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杀——
　　 辛子明头戴铜盔，身披铠甲，手握锋利的长枪，骑着高大的枣红马，长吼一声，冲在阵地的最前头，鲜红的披风像旗帜一样在空中飘扬。身后战鼓擂擂，旌旗猎猎，杀声阵阵，惊耳欲聋。抵御外敌骚扰的豪气随着沸腾的血液在辛子明全身流淌，蔓延和膨胀……
　　 喊杀声使辛子明从梦中醒来，仍激动不已，意犹未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辛子明白天在工地后面的驿站遗址前，睹物追怀，引起无限遐想。
　　 工地处在一片荒漠之中，四周荒芜人烟，前后都是隆起的小山丘，像长龙一样向东西绵延而去。工地上临时盖的四合院式的一楼平顶砖房，房子低矮，犹如龙门客栈，孤零零地蹴在那儿。往东不远处，并排两条井筒斜斜地钻进地下，朝着后面的山张着深邃的大口，几十米远处，井架上的天轮缓缓地转动着，将矿车吸进或吐出，一直忙碌着。越过后面的山丘，是荒原，长满骆驼刺、葱绿的小葱和一种开小黄花的野草。
　　 山丘往南不足百米，有一个古代军事驿站。驿站长460米，宽340米，高约10米，用沙土夯的土城墙，因时代久远，雨水冲刷，多处出现大小不一的豁口，破败不堪。驿站的北边，不远处相隔一定距离就有一座烽火墩，由西往东南方向延伸。烽火墩呈锥台形，高在10米以上。辛子明许多次站在驿站身旁，遥想它们的过去与那烽火连天的岁月，不禁心驰神往，浮想联翩。驿站与一座座烽火墩不正是一座有形又无形的钢铁长城，为快速传递军情、抵御外敌入侵发挥它们巨大的作用，也铸就了一道坚固的防线。
　　 现在，驿站与那些烽火墩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作用，成了遗迹，沉默，肃立在岁月的隘口，像一个空巢老人，多少年后，终究会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作为防线，于它们早已远去，却潜移默化着辛子明，悄然进入他的内心，在他内心深处筑起一道更加牢固的防线，抵御现实中各种形形色色的“外敌”。
　　 这儿的夏天，天黑得晚亮得也早，五点多天就明了，亮堂堂的。辛子明还沉浸在梦的兴奋之中，难以入睡，他没有赖床的习惯，起床去锻炼身体，活动活动筋骨，呼吸早晨新鲜的空气。子明每天坚持跑步，要不斜井长，坡度大，上下井费劲，气喘吁吁。就像机械手表一样，每天要上链，否则跑不准或者罢工。阳光，蓝天，新鲜的空气，以及寂静，是这儿的特色。尽管孤独、寂寞难耐，子明却还是非常喜欢这儿。
　　 子明所在矿井叫桃花井煤矿，是新建矿，按照基本建设程序，除了甲方、乙方，必须得有监理方。监理是监督管理施工单位工程质量、施工进度、安全以及合同的履行情况，督促他们按规定或标准完成任务。是夹在甲方和乙方中的第三方，代表甲方行使权力，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上，维护甲方的利益，同时作为现场见证者，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替乙方说话，不得损害乙方的利益。因此，监理的身份很特殊，很微妙，也至关重要。为了一已私利，有的监理与施工单位相互勾结，弄虚作假，沆瀣一气，损害甲方的利益。
　　 而子明作为监理驻扎在工地上，行使监理权力，对现场进行监督管理。每天需要下井巡视或察看现场情况，尤其是工程质量及施工安全，马虎不得。如果出了安全事故，追查原因，若监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轻者罚款，重者有牢狱之灾。若因工程质量引起重大安全事故，如桥塌了，死了不少人，一查，是豆腐渣工程，那监理怎么也推脱不了干系。而工程质量是终身负责制，只要人还活在世上，作为当初的责任人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该逮捕就逮捕，该蹲监狱就得蹲监狱。因此，风险与利益并存，责任重大，不可小觑。
　　 子明心里十分清楚其中的重要性，关键时刻不能心软，必须较真。要对得起天地良心，维护甲方利益，既然是甲方请来替他们当差，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同时也是保护自己，要不万一出事，后悔就晚了。
　　
　　 二
　　 子明今天打算下副斜井看看。在办公室兼宿舍换好工作服，穿戴整齐，去灯房领了矿灯。工作服很长时间没洗了，淡蓝色的卡叽布早已被糊得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俊俏的模样。不时散发出阵阵汗臭味和煤粉味混杂在一起怪味，幸好嗅觉有其适应性，一会就适应了，习惯了，也就不怎么恶心了。其实，子明是个讲究的人，但在这荒漠之中，水非常珍贵，哪能任你肆意挥霍。对面山脚下的有条小河，可河水碱性太大，两边河床水漫过的地方全是白白的碱子，像人眼角上的眼屎，根本不能洗衣。
　　 副斜井已施工六百多米，二十五度的下坡，虽有踏步，但走起来，两只脚就像锤子一样不停锤在水泥地上，震得脑发晕，心发慌。接近工作面的几十米没有踏步，有水，很滑，子明差点摔倒，惊出一身冷汗。刚站稳，前面有几个灯光向自己走来，那灯光像月下海面上的碎光飘忽不定。“要放炮了，赶紧往后撤。”有工人向子明晃灯喊话。子明急忙向后走，路陡得如同老山界似的，没走几步，气喘吁吁，浑身直冒汗。尽管如此，子明还是扶墙快走，腿像灌了铅一样，酸痛难忍。放炮前走得越远越好，那冲击波的威力太大，耳膜差点震坏，子明一听见放炮心里就发悚，犹如小时候被狗咬了至今见了狗就有恐惧感一样。
　　 没走几十米，“轰”的一声巨响，心里一紧，猛得吓了一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炮一响，工人们就走向工作面，扔下子明一人站在原地惊魂甫定。他们就像一群耗子在洞里游走，须臾就走到前头去了。几分钟后烟雾弥漫，滚滚而来，夹杂着炸药的呛味，子明连忙屏住呼吸。浓烟过后，前面的灯光变得十分明朗，就像晴朗的月夜。子明小心翼翼地向工作面走去。在工作面，工人们正忙乎着，拉风管、水管，扛锚杆钻机，准备打锚杆挂网支护。子明用矿灯照了照顶板，皱起眉头，巷道成型太差，超挖严重，狗啃了一样。
　　 “找顶了没有？”子明问。
　　 “找个（过）了。”过了一会，班长用夹杂浓厚的闽南话答道，晦涩难懂，把“了”字语音拖得很长，极不情愿的样子。嫌子明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子明在现场，他们有些紧张，不能为所欲为。子明每天与他们打交道，早就混熟了，可他们不怎么欢迎子明，爱理不理，还有些傲慢。
　　 两个小时后，支护完了。子明从后面走向工作面，检查支护质量。“你们自己看看，打的什么锚杆，不贴岩面，外露过长，间排距过大，有几棵符合要求的？”子明一看就来气，冲工人们嚷起来。
　　 “这还不行？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干的。就这个条件，顶板是泥岩，卡钻，不好打呢。辛工！”班长很不服气，但又不敢大声嚷嚷，忍气吞声地耐心解释，完全没了先前的神气。他们不傻，监理得罪不起，何况子明说得没错。
　　 瞎干！蛮干！是外包队一贯的作风。这么久了，说了多少遍，至今还没改过来，非下狠心不可。子明气恼之余暗下决心。
　　 “必须进行整改，整改验收合格后才能喷浆。”子明撂下话，气冲冲地升井了。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必须找他们队长说去。
　　 队长姓魏，不到五十，细高个，长得尖嘴猴腮，说话时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乱转。小学三年级文化，仅会写自己的名字，受他当老板的侄子之托负责管理。魏队长与子明都在一个四合院里吃、住和办公，当子明急匆匆地走进院里时，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廊檐边上，车上蒙着一层尘埃。
　　 那是魏老板的坐骑，老板来工地了。魏老板很年轻，不到三十，听人说，老板有财运，命里注定似的。先前在宁夏一个矿当掘进队长，施工一条岩巷，围岩十分破碎，要么停滞不前，要么进度太慢，像蜗牛爬行一样。老板亏得一踏糊涂，实在撑不下去，就转手包给年轻的魏队长，魏队长摇身一变，成了老板。没几天巷道就通过了破碎处，施工速度由蜗牛爬行瞬间变成兔子跑步，噌地一下，速度快了。原来转包时，巷道已接近破碎区的边缘，就差最后一抖擞了，可惜没坚持住。那年，魏老板一下子赚了四百多万，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到现在，知情的人仍津津乐道，唏嘘羡慕不已。
　　 子明找到魏队长，没好声气地说，“你们副井打的锚杆太差了，几乎没一棵合格的，必须处理或补打，完了后叫我们验收，未验收合格之前不得进行下道工序。干了快一年了，就没一点长进。唉。”说到激动处，子明又嚷起来，全院里的人都听到很清楚。
　　 “好。好。我马上下井看看，不合格的立马就改。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魏队长脸上堆满笑容，腰微弓着，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末了还来了诙谐的，幽默一下，假装十分关心的样子。等子明刚转过背，魏队长朝子明瞪了一眼，作出呸的样子，十分滑稽。
　　 子明回到房间，简单洗刷一下换上干净衣服，去食堂打了些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子明极不乐意去食堂打饭，因为食堂是魏队长他们开的，说是每月交生活费，实际上一次都没交过，他们从来不问。子明向汤总监提过，汤总监含糊其辞，要他不用操心，只管吃就行了。再说就是给，魏队长也不好意思要嘛。每次去人家食堂，像要饭似的，心里很别扭。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如何开展工作，在大是大非面前硬不起来，一些防线不攻自破。
　　 子明准备午睡，门被推开了，魏队长走了进来。“辛工，要午休？不好意思，打搅了。自从你来了以后，我们没特意请你去饭店撮一顿，加深加深感情，心里很过意不去。”魏队长以一贯的和颜悦色，声音明显比平时压低了一半。说时迟那时快，将一个红包塞到子明上衣兜里，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子明立马明白过来，哦，原来是为上午的事送礼求情的。顺手拿出红包，子明觉得厚厚的，有些分量。连忙要还给魏队长，“这是干啥呢，我不兴这个，拿回去吧。只要把工程干好了，什么都好说。”声音同样低沉，并软和许多。魏队长退后一步，双手往外推着，挡了回来，“也没什么，拿着吧。”
　　 “拿回去。拿回去。”
　　 “拿着。拿着。”
　　 “拿回去。拿回去。”
　　 “拿着。拿着。你休息吧，我走了。”
　　 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两人来回推让了几次，像搏斗一样。魏队长腿脚利索，趁机闪出门去，逃也似的走了。把子明丢在房间里，手里揣着红包，愣了好大一会，雕像般一动不动，心里忐忑着，犹豫着，挣扎着。
　　 子明耳畔回响起一位领导说过的金玉良言，他说送礼是个圈套，是个陷阱。今天送你几千，明天就能送你几万元，一步步将诱进陷阱，成了受他们操纵的棋子。后天有事找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配合还是不配合，只怕到时由不得你了，不得不与他们狼狈为奸。否则，他们就去检举你，让你身败名裂。子明告诫自己，我可不能上当。
　　 子明小眯了一会，就醒了。又换上工作服，毫不犹豫地将红包揣进兜里，走出房间，径直朝魏队长房间走出。魏队长的房间门开着，进门前，子明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魏队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假寐，僵尸一般，听见有人进来，睁开了眼，马上坐起来。
　　 “给。”子明不容分说，将红包扔在魏队长床上，转身就走了。
　　 “你……哎！”魏队长脸上的表情被冻住了似的，表情非常复杂，有惊讶，疑惑和尴尬。
　　 子明一直在副井工作面呆着。他们根本没有整改，无动于衷，并准备喷浆封闭。子明一看就火冒三丈，站在工作面就是不挪步，气愤地说，“如果不整改，别想喷浆，除非喷在我身上。”做出一番“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倒把那帮工人给唬住了。因为谁也不敢对着人喷浆，几个兆帕的压风裹着沙子，就像子弹一样，那是要出人命的。僵持了一会，他们不得不甘拜下风，重新补打锚杆。
　　 子明升井后，月亮已高高地挂在东方，朗朗地照着，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子明步履轻盈，仿佛是凯旋的勇士。
　　
　　 三
　　 这样的对峙事件时有发生，搞得双方都不欢而散，关系闹得很僵。现在提倡和谐社会，双方却怎么也和谐不了。子明心想，除非施工单位按规定按标准老老实实干活，把活干好。可他们是外包队，挂靠资质，管理极不规范，应该说谈不上管理，干活随意惯了，简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按理说他们是没有资格承揽这样的大工程。至于如何承揽到手，个中奥妙，不得而知，且屡见不鲜，无疑给工程管理带来很大的难度。子明打心眼里不愿“刁难”他们，但责职所在，不愿无原则退让。
　　 由于太不和谐，惊动了汤总监。汤总负责两个项目部，比较忙碌，他实在看不下去，不能由着子明的性子胡来，必须提醒下子明。一天，汤总从另一个工地匆匆而来，将子明叫到自己房间，以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及过来人对刚参加四年的人的多重身份，语重深长地开导，“小辛呀，工作认真负责是好事。但凡事不能太死板，太较真，要有个度，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达到双赢的目的，岂不皆大欢喜。关系搞得太僵，施工单位不配合，工作怎么开展？这不自讨苦吃，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不是。你看看现在。”话语中流露出不满和责怪。
　　 子明听了，心里怪不是滋味，明明是施工单位不配合，不按规矩办事，是他们的错，倒教育起我来。不免黯然神伤，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