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降临，将城市裹得严严实实。各种灯光努力地冲破黑夜的束缚，挣扎着，喘息着，照着朦胧的街道和楼群，高楼下是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车流，流光溢彩。
　　 天飞蜷缩在城市的一个黑暗的角落，凝视面前有一堆微弱的篝火，出神发呆。那篝火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被这寒夜裹挟、吞噬和摇曳着，如同一只饱含酸楚和饥渴的眼睛。筑城的冬夜格外寒冷，天飞不由得地紧缩身子，却没有添柴燃旺篝火，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收不住一路狂奔的四蹄。
　　 这是在工地上，工地面积很大，四周用两米多高的围墙圈成一个独立的空间。眼下地基已开挖完毕，正准备浇灌基础。因此工地上布满横七竖八的壕沟，像战壕一样。天一黑，铁大门就紧锁着，防止外人溜进来偷盗东西。工地上设备较多，挖掘机，搅拌机，铲车等，还有许多建筑材料，譬如各种钢筋，水泥、山砂和红砖等，这些哪样都不能丢失。天飞的工作，就是晚上看守它们，简而言之叫守工地。
　　 “当”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三合板上。这声音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天飞，回过神警觉地站起来，拧开特警手电筒循声音的方向照了照，雪白的光亮顿时划破了黑沉沉的夜空。仔细一瞧，没发现什么，又往四周照一照，同样还是没有。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产生幻觉？不会，明明听得很清楚。是不是有人投石问路？有可能。天飞立即警惕起来，心里有些发紧，甚至是恐惧。听说现在的小偷，今非昔比，说得好听些是偷，实际上是抢，明火执杖。他们不是独来独往，而是组团出动，一进来，首先控制看工地的人，用闪着寒光的锋利的匕首顶在你脖子上，你敢放一个屁，就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若反抗，叫你小命不保。
　　 天飞曾亲眼目睹过在原单位上看工地的老头的尸体，血肉模糊。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清晨，发现时那老头已冰冷僵硬，倒在一堆钢筋旁，身体蜷缩着，双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痛苦万分，身旁的地上有一大摊血渍。那老头双目圆睁，饱含愤怒，愤怒中还夹着一丝惊恐。中午时分，民警才姗姗来迟，草草察看了现场，拍几张照，询问了情况，就匆匆走了。因为那老头是外地人，没人关心，就不了了之。
　　 那老头的惨状，那一大摊血渍，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天飞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用电筒往四周围墙扫射了一遍，故意大声干咳了几声，又高声地说，“李师傅，你去看看那边围墙下面，是怎么回事？”这是放“烟雾弹”，迷惑外人。天飞往天空照了照，强烈的光束像一把长长的利剑刺向深邃的天穹，观察了一会，聆听了一会，仍无异常。回到篝火旁，坐下。这才发觉再不添柴，火真的会熄灭。没有火，这漫漫寒夜如何熬过。火，不仅抵御寒冷，还是抗拒恐惧的有力武器。
　　 火又旺了。天飞哆嗦着往火靠了靠，手指冻得僵了，伸不直，就伸往火上烤一烤，暖和暖和，像烤火腿肠似的。一会烫着了，又立马缩了回来。火哔哔剥剥地炸响着，有的火烬溅到天飞的身上，天飞赶紧将它拔拉下来。天飞抬头痴痴地望了一眼对面围墙外的高楼，32楼那间房灯光一直亮着。那亮光中总幻化出一个苗条的忙碌的身影，天飞的心早已停留在她的身旁，眼里分明有了泪水，亮晶晶的，模糊了天飞的双眼，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围墙外面的不远处就是街道，街两旁高楼林立，繁华热闹。这热闹似乎离天飞很远，天飞倍感孤独、落寞、迷茫和惆怅，自己分明就是城市里迷途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面的高楼是住宅小区，名叫幸福家园。那是个环境优雅、娱乐设施比较完备的高端生活小区，在筑城紧靠市区繁华地段，房价昂贵，是有钱的人积聚的地方。天飞白天睡醒了，几乎每天都去那小区坐一坐，表面上是去散心，实际上等一个人，就是32楼那间房整天忙碌的那个人。天飞打听到她来了筑城，在幸福小区给人当月嫂，伺候月婆和婴儿。
　　 昨天下午，当天飞冒充小区居民大模大样走进小区时，被门卫拦住了，审贼似的盘问他，进去干什么，找谁。门卫是个上了岁数的人，以前是警察，退休后继续发挥余热。凭他多年的警察工作经验和察言观色的双眼，发觉天飞绝非本小区的居民，暗中留意天飞三四天了，觉得此人形迹可疑，是不是图谋不轨事前踩点来了？
　　 “我……”天飞想她太专注，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没事不能进！回吧。回吧。”门卫毫不客气，不耐烦地冲天飞说，像呵斥。
　　 天飞听了，心情更糟，没好声气地嚷道，“不进就不进，凶什么凶。”望了一下小区，失望地走了。
　　 临了那门卫得意地低声嘟哝了一句，“一看就不是好人，想进，门都没有。”并轻蔑地瞅了天飞一眼。
　　 现在连小区都进不去，怎么与她见面呢？天飞不能想，一想就愁肠百结，紧锁眉头，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双眉间皱成明显“川”字。一张沧桑的面孔，与才二十六岁的他极不相称。
　　 第一次去幸福小区，是在二十天前。天飞特意花三十元理了发，不顾天寒地冻穿上那件西装，昂首阔步跨进小区大门的。那门卫见了，吭都不吭一声，是眼拙，还是不敢，总之天飞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了。那时，天飞想像与她越来越近，仅楼上楼下之隔，不免心情激动，自然走路时神采飞扬，气宇轩昂。这种发自内心的神态和气质，把见多识广、见风使舵的门卫镇住了，镇得一愣一愣的，使他们失去了神辨的能力。
　　 天飞新奇地游逛欣赏了小区优美的环境，而后坐在小区的凉亭里，在寒风中傻傻地等，痴痴地等，盯住单元楼的门口，盼望她的出现，唯恐错过与她邂逅的任何机会。等呀等，从中午到下午，从细雨到响雨，地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望眼欲穿，她一直没有出现。夜幕低垂之时，天飞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沮丧地走出小区。引来门卫狐疑的目光，一直目送他远去。
　　 此后，每天都带着希望而去，落魄而回，心情就像筑城的天气，阴沉沉的，难得一见阳光明媚的晴天。天飞不甘心，更不死心，她是不是在考验自己，有意躲着。给她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就不在服务区域内，发短信也不回。越是见不到，见面的念头越是与日俱增。天飞迷茫和惆怅，终日郁郁寡欢，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他不能没有她，没有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二
　　 天飞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四年前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分到了一个叫五里地的小煤矿，当技术员，做“地下工作者”。那个煤矿是八十年代建的，资源趋于枯竭，因后来出了一起安全事故，集团公司决定予以关闭。天飞被分流到另一个新建矿井——羊场煤矿，这是个大型矿井。天飞从主管技术员，到副队长、队长，区队成立后，升为副区长，工作上可谓顺风顺水。
　　 可情感一直没有着落，那时天飞已二十二岁，自己倒不着急，可家里催得紧。天飞身高不到一米七，肤色偏黑，是那种其貌不扬的人。他家是重庆的，重庆多美女，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双方见面后，反映平淡，女方嫌天飞长得老气，离家又远，两人无缘无分，没有谈成。第二年，通过网聊，交上一个可心的女孩，那女孩姓李名媛，在邮局工作。天飞动了心，请假前往鹤城与女孩见面。
　　 那天天公不作美，明明晴朗的天，突然下起雨来。天飞一下火车，雨哗哗地下着，在站台上没见到李媛的身影。提前约好的，她为什么爽约呢？天飞心中涌起丝丝不妙。当站台上旅客都走光了，只剩下天飞孤零零的一人，站台上工作人员要清场，天飞不得不离开站台走下地道，通过地道出站。脚步有些沉重。
　　 天飞没有带伞，就近在车站广场边上买了一把伞。而后给李媛去了电话，约好在广场附近的一家饭店见面。天飞本想去李媛工作的单位，顺便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可李媛坚持在饭店相见，天飞依了女孩，来到鹤城，那就客随主便。想到要与日思夜想的李媛见面，尽管刚才有丝丝不快，还是被即将到来的兴奋和激动所取代。男子汉嘛，何必斤斤计较，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也许她工作太忙吧。
　　 在焦急而忐忑地等待中，迎来激动人心的时刻，无数次猜想和描绘，终于从虚拟世界来到现实当中。当伞下的李媛出现在天飞面前时，天飞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跳陡然加速，眼睛直直地看着李媛，张着嘴，忘了神。李媛清秀，身段婀娜，穿三彩牌浅紫色短袖滚边连衣裙，裙裾刚到膝盖，露出修长的腿。看上去淡而不俗，气质优雅。眼睛水灵灵，亮晶晶，会言语似的，看你一眼，你仿佛立即被融化掉。五官是那么精致，面部轮廓是那么柔和，像一块美玉，晶莹而圆润，见之爱不释手。
　　 天飞心里一惊，窃喜，马上回过神来。两人来到约好的那家酒店，在窗前落坐。李媛很淡然，低眉颔首，职业化的微笑，话不多，不时地看看窗外，若有所思。饭桌上的气氛不很融洽，甚至有点尴尬。见此，天飞心凉了半截，怅然若失。是啊，自己与李媛相差甚远，她怎能瞧得上自己呢？李媛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而自己又有什么呢？饭后，李媛说工作较忙，不能陪天飞，房间已为他预订，就在火车站旁边的天府宾馆，走几步路就到了。难得来鹤城一趟，好好玩玩，她朋友有车，可以做司机兼向导。
　　 天飞明白李媛的意思，这是客套话。于是笑着说，“不用了，我今晚就回去。非常感谢你的热情款待，有机会去贵州玩，我全程奉陪。”天飞装作若无其事，心却在流泪，他舍不得李媛，可又无可奈何，有缘无分，强求何益。此次见面，对天飞打击很大，心灰意冷，很长时间走不出失败的阴影。
　　 有人给天飞介绍对象，被天飞婉拒。好比“黄山归来不看山”，天飞鹤城归来无心再找对象，脑海里都是李媛俊俏的模样。只有一心扑在工作上，拼命地工作来忘记她，以及驱赶心中的痛楚。
　　 也许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两个月后，天飞慢慢回归常态。
　　 一天，手下的副队长柯正请天飞喝酒，柯正是天飞得力干将，天飞欣然应允。下班后，天飞来到矿大门外的一家酒店。自从二O一一年，羊场这个大山深处十分偏僻的小地方确定建矿后，开始热闹沸腾起来，大门外面路两旁的房子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鳞次栉比，随公路蜿蜒几百米。饭店、商店和理发店等蜂拥而至，如同小城镇一样。
　　 天飞注意到，酒桌上有两个女的。一个是柯正的老婆，天飞认识，另一个女的，天飞好像在哪儿见过，似曾相识，在记忆里无论如何搜索，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女的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段不错，十分文静，不多说话，不喝酒，静静地听，饶有兴趣地欣赏，置身事外似的。有女的在场，能助酒兴，天飞站起来主动敬她们的酒，敬到那女的时，那女的深感意外，站起来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看着天飞深表歉意，脸上飘着羞色的红云。就是那一抹红云，顿使那女的有了不一样的成熟女人的妩媚，天飞的心为之一颤，触及了心的湖底，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天飞回到座位后，暗暗注视那女的，那女的要么低垂眼敛，要么与柯正老婆窃窃私语，似乎从未正眼看过别人，矜持中含着一点点清高。
　　 翌日，天飞去供应部仓库询问综掘机配件到货没有，若高压油管再不到货，综掘机就得趴窝，影响进度生产。在此之前，天飞已派人催问多次，那库管员爱理不理的，就冷冰冰的一句话，要么不晓得，要么还没到。天飞只得亲自过问此事，与供应部葛部长一起来到仓库，葛部长安排人立即查阅到货台帐，结果五天前就已到货。天飞非常生气，恨不得踢那库管员一脚，但还是忍住了，他们得罪不起。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捆￠10高压油管，上面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有人将一捆油管拿来放在天飞面前，当那人站直身子抬头时，天飞发现竟然是昨晚那女的。哦，原来她是矿上的，在这儿上班。那女的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几丝头发被贴在脸颊上，无意中透露出一种山野的风情。她穿着淡蓝色卡叽布工作服，非常干净，戴着白色帆布手套，手套被油管印了一层黑色的污渍。
　　 “到货这么长时间，还说没到货，睁眼说瞎话，工作就这个态度？影响生产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若再发生类似事情，别说我对你不客气，决不手软……”葛部长愤愤地训斥，说完就走出库房。天飞走之前看了那女的一眼，她欲言又止，脸憋得微微泛红，很委屈的样子。在天飞眼里，反而更显楚楚动人，不禁怜香惜玉起来。
　　 你若有意，她（他）就有缘。
　　 每逢周六，是羊场镇上赶场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们被吸引于此。天飞开着借来的车小心翼翼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着，跳舞似的。他拿到驾照不久，操作不很熟练，还是个二把式。办完事情后，开着车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久雨过后，难得一个晴天，天晴了，心情不错，边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高耸入云的山，青翠的树林，还有流动的云朵，一切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令人陶醉。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车往右严重倾斜了一下，马上又回到平地，稳稳地。天飞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走神了，过水坑时没减速。
　　 “怎么开的车？溅了一身泥水。”后面立即传来抱怨声，柔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