老陶屋子很狭小，乱。舒小改只看见很多纸箱子，成堆成堆垒着。没有看见床。仔细看才发现床上也有几只大箱子，把床遮去好多。老陶说，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乱。请不要介意，我向来不拘小节。舒小改说，是有一点。但立马觉得有些不得体，又说，不，我是说还凑合。老陶大哂，说，年轻人不要不诚实，要照实说。乱就是乱，不乱就是不乱。我不爱虚伪。然后指着那些纸箱子说，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些箱子里可都是宝贝，可以这么讲，它们是我的事业。小改才注意到纸箱外面都是香烟名。翡翠，阿斯玛，红梅，大重九。等等。就问，陶哥是做香烟买卖的吗。老陶说，哈哈，看来你也被蒙蔽了。我这是障眼法。然后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个小纸盒，花花绿绿的，上面印着一裸体女人，丰乳翘臀，眼神带电。旁边写着几个字：美女一笑散。
　　 小改看得脸红耳赤，目光开始躲闪。老陶说，不要怕羞。来我这里拿货的人最初都跟你一样，不好意思，不敢直视，交钱，拿货，走人。后来我就开导他们，性爱是我们人类最正当最崇高的情感，应该大大方方表现出来，没什么不要意思。我们有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买卖自愿嘛。小改起身去看，箱子里密密麻麻全是小纸盒，上面全是裸女，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应有尽有。名字也取得有意思，飞燕喜春散，男强女方快，印度神油，美国伟哥等等，小改看后说，这些东西卖给谁。老陶说，卖给那些对性生活质量不满的人。小改懂得什么是性生活，只不过以往没用这个词。他们那里统统用一个字：“干”。比如他看见村里的公狗和母狗交媾，就说，日娘的，又干上了。父亲没有摔死的时候，他在那些夜里也曾模模糊糊听到里屋传来父亲短促而激进的声音。可是从没听说这种事情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说法。老陶解释道，你以为是你们那个小村子，城里人压力太大，压力一大身体就出毛病，身体一出毛病，就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能够满意。男的不满意，女的也不满足。怎么办。有病就得吃药。然后朝那些纸箱子大手一挥，说，我这些就是专治性生活不满的良药。小改说，陶哥是医生啊。老陶又扶扶酒瓶底，脸上有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凛然，说，也可以这么讲。不过我还有更宏大的目标。于是他把自己如何把春药卖到美国去的计划对小改描述一番。小改心里顿增羡慕。
　　 当天夜里，舒小改就睡在旅馆。是睡在废纸壳上。第二天，舒小改对老陶说，你这么多货要卖，一个人哪里够，算我一个，不要工钱。老陶说，欢迎加入，等我创业成功，让你做总经理。舒小改说，我不做什么经理，我只是要找我妹妹。那天早饭他们吃的是猪杂汤，又是老陶请客，老陶说就算为事业成功提前庆祝。
　　
　　 三
　　 其实老陶的那个美国梦有点遥远，比较现实的是在萝卜巷的我要按摩店。
　　 我要按摩店的老板是个女的，四十来岁，道上的都叫她王姐。王姐的我要按摩店和县城里其他按摩店一样，名不副实。说开了就是找小姐的地方。外地人到县城来，对人说要找间按摩店，马上有人引路，直接带到萝卜巷。萝卜巷是县城里按摩店最集中的地方。萝卜巷小姐最多。而王姐那里的小姐最俏。这里当然是指杜春桃和明丽。
　　 萝卜巷的按摩店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是避孕套，二是春药。本来老陶是可以兼卖避孕套的，可老陶卖了一次就不卖了。王姐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要做专业户。因为老陶有专业精神，所以他的货卖得最好。整个萝卜巷的春药供应几乎全是老陶一人。其他人说，老陶，不够意思啊，你这是搞垄断。老陶说，不好意思，谁叫我们是专业的呢。
　　 老陶带舒小改去我要按摩店，让他认识客户。王姐有事出去了，只有几个小姐妹。舒小改看见高高的台阶上，一个化了浓妆的女子坐在折叠椅中嗑瓜子。紫色超短裙下是两条黑色丝袜的长腿，像毛笔勾出的一样。纤细得很。腿是翘起，红色高跟鞋在脚尖晃着。女子薄唇翻动，不住吐出瓜子壳，蝴蝶般纷飞。看见老陶，女子就起身，圆润的脸上浮出笑来，说，老陶来了。老陶就说，明丽就是好看，连吐瓜子壳都那么有韵味。叫明丽的女子就大笑，说，老陶的嘴也真是抹了蜜，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让人觉得好听。说完，把老陶让进去，却突然看见老陶身后的舒小改，说，老陶，这位小兄弟是谁，以前没见过。老陶刚要说，舒小改就自报家门道，我是舒小改，现在是陶哥的合伙人。姐姐好。明丽一听，扑哧笑出声来，把舒小改弄得脸红，心想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店里的小姐妹也凑过来，指指点点，也在笑。正在这时，一个穿黑色超短裙的短发女子从里面出来，说，都没事干了吗，都散了散了。大家才说说笑笑地各自走开。舒小改窘得很，正不知所措，现在却被这女子解了围，心生感激。老陶说，哎呀，春桃，今天真漂亮。舒小改一听春桃，心里咯噔了一下。春桃就说，算了吧，老陶，刚才还说明丽好看，现在又说我漂亮，不怕明丽找你麻烦。然后转向小改，说，小兄弟是刚来的吧，以前没见过。老陶就说，前几天认识的，有缘，就拉来入伙。春桃就说，老陶的业务做大了，也要招聘员工，改天也算我一个。老陶连连摆手，我可不敢挖王姐的人，太没江湖规矩了。然后老陶介绍了今天来的目的，说以后就让小改来送货。春桃说，好啊好啊，这小兄弟眉清目秀，一看就喜欢。然后问舒小改来县城干什么，小改说，我是来找妹妹的。春桃猛地笑出来，说，不规矩，刚一到就这么坏。小改没弄懂，又说，姐姐不要笑，我真是来找妹妹的。春桃笑得捂住肚子蹲下，说，不行了，肚子痛。明丽从旁边插进，挺着一对香瓜似的奶朝小改戳来，说，废话，来这里的男人都是找妹妹的，不找妹妹还找娘啊。小改盯着那颤巍巍的奶吓得连连后退，却还在说，我，我真是找，找妹妹，我没说假话。老陶也笑，说，好了好了，他真是找妹妹的，他妹妹在老家走丢了。明丽说，原来是找那个妹妹，不是这个妹妹呀。小改没听懂，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明丽就说，记住了，姐姐教你。在这里找妹妹就是找小姐，找小姐懂吧，就是鸡，就是猫，我们都是他妈的骚鸡骚猫。说完一阵冷笑。春桃就说，什么鸡啊猫啊，难听死了。明丽你说过头了吧。明丽就在一旁，不语。春桃问了小改妹妹怎么丢的，听完小改的话，叹了口气，说，小改，我姓杜，以后我就是你姐，有什么事就来同我说。
　　 小改说，好，桃姐。说完和老陶要离开，走至台阶，回头又说，桃姐，我的妹妹也叫春桃。
　　
　　 四
　　 杜春桃是北方人，十五岁那年同朋友在一起喝酒，被一个男人下了药，醒来后已经在去这个县城的车上了。那人说不许喊，否则弄死你。杜春桃明白自己是被拐骗了。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到了县城，男人带着她东拐西弯，在我要按摩店门口停住。十五岁的杜春桃抬头看，一个珠圆玉润的中年女人蓬着一头方便面样的头发立在自己面前。是按摩店老板王姐。她说，很漂亮。就把杜春桃带进房间。房间是用木板隔成，墙上贴着裸体女人图，丰乳肥臀，搔首弄姿。杜春桃的脸如摁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没多久一个肥胖中年男人进来，杜春桃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杜春桃没有喊。杜春桃知道从此以后将和十五岁的自己告别。她将成为一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