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桃听说舒小改的妹妹走丢了，心想，八成也和自己一样。只是舒春桃才十岁。
　　 不觉时间已过半月。小改和我要按摩店的小姐们混得很熟。小姐们叫他小白脸弟弟。他和杜春桃最亲。杜春桃不接客时就陪他去找妹妹。那时舒小改没有妹妹的照片，他只能描述。两只羊角辫，大眼睛，蒜头鼻，脸上有雀斑。爱笑。丢失时穿小背心，上面有熊猫图案。就这些。杜春桃说。是的。就这些。小改说。哎呀，这怎么找，公安局也找不到呀。但杜春桃还是有办法。她带小改去公园，游乐园，去小孩子爱去的地方。唯独没带他去那些发廊，按摩院。她不愿小改知道或许妹妹已经被卖到这种地方。当个小小姐。天啊。
　　 老陶的业务开始朝城北进军。并且开始了产品多样化。那时成人用品这个词在县城还很少听见，老陶有前瞻性，知道其他国家四十年代就开始流行了。于是老陶就开始代购成人用品，把以我要按摩院为代表的城西市场交给了舒小改。现在旅馆里的货箱越堆越多，老陶就换了架上下床，解决睡觉问题。小改说，换个大房间吧。老陶说，成由俭，败由奢。懂吗。老陶现在说话像个企业家。
　　 是八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日光充沛，蝉声嘹亮。舒小改骑着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在路上走，路过县医院门口，看见旁边小巷子里围着四个人。小改好奇，刹住车下来看。是四个染黄毛的小青年，正围着一个女孩。女孩不住地哭，泪痕纵横。小改猛地觉得很像妹妹舒春桃，便上前去。小改说，干什么，欺负一个小女孩。四个黄毛齐刷刷回头，看见不是警察，便松了口气，说，哪条道儿上的，这里没你的事，找死呀。小改看见不是舒春桃，但也不能走掉，女孩看着他，目光无助近乎乞求。小改便说，她是我妹妹，有事找我。好了，总算找着主了，她是你妹，那欠我们的五百元钱就找你要。拿来。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黄毛说。小女孩说，不是五百，只借了一百。少他妈废话，操你奶奶的，我说多少就多少。刀疤说。小改说，我身上就二百，要就要，不要拉倒。说完从裤兜里掏出钱塞在刀疤手里，就去拽女孩。刀疤说，没这么便宜。给了小改一拳，小改一个趔趄倒在墙角，女孩吓得直叫唤，便引来许多路人。黄毛见人多了，心里有些怕，便说，今天饶了你，把钱准备好，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四人急匆匆开溜，却撞见从医院里出来的两个保安。保安剽悍，寥寥几下便将四人制服。有人去通知了派出所。
　　 杜春桃是从一个小姐妹那里听见舒小改和别人打架被抓进派出所，便飞快赶去。等把事情弄明白，便说，虽然挨了一拳，好歹也做了回英雄，说不定明天报上就把你登上了。小改说，桃姐不要取笑。说完用手捂左脸，已经淤青。杜春桃说，疼吧。
　　 杜春桃把小改带回按摩院，来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在三楼，她和明丽住一起。明丽多半出去和朋友喝酒。现在已是晚上七点半了。杜春桃从冰箱里取出一块冰，用毛巾裹住递给小改。小改敷在脸上，很舒服。杜春桃说，为你的事我忙得一身臭汗，我去洗澡，你自己待会儿。说完去了卫生间。杜春桃的房间小改来过几回，但每次都有明丽在，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却用些异样。哪里异样，小改也说不上来。自己脸上挨了一拳，救了一个小女孩，做了回英雄，现在正坐在杜春桃的床上，杜春桃却在卫生间里洗澡。是的，杜春桃在洗澡。小改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如同许多小鸭下河，在小改心里扑起细碎明亮的水珠。小改心跳得慌，差点忘了呼吸。阳台上晾晒着几件女人内衣裤，有一条内裤小改没见过。前宽后窄，窄成一绺，孤零零挂在衣架上，成了个红色的丫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看什么看，不要脸。小改惊了一跳，回头看见杜春桃云鬓缭绕，穿一件蓝色印花睡裙，轻薄得略次于蝉翼。小改闻到她身上的香皂味。是柠檬。杜春桃笑着说，没想到小改真不害臊，偷看女人内裤。小改眼睛无处安放。他看见了薄衣下覆盖的两团香瓜奶。小改红着脸急忙说，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我，我。小改喉结上下坚硬的滚动，差点憋没了气。你是想说没见过，是吗。小改低头不语，紧紧揉捏毛巾。冰块已经化掉了，手掌大片濡湿。杜春桃去阳台取下那条内裤，拿在手里摩挲，手指如葱，着了魔样把小改的眼珠勾住。杜春桃对小改说，这叫丁裤，有些客人就喜欢我们穿它。说完把它在小改面前晃晃，你想我穿上它吗。小改向后猛退，神情慌张得似乎已经做成了好事。说，桃姐，不不，我，我该回去了。杜春桃却把小改抱住，说小改小改，我的好弟弟。小改感到杜春桃结实的胸脯紧贴着自己，像两团硕大的海绵把自己吸了进去。杜春桃说，你要我吗，你是不是嫌我脏。这么多年我被无数男人睡过，可我一个也不爱。我想家了，我想回家。杜春桃的眼泪滴在小改的脖子上，凉沁沁的。小改也紧紧抱住杜春桃，也哭。杜春桃问，你哭什么。小改说，我不知道，我看见桃姐哭，我就想哭。杜春桃破涕为笑，说，傻瓜。
　　
　　 五
　　 舒小改给家里去过两封信。一封是刚到县城不久，主要是报个平安。一封是最近，告诉母亲自己在县城销售药品，一切安好，妹妹虽依然没下落，但自己从没放弃，希望母亲放宽心。这封信照例也是村里的马支书念给母亲听的。母亲听着听着，就落泪。一面是因为舒春桃仍旧下落不明，一面呢，当然是心疼舒小改。母亲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就让马支书代劳回了封信。几天后信寄到旅馆，舒小改拆开读信，大哭一场。
　　 舒小改想家了。
　　 一日舒小改在熟食店买了一只烧鸡，半斤猪头肉，然后又拎了三瓶白酒回旅馆。房间里没有桌子，就用把纸箱倒扣着当桌子。东西一股脑儿搁在上面。二人取出搪瓷盅，各自倒满，然后碰杯。干。没说一句话。酒过四五巡，舒小改酒劲上来，一脸潮红，半睁着眼，说，陶哥，我想回家了。老陶也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地说，好啊，回家好，想回就回吧。舒小改说，陶哥不留我呀。老陶说，留什么留，回了再来，几个小时的路嘛。舒小改说，说的也是。那好，我明天就去买票。吃了一块鸡，又喝一大口。说，不行，我还得去和桃姐告别。老陶说，小改啊，你老是桃姐桃姐，小改老实说，是不是喜欢那妞儿。小改一挥手，晕头转向，可还是说，岂止喜欢，我们都，都。刚要说出来却猛地醒了一下。止住了。老陶听得真，说，都什么了。你们都什么了。呀，小改不老实，做了坏事情。小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讲这个，喝酒。喝。那晚二人喝完了整整三瓶白酒。喝得死去活来，睡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小改睡到正午，是被楼下的车马之声吵醒。小改揉着眼，头疼得慌，心口也难受，觉得有东西压着自己。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老陶的腿。小改想起今天要去买票，不过买票之前要去和桃姐告个别。小改胡乱整理一下就出了门。
　　 街上人去车来，一片喧哗。小改却看得自在。小改爱上了繁华。不过立马就想起自己的妹妹来，茫茫人海，到哪里去寻呢。小改情致立刻坠了下来。来到按摩院，穿过那一排排用木板隔成的小房间，小改听到里面有男人和女人的哼哼声。小改笑了笑，想起不久前和桃姐也这么哼哼哼，觉得不过就那么回事。小改第一次觉得有了见识。敲门。不应。再敲，里面穿来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啪啪啪。门开后，小改看见杜春桃一脸愁苦状，便问怎么了。杜春桃不语，把小改让进来，这才看见明丽俯倒在床上哭泣，肩胛骨在痛苦颤抖。小改很诧异，问桃姐怎么回事。桃姐告诉她明丽在“工作”时遇到变态男人，用皮带抽她，还用烟头烫她。明丽吓得要死，慌忙中用杯子砸伤那人的头，就跑了出来，衣服也忘穿了，被路人看见，到派出所报了案，警察跑来调查，又花钱搪塞一番。被砸伤的男人是黑道上的，叫人来闹事，让王姐赔一万。王姐让明丽去道歉，明丽打死不去，王姐就打了明丽一耳光。杜春桃说得气愤，胸脯起伏得厉害。舒小改听后，骂道，这老婊子。要去找王姐理论，杜春桃拉住他，让他先回去，明天再说。
　　 小改心中郁结着怒气，在街上胡乱逛着，到了下午五点左右回到旅馆，发现老陶还在睡。小改叫醒老陶，老陶睡眼惺忪，没戴酒瓶底的眼睛松垮得如面皮子。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小改也不解释，只把明丽的事情说给老陶听，老陶听着听着就清醒了。完后，小改说明天要找王姐。老陶挠挠一头乱发，说，你还是别去了，你桃姐她们都在王姐手下干活，要靠王姐吃饭，你把王姐得罪了，她们日子怎么过。小改就说要去派出所报案，把这个淫窝给端了。老陶哈哈哈笑了，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能干这一行的难道和派出所没有关联吗，那王姐每年两万的保护费是白交的吗，你去报案，顶多例行公事录录笔供，装腔作势查个一月两月，然后不了了之。小改说，那我天天去报案，搅得他们不得安宁。老陶说，好啊，那他们就以寻性滋事把你拘了。小改一拳捶在大腿上，说，难道没法了吗。那人让王姐赔一万，王姐这老婊子肯定让明丽出钱。挨了打还要赔钱，什么天理。老陶叹口气说，什么天理，我在这条道上看过太多东西，就没有见过天理。二人各自低头想事。不语。
　　 第二天一大早，小改和老陶还在睡觉，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二人噌地跳起，以为着了火。开了门，看见杜春桃头发纷披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外，满脸是泪，抽噎着说，明，明丽，被车，撞，撞死了，死了。说完大哭。
　　 明丽是想跑。她向杜春桃借了几百元钱，草草收拾衣服，拎着一个旅行包趁天未亮就出了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情，反正另外一个姐妹来敲杜春桃的门，让她快到麻市街。杜春桃问是什么事，姐妹说不要问去了就知道。一到麻市街，便看见围了许多人，一辆黑色桑塔纳车门大开，没有人。轮子下面是明丽，血肉模糊，倒伏在地上。警察随后也赶到，勘察半天，发现轿车原来没牌照。一个警察问王姐死者平时和谁交往密切。王姐朝杜春桃努努嘴。警察掉头去问，死者是你什么人。姐妹。案发前你们有过争吵吗。没有。死者平日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知道。什么。你们是姐妹怎么会不知道。杜春桃突然大吼，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不去抓凶手老是问我干什么。明丽啊。她的眼睛着了火一样要把面前这个警察看在眼里活活烧死。
　　 案子查了几天也没线索，明丽的遗体等不了，被火化了，就葬在县城东边的郊外。是一座荒山。丧葬费是几个姐妹凑的，老陶和小改出了大头。老婊子王姐分文未出，姐妹说她太薄情。王姐说她给我惹那么大的事情还没解决，倒先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吗，那人会把账算到我头上。我又找谁算账去。我宁愿死的是我。说完她牲畜般一阵嚎哭。姐妹们一阵心寒。最心寒的是杜春桃。自从明丽死后，杜春桃整天神情恍惚，她向王姐请假，居然应允了。那几日都由小改陪着，可桃姐不多言语，总是呆望窗外，两个眼珠子空洞得像没有眼珠子。小改就坐在对面看着，看着看着，目光漫漶，好像前面坐的不是桃姐。是一蓬烟，随时就会破散。
　　 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杜春桃邀老陶和小改到小情楼吃饭。三个人，却点了一大桌子菜。老陶说，多了，吃不完的，浪费。杜春桃笑笑，说，没事，反正也就这一回。小改听出不对劲，说，桃姐是什么意思。春桃说，开玩笑的，来，喝酒。那晚三人吃得很高兴，简直是开怀豪饮。杜春桃也笑得灿烂，更是妩媚多姿。这是自明丽死后的第一次。小改觉得今晚的桃姐最好看。老陶和小改一直睡到下午一点多。他们不知道这时候杜春桃已经离开了按摩院，离开了县城，到一个无人能找到的地方去了。
　　 小改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说胡话。谵言妄语。把老陶急得团团转。送到医院才松了劲。小改在病中看见杜春桃站在床边，面晕浅春，缬眼流视，好不妖娆。小改想去抓，可是他的春桃姐却真的化作一蓬烟。可是一会儿又出现一个秃头的杜春桃，依旧明眉皓齿。小改问，桃姐，你怎么这般模样。你做了尼姑吗。那个秃头桃姐不语，只是顾盼。小改看着看着，发觉桃姐越飘越远，渐次模糊了。小改大叫一声，桃姐。吓得隔壁病房的护士连忙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从此舒小改再没见过他的桃姐。
　　
　　 六
　　 九月初的一天，舒小改从报上看到两则消息。一则是说上月发生在县邮政局门口的交通事故原来是一件刑事案件，凶手已被抓获。原来撞死明丽的司机就是那个变态男。另一则是说萝卜巷的按摩店全被公安局一锅端，以前那位负责城西的公安局长被停职查办，原因是收受按摩院的保护费。听老陶说，王姐也被抓了，被抓那天没来得及化妆，样子丑得很。
　　 小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报，不过他还是拿上报纸，买了两叠纸钱，跑到县城东边郊外明丽的坟前。荒山上衰草披靡，清冷悚然。小改把报纸和纸钱一并烧了，洒了几滴泪。他想地下的明丽可以瞑目了。小改望着远方，心里又想，不知桃姐晓不晓得这个消息呢。小改突然鼓足气朝远处大喊，桃姐。整个荒山传来回声，波浪般越推越近。小改放眼望去，坟茔累累，猛地一只老鸦哇的一声振翅从坟堆间冲出，吓得小改匆匆跑下山去。
　　 几天后，小改回到鲜鱼口村。小改没和老陶告别，只留下张纸条，告诉他自己或许不久会回来，让他继续为美国梦努力。
　　 小改现在跪在母亲身边，告诉母亲妹妹没有找到。母亲什么也没说。小改又说，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现在妹妹没找到，我自己也丢了。我找不到以前那个舒小改了。妹妹和我，还有桃姐，我们统统人间蒸发了。母亲问，谁是桃姐。小改说，对啊，谁是桃姐。母亲觉得小改是病了。
　　 从此舒小改常常耽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