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我来到青青的牧场,盼望铁路修到我家乡……”
　　 夕阳透过院里碧绿的桂枝斜射过来，那一枝枝橘红，引起了我无限的遐想。我看到了头顶红盖头的新娘和胸戴大红绣球的新郎，看到了身穿鲜红旗袍露着美腿的迎宾小姐……韩虹充满磁力的声音骤然响起，我瞟了一眼手机，是个陌生号码。我没有马上接，一是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一丁点儿浪漫想象这么快中断，二是想让韩虹的声音在我耳边多停留一会儿。
　　 半分钟后，我才接听手机。手机里说,你是韩佳老师吗？我愣了几秒钟，说，是。他说，听得出来我吗？声音有些熟，可我一时说不出他是谁。我说听不出。他有点失望，说，你再想想嘛！我想可能是谁在搞恶作剧，把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浪漫想象这么快中断了，就没好气地说，你是谁？再不说我挂了。对方怕我挂机，忙说，别挂，别挂，我是你的对子马志德呀！对方又说，现在想起来了吧？我说，喔，喔。对方很惊喜地说，哎呀，韩老师，我的大恩人，总算找到你了。
　　 现在你们知道了吧，给我打电话的人是我的对子马志德，我在莫友镇结对帮扶的对子，算起来我们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我从莫友镇镇一中,借调到莫友镇文化站的第二年，梅花县县委政府发文全县各乡镇,要求领导干部带门路带资金带技术下乡扶贫，切实解决群众脱贫难题。我和马志德就是在那次扶贫行动中认识的。
　　 我说，这是你的手机？马志德说，是。我有些兴奋了，说，你好厉害呀，都有手机了。马志德说，我们村有手机的可多了。我想也是，现在毕竟不是前些年，谁要有个手机就高人一等似的，现在百多两百块钱，就可以买个新手机。手机也跟皮鞋一样，早入寻常百姓家了。
　　 于是，我问，你在哪里呀！
　　 马志德说，在家呢，韩老师，我问了好多人，才问着你的号码，我的房子现在盖起了——三小层,如果有空的话，请你腊月十六这天来坐坐……我听了他的话，笑着打断他说，马志德，你盖起新房子了！恭喜你，恭喜你，给是请我吃酒了？马志德有点害羞似的愣了一下，说，是。我一定挤时间来。我想，我爽快的回答一定让他心里美滋滋的，只听他说，谢谢，谢谢你，韩老师……
　　 院里桂花树下打毛线的妻子，见我比跟她结婚时还高兴，丢下毛线，冲过来，一把抢过手机问，哪个骚狐狸精？我没想到妻子会这样。慌乱中，连说，不，不，不是。妻子眼睛锥子似的钉着我，说，不是？不是，你咋那么高兴？我被她盯得矮了大半截，说，莫友镇刘家庄的马志德盖房子了，请我吃酒。妻子满脸狐疑，真的？不信你打过去问。妻子又把电话拨回去问了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终于盖起房子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现在妻子为什么会对我像防贼一样。人家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可我怎么看自己，怎么也不在一等二等男人之列。政治地位上，我不过一个副职，有句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经济上，我一个月千把多块钱，要养老婆儿女，应付亲朋好友吃酒做客，还要顾及年迈的父母。每个月的工资，用下来都节节巴巴的。还好，父母身体都健康，不然，我这个月光族的日子就更难熬了。也许妻子认为，我这副职比正职仅多了个副字，跟着正职每天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宰相家人七品官，何况我是一镇之内仅次于正职的副职？可谓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于是，妻子就把我列入了一等二等男人，防着我家外有家，家外有花，或者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
　　
　　 二
　　 莫友镇党委政府，接到县委政府要求各乡镇领导干部，带门路带资金带技术下乡扶贫的文件后，迅速对全镇农民群众展开了排查，并整理出最迫切需要帮扶的贫困户名单。让八个镇直单位的干部到户包干扶贫,实行工作业绩与扶贫成效挂钩。本来有九个镇直单位,但乡镇教师虽是干部，每天都要进行教学工作,离不开学校,也就不在下乡扶贫干部之列。
　　 那段时间，我是眉毛愁下虮子来。
　　 你说，我过去除了课本学生接触到什么，哪有什么致富门路？哪有什么技术？一个月千把块钱的工资，又哪有资金？我向好友欧阳倾诉心中的苦恼。
　　 欧阳静静听完我的话，问，你的扶贫对象是谁在哪个村，他情况怎样？……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他要给我支招了。好友毕竟是好友嘛！我心中暗喜。毕竟人家是西南农业大学的高材生，又在县农业局工作，在外面见的多，自己干的多，报刊上看到的更多，这总能找出条把对我适用的路子来吧！
　　 但我的高兴如狂风中燃起的一根火柴，那火苗没闪动几下就熄灭了。这刘家庄的马志德，过去就有领导给帮扶过好多次了，有的买过苹果树去给他栽，有的买过天麻给他种，有的买过黑山羊给他养，有的买过荷兰猪给他喂，但钱都打了水漂。那些人比我见的世面都多，也比我有能耐，难道我会比他们还厉害？马志德干活也倒不懒惰。可这年时，吃力气的不如吃技术的，吃技术的不如吃智慧的。针尖大的点子，赛过搬下座山的力气，这就是智慧的优势。平时我们总是夸人勤劳，但我反眼看了自己的周围，勤劳的人往往不是日子过得最好的人，有的人还过得很清贫……
　　 前车之鉴，让我对自己的帮扶前景起了怀疑。
　　 欧阳听了我的介绍，问：你真的想让你的对子富起来吗？
　　 我说，这不是废话？这关系到我的吃饭问题畲!有什么高招就教教我，我这不是办法都没有吗？
　　 欧阳说，刘家庄那个地方我晓得，如果你肯出力，按照我说的办，不出三年，他就比我们拿财政工资的还有钱。
　　 真的？我眼前不由一亮。
　　 欧阳接着说，现在全世界需求量最大的农产品是什么？
　　 是什么？我随口问道。
　　 欧阳说，是魔芋，你知道魔芋里含些什么成分？魔芋主要成份果糖、蔗糖、淀粉、葡萄糖、葡萄甘露聚糖、生物碱等；所有天然作物中，魔芋的葡萄甘露聚糖含量最高；葡萄甘露纤维已被世界公认为第七营养素，是天然的抗癌剂和抗诱变剂，对预防和减少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高血压及消化道病变有重要作用；葡萄甘露聚糖能降低糖尿病人的空腹血糖、胆固醇和甘油脂，可增加高密度脂蛋白，对人体伴有额脂代谢紊乱和习惯性便秘有明显功效，并能起到减肥保健作用，它是现代社会解决高血脂、高血压和高胆固醇等三高的最佳食品。现在全世界每年需要魔芋精粉两万五千吨，而市场提供不到八千吨。
　　 这对扶贫有用吗？我问。
　　 欧阳说：咋没有？带着他种赊！尽管魔芋的种植受气温、海拔高度等地域限制很大，但乌蒙山区尤其莫友镇恰好最适宜种植。
　　 我小时候在粪堆边，自留地里的洋芋棵中都经常看到魔芋。每年过了农历七月间，母亲就会把大魔芋挖回来切成片，烘干，推成面，搅了打布壳，有时也磨成豆腐做菜。但我从没见人种过……
　　 欧阳听了我的担忧，说，我们农业局就是为全县的农业发展服务的，也是为我们县的农民脱贫致富服务的。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县里已经成立了魔芋研究所，魔芋研究所专门从事魔芋的科学生产种植研究工作。我也是魔芋研究所的几个工作人员之一，劳力、资金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技术上，没有问题……
　　 听了欧阳的话，我便有了充足的底气。那天下午，我就跑去跟马志德说，马志德，我可以帮你脱贫，我出工出力多少都不要你的钱，技术上也免费支持你，你知道我一个月千把多块钱，要养老婆儿子，要照顾年迈的父母，资金只能暂时想办法帮你垫着，赚了钱后，你要去还。马志德说，是，是。
　　 我们教育上有句话，说，教师要给人一杯水，自己必须有一桶水。我要教马志德种魔芋，我自己就必须先学会种魔芋，至少是怎样种植我应该要做到心中有数。于是，我专门到县城彻底学习了解了，魔芋的选种、选地、播种时间、种植方法等等种植技术。
　　 回来，我和马正德到他的各块责任地里转了一趟，选中了一亩半左右的一块地。这块地土壤肥沃，地块宽敞而有坡度，但坡度又不太大，既利于排水，又利于耕作，特别是靠近松树林，便于积肥，又不太当阳，非常适宜半阴半阳作物——魔芋的生长。从松林里搂了松毛拌上两包磷肥，就可以种魔芋了，既减少了病菌在魔芋生长过程中的传播，又可以为魔芋生产节省不少资金。
　　 后来，我用工资卡做抵押，从莫友镇信用社贷款三千元，用来买魔芋种、化肥、锄头等。随后，请欧阳帮我联系了种子。此后，我抽空和马志德各背一个大花篮，在魔芋地边的松林里搂了四天松毛，堆成小山大的一堆，仔细看看，两人都觉得够了，这才停手。
　　 春节刚过，我和马志德就把地里的蒿根、酸茎草、被单草等杂草，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感到自己更比在老婆身上靶地还认真。毕竟这件事关系着我未来的前途，你们说我能不重视吗？我们教育上有一句话说，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会的学生。我想，扶贫也一定是这个理儿，只有不会帮扶的干部，没有扶不出贫困的群众。不然，我也不会不惜血本地帮马志德了。
　　
　　 三
　　 马志德住在他老祖盖的磨角房里。马志德的磨角房，是从前后左右四面用茅草盖的顶，那房子不仅狭小，还漏雨。屋顶快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地上坑坑洼洼，老水牛都跌得死那种坑坑洼洼。马志德的家中，除了一张八仙桌，基本没有什么家具，坐的是两张看不出颜色的没有上漆的小板凳，小板凳似乎是谁学手做的，做工也很差。此外，就是两个散发着霉腐味的草墩了。
　　 看着马志德的房子，我心里一阵阵发酸。看着马志德住的地方，我想我那点困难算得了什么？我比上是不足，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呀！
　　 我虽然经济上也紧张，但毕竟每月到时就可以领到一千多块钱；虽然差着几万块的住房贷款，但毕竟是住在一百多个平方米的集资房里，马志德则还住在他老祖解放前盖的房子里。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还有人住这样的房子，我们党委政府的领导干部，是该为农民兄弟脱贫致富出些大力了。
　　 马志德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一个九岁的女孩,粉嘟嘟的小脸上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人看着十分可爱,正上二年级,但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的一个是男孩，满四岁了，还在他妈怀里吃奶，小家伙可能是长期得他妈的奶养着，长得胖嘟嘟的。
　　 马志德的老婆，三十一二岁，患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脚高一只脚低的，走路有点象在踩高跷，脑袋也有点不好使，上不了地，农活基本是马志德的，老婆一般是将就着做点饭，给马志德和两个孩子吃。我想，这也许是马志德不能脱贫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在刘家庄扶贫期间，刘家庄的村民小组长多次请我去他家吃饭。可我怕伤害了马志德的自尊心，尽管马志德的老婆做的饭菜确实不对我的胃口，有时还半生不熟的，但我想马志德吃一辈子还吃得，我吃几天或者几十天，怎么就吃不下去呢？因此，凡是我和马志德干活时，也就在他家吃饭。
　　 我们在魔芋地上下足了功夫。
　　 我和马志德同甘共苦的实际行动，深深感动了马志德的同时，也使马志德增强了脱贫致富的必胜信心。不仅平时我们一起干活时，马志德干劲十足，魔芋播种前，马志德还又把魔芋地耖了一遍。我想，这便是我亲自参与了魔芋的种植工作,深深感动了马志德吧！
　　 播种那天，我专门把欧阳从县城里请来，现场指导我们怎样掏墒子，怎样掏沟，怎样摆放种子，商品芋株距多少厘米，行距多少厘米，种芋株距多少厘米，行距多少厘米，我全都边做边用笔记录下来。
　　 此后，从魔芋出土前刮草到魔芋出土后施肥除草等中耕管理，以及采挖，我都全程参加。在劳动中，我把自己从书本上和魔芋研究所学到的魔芋种植技术，及管理注意事项，进行了亲自实践的同时，也全部传授给了马志德。
　　
　　 四
　　 曾有人问我，你咋个那么憨，哪个扶贫干部像你？给他种子给他技术指导就了不得了，还样样陪他干到底，你是一个国家干部，不是他马志德的长工？你不看人家好多人都是，上前做个样子，拍几个镜头,上上电视。可你去干活，却比他马志德自己还勤快？不要为别人的豆子炒破了自己的锅，你看你帮他苦得钱，他还会认得你？过河拆桥的人，我也见得不少，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为我好。但我从第一次看到马志德的生活处境后，就下定决心要为马志德脱贫作贡献了，无论多大的困难，我也一定要做到。我帮马志德脱贫，也并不是要让他感激我，如果那样我的付出就太不值得了。你说，我一年的辛劳和两三千块钱的经济垫出，换回被帮扶者的一声“谢谢”，值？！
　　 当然，那年也是我记忆中干农活最多最苦的一年。有时天热得象蒸笼,很多人在办公室里吹着电扇还喊热,而我却正在魔芋地里挥汗如雨，那太阳呀，简直成了扣在我头上的大火炉。说实在的，我最怕热了，冷点无所谓，可不这样也不行，凡是有点魔芋种植经验的人都知道，天阴时是不能进魔芋地干活。因此，魔芋种植者只有在烈日当空照时，争分夺秒，吃过苦中苦，方能挣得钱上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