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香草嫁给春雷，香草就跟她男人春雷一起，给做豆腐卖豆腐的公公婆婆当勤杂工。担水、泡豆子、打豆浆、抱柴烧火、洗洗涮涮，香草样样都能干。直到一年多以前，她婆婆莲蓬把当家的位子跟卖豆腐的差事打包交给她，她才正式扶正。
　　 你问这当家的大权咋不交给他儿子春雷？春雷那脑筋咋能跟香草比？你猜村里人都给春雷叫个啥？不知道？蠢雷！春雷人老实，脑子不会拐弯儿，可就是有一样，干活不含糊，不惜力，指哪干哪，好着嘞。你说香草咋样？香草这媳妇，城里人叫个啥？噢，对了，精干！有能力！农村人叫个啥？有两把刷子！香草的公公婆婆自从香草嫁过来的那一天起，就不断地通过大事小情来考察香草的口才和办事能力，经过这多年细致而耐心的观察考验，一个字，中！俩字，真中！
　　 一年多以前，莲蓬两口子感觉做豆腐卖豆腐起早打黄昏风吹日头晒的，再加上俩人的年龄也一天比一天大了，的确有些力不从心，老两口就决定把屋里当家的权力和豆腐这个家庭产业都交给香草。
　　 那一天，婆婆莲蓬拉香草坐在她身边说，香草呀，娘想跟你商量个事儿。香草说，娘，啥事儿？还这么认真。莲蓬说，你娘我跟你爹都老了，不中用了，我俩就琢磨着，想把这个家跟做豆腐那一摊子都交给你。香草说，娘，做豆腐那一摊子我可以接住，但是这当家的事儿，还得由你来管！莲蓬说，咋，嫌苦，还是嫌麻烦？香草说，都不是！莲蓬说，都不是，那是啥意思？眼看着我跟你爹都老了，干不动了，春雷你也知道，靠不住，你不接，谁接？那中央的大领导都兴退休哩，何况我这个老农民！香草说，我跟春雷年轻，不怕出力吃苦，做豆腐交给我们，我没二话。你们要是叫我当这个家，我还真不敢接。莲蓬又说，咋就不敢接？从今往后，咱这屋里你说了算，我跟你爹还有春雷，都听你的，你咋说，我们就咋干，还不中？香草很为难的样子说，娘，论经验，论经历，我都感觉不中哩！一直在一边旁听的公公幸福发话了，香草，你爹我表个态，当家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我跟你娘也该歇歇了！闷声不响的春雷也说话了，我，我也同意我媳妇香草当家！香草狠狠瞪春雷一眼说，春雷，就你能，要当你当，我不当！说完，香草还是毒毒地盯着春雷看，有些生气的样儿。春雷憨憨地看着香草笑着说，我当家？嘿嘿，不是那块料！爹跟娘都老了，咱屋里就你有当领导的能力！以后你当一把手，我都听你的，中不中？莲蓬一锤定音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今儿个我说了算，咱屋里今后的当家人就是香草了！春雷带头拍手。香草再没话说。
　　 夜里睡在炕上，香草拧春雷的大腿，谁叫你跟着咱爹咱娘瞎哄哄？春雷疼得哎呦，哎呦，你再拧，我不睡了！春雷准备下炕逃跑。香草一下把春雷按进被窝里，看你平时憨憨实实，关键时候还是向着你爹你娘，不向着我！春雷说，我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说老实话，咱屋里我当不了这个家，你再不当，那咱的光景不过了？香草用手指头捣着春雷的额颅盖儿说，老实老实，老实个屁！干那事儿，咋恁不老实？春雷故意装糊涂，追着香草问，我干啥事儿不老实，你说清楚，我干啥事儿不老实？香草不说话，羞羞地钻进了被窝里。
　　
　　 二
　　 就在香草接管了当家人跟家庭豆腐产业那两摊子事儿以后，婆婆莲蓬跟公公幸福很快就转换了角色，把以前由香草和春雷做的杂活、琐碎活一包揽了过去，好让香草一心主政管理家务，做好家庭豆腐产业。
　　 再说这香草跟春雷，各自发挥各自的长处——春雷是个干将，就把做豆腐的那摊子活交给春雷。甭看春雷平时嘴上没话，但是他心里可有数了，以前他爹做豆腐的时候，他边帮忙，边捎带看，早就熟练掌握了做豆腐的技术，让他弄这一摊儿，那是再好不过了；香草呢，脑筋活泛，嘴边有话，手也利索，除了处理家里一些日常事务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卖豆腐。香草家的豆腐之所以卖得快，一个是继续沿用他爹的祖传老方法，不偷奸耍滑，豆子要上好的，水要山泉水，烧火要用柴火，点豆腐要用酸浆，挤压的时候要掌握好火候，不能太过。压过了豆腐没水分，不嫩，吃到嘴里就跟柴火棍儿一样；压轻了，水分太多，太嫩，豆腐到嘴里没嚼就烂，没口感，更不能下锅炒，一炒豆腐全得碎。这二个嘛，就是香草不但人长得俊，还穿啥啥好看，嘴又甜，不管谁买她的豆腐，她都要给人家多称二两。她说，这人呀，都是个便宜虫，你这回给他点儿好处，下回他再买豆腐肯定还往你这儿跑。你不知道，这几年农村里钱难挣，原来做豆腐的只有两三家，就是最近这两三年，一下又多出来四五家，竞争越来越激烈！更叫人不能接受的是，有两家为了提高竞争力，不在豆腐质量上下功夫，而是在价格上动歪脑筋，随意降价，尽管那两家的豆腐质量不太高，但是，乡下人不认质量就认价格，他们一降价，香草家豆腐的销量就明显下滑。
　　 那天在被窝里，香草对春雷说，他们搞不正当竞争，咱们可不能昧良心，质量要坚持，价格也不能降，因为如今这豆子的价格高，本来利润就薄，再降价，就不挣钱了！春雷说，那你说咋弄？香草说，我这两天忽然有个想法，不知道咱爹跟咱娘同不同意。春雷问，啥想法？说说我听听。香草说，我想进城卖豆腐。春雷很吃惊，啥？去城里卖豆腐？那是说话恁容易？咱爹咱娘肯定通不过。香草问，你咋就知道咱爹跟咱娘通不过？春雷说，那城里，咱是人生地不熟，还要租房子，啥都是从零开始，那是说话恁容易？香草说，我先给你透个风，最近这两天就给咱爹咱娘说我身体不舒服，做豆腐先暂停两天，你陪我进一趟城，中不中咱先去看看。春雷一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中不中，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去！香草说，好你个高春雷，当初让我当家的时候，你是咋说的？以后啥都听我的！咋一到关键时候就把这话给忘了？春雷说，那也得看你说的对不对，对了就听，不对……哎呦，你咋又掐我？香草说，掐你还算轻的。你个死鬼，我哪说的不对了？这回，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哪有媳妇进城看病男人不去陪的？春雷不吭声，就算默认了。
　　 两天后，香草和春雷就去了县城。在城里，他们还真的看出了不少道道。
　　
　　 三
　　 香草跟春雷在县城转了两天，看了两天，还专门到卖豆腐的摊点上品尝了几家浆水豆腐，感觉质量和口感都不如自家做的好，这就更加坚定了香草进城做豆腐的信心。
　　 回到屋里，香草要跟公公婆婆摊牌，春雷推说出去有事儿，赶紧溜了出去。他觉着这回进城没有给爹娘说实话，香草一摊牌，挨骂的肯定是他，爹娘一定会埋怨他不说实话。一边是爹娘，一边是媳妇，这样一来，他夹在中间不好弄，干脆溜之大吉。
　　 香草来到爹娘跟前，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爹，娘，我，我跟春雷这回进城没给你俩说实话，这会儿说出来，还希望你们不要生气，我这也是为咱家里好。莲蓬跟幸福一愣，互相看了看，然后莲蓬就问，没说实话？不是去给你看病去了吗，还有啥事儿瞒着我们呀？香草说，我们这趟进城，不是去看病的。莲蓬很惊讶，咹？你说啥，不是去看病那是去干啥去了？幸福也很惊讶，但他没说话。香草说，我准备进城卖豆腐，先去看看咋样。莲蓬更惊讶，进城卖豆腐？幸福瞪大了眼问，你俩咋想一出是一出，这大的事儿，咋不提前跟我和你娘商量一下？莲蓬有些恼火说，就是，还瞒瞒哄哄！香草耐心解释说，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先去看看，能中再跟你们说，不中就拉倒。莲蓬脑子反应快得很，说，看样儿，你觉着能中？香草说，基本上差不多，这不是还要给你和我爹汇报汇报嘛，得经过你们同意不是。莲蓬直接表态说，我不同意！幸福跟莲蓬保持高度一致道，我也反对！
　　 香草显得很有耐心，爹，娘，您俩先别忙着反对，听我把话说完中不中？莲蓬气哼哼，和幸福的眼光碰了一下，两双眼睛又同时转移到香草身上。香草说，爹，娘，我先把进城了解到的情况给你俩说说。这回进城，我跟春雷先看了看县城所有做豆腐卖豆腐的小商小贩，全城卖豆腐的不到三十家，其中十三家卖石膏豆腐，十五家卖浆豆腐。卖浆豆腐的，差不多都是打着咱们清水乡的招牌，真正的清水浆豆腐，也就是四五家。这石膏豆腐就不用说了，质量和口感肯定不如浆豆腐。我跟春雷专门选了几家做得比较好的浆豆腐，尝了尝，绝大多数都不是纯浆豆腐，只有一两家还差不多，不知道是水质不好，还是其它啥原因，他们的豆腐跟咱这一比，那差别可就大了。莲蓬说，这也就是你的个人感觉，你知道人家城里人就能认准咱家的豆腐？香草说，这个我在城里也顺便问了问，城里人都喜欢吃咱清水乡的浆豆腐，可惜就是吃不到真正的，城里的清水浆豆腐，差不多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以假乱真。幸福做了大半辈子豆腐，他最清楚要做好浆豆腐，啥最要紧，他说，就算城里人爱吃咱的浆豆腐，你就保证能做出跟咱这里一样的？好浆豆腐，主要得有好水，没有好水，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出好豆腐。现如今那城市里都吃自来水，那水咋能跟咱这里的泉水比！这个先就决定你就做不出咱这样的豆腐。其次是要烧柴火！烧煤，做出的豆腐就没有烧柴火做出的豆腐好吃。香草说，这些问题我都考虑过了，都能解决。关于水的问题，离县城不到十里地的大青山，就有山泉水，到时候给春雷买辆三轮车，在车上放个大水箱，拉一趟够用一两天，咱做豆腐用泉水，洗洗涮涮的全部用自来水；这柴火嘛，县城周围的农村也能买到，就是比咱这里稍微贵几分钱。幸福毕竟是行家，事事都说在点子上，他说，那做豆腐、卖豆腐不要地场？哪有？香草说，这个都好解决，不用门面房，就在小区里租两间房就中，卖豆腐不用上街，就在小区门口，常言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么！
　　 虽然香草说的头头是道，但是莲蓬跟幸福还是想不通：你说，这在屋里好好的，咋就一头势（撞）到南墙上，非要往城里钻？老两口就是想不通这香草到底是咋想的！
　　
　　 四
　　 要把豆腐做进城里，这个，幸福两口子之前连想都没想过、连想都没敢想过！就在香草成为一家之主一年多以后，进不进城，就成了一家人矛盾和纠结的焦点。莲蓬跟幸福始终坚持不进城，他们更相信好出门儿不如赖在家，在家千般好，出门儿万事难。而香草坚持要进城，认为城市里人多，生意好做，加上正宗的清水浆豆腐这个突出的特色，只要保证质量，不愁卖不说，每斤价格还要比乡下高出四五毛哩！春雷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支持爹娘好，还是支持香草好。
　　 有一天，幸福问春雷，春雷，你到底咋想？春雷看看爹娘，又看看香草说，叫我说，搁屋里有搁屋里的好处，这搁城里，也有搁城里的优点。莲蓬一听气哼哼说，你这个榆木疙瘩，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香草说，爹，娘，你们就甭难为春雷了，他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哩！当初叫我当家的时候，我说我不当，你们都说不中，还都表态说，我要是当了家，啥都是我说了算，咋遇到事儿了，我就说话不算话了哩？我也是为咱一家人今后发展着想，你们咋就是不支持哩？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接这个当家的，你们咋说我咋干。幸福一听香草的话不对味儿，就说，香草啊，你可甭太多心了，我跟你娘也是害怕你们进城受罪，要是干不成，半途而废，还不如一直窝在咱山里，一家人在一坨，还不出房租，挣多挣少，实落！你说是不是？莲蓬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说，你爹说的对，我们也没啥外心外意，都是为你们好。要是你真觉着进城能中，那你可想好了，我跟你爹也不拦你。香草说，爹，娘，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经过我和春雷这趟进城了解，我觉得有把握做好。就说咱家这阵子，一天只做一个豆腐，还卖得不很利索。你们知道人家城里一天卖几个？幸福跟莲蓬都摇摇头。香草接着说，人家少的两个，逢年过节还做三四个哩，城里人多，下货！再说，咱巧儿都上初中了，一头半年就要到城里上高中，我跟春雷进城开个豆腐坊，以后巧儿进城上学我们也有个照应不是。莲蓬说，照你这一说，我看也中。我跟你爹在屋里守老摊儿，你们年轻人出去闯，一来可以多挣些钱，二来还能照看咱巧儿，那就这样定了吧！说完，她又看看幸福，征求他的意见。幸福说，香草说的也有道理，这常言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出去闯闯也中，就像香草说的，城里人多，豆腐好卖。就是有一条，进了城，咱可一定得把咱的看家本领坚持好，保持咱清水浆豆腐的本色不变，可千万不能一进城，就忘了老本儿，跟着那些奸商，糊弄城里人。咱这豆腐不但质量要保证，价格上人家啥价咱啥价。咱庄稼人自古都讲究个实诚待人，现如今叫诚信经营，这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你对人家实诚，人家才会对你真心。幸福趁机给香草和春雷传授一下他几十年做人、做事的体会。
　　 幸福又想说，莲蓬打断了他的话，算了算了，你不说了中不中，这话你都说了几百遍了，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一句话，好好干，甭给咱清水人丢脸！香草点点头，正要说话，一直闷闷不语的春雷一听爹娘都同意他们进城，就来了精神头，他说，爹，娘，你俩就在屋里享清福吧，我跟香草出去一定好好干，到时候在城里也买一套房子，把你俩都接进城里，叫你们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日子。莲蓬说，看把你能的！你先好好干，甭在这里吹大话，八字没一撇哩，还想着买房子哩，咋不买飞机哩！小院里就传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