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飞将车停下来，下车一看，有个女人站在小水坑边，拿眼瞪着他，很不高兴。定睛一瞧，不是别人，又是那女的，供应部那女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开车技术水平有限。”天飞笑着连忙道歉。
　　 “……”那女的见是天飞，不再说什么，无辜地看着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泥水污渍。
　　 “你回矿上不？上车吧，回去我给你洗干净，或者赔你一件？你说咋办就咋办？”天飞殷勤地笑着说。
　　 那女的迟疑了一会，还是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位。
　　 “坐前排吧，好说话。嗬嗬，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
　　 那女的有点不好意思，下了车坐到了副驾驶位置，收敛了刚才怒气，变得严肃起来，目视前方。
　　 “一个人上街？咋不坐车呢？”天飞有意搭讪，单独相处，机会难得。
　　 “嗯。”
　　 “那天晚上我看你一点酒都没喝，是不喝酒，还是不想喝？”
　　 “喝不了。”那女的一直注视窗外，漫不经心地答道。
　　 “哦，女的还是少喝酒为好。有的女的喝多了容易失态，不好。”天飞感觉气氛太沉闷，于是转移话题，“上次在你们库房，你好像有话要说，但为何没说呢？”
　　 那女的摇下窗玻璃，一股风吹了进来，沁人心脾。“我是前一天才休假回来，葛部长不分青红皂白就训人。不过，他们几个也太不负责任。”一提那天的事，她似乎还有怨气，但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
　　 “是啊，干工作责任心要强，工作是为自己工作，不是为别人工作。有一句话说得好，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天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看你工作很负责，我就喜欢干工作认真负责的人。”话未落，天飞心里咯噔了一下，怕她引起误会。
　　 她没搭腔。
　　 “你看起来像我一个网友，越看越像，不过，相隔这么远，不可能，是我想多了。”
　　 见她没支声，天飞鼓起勇气地说，“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
　　 她瞅了天飞一眼，含着戒备和诧异，见天飞一脸真诚，别无他意，于是说，“姓栗。”
　　 “哦，百家里姓栗的，好像不多。”
　　 ……
　　 经过打听，天飞摸清了她的情况。她叫栗淑英，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丈夫十年前在五里地煤矿上班，在一次安全事故中离开了人世，撂下她们娘儿俩。为了照顾小孩，她一直没找对象。做为补偿，栗淑英成为正式工人，被安排在灯房上班。五里地煤矿关闭后，也被分流到这儿。
　　 “泥水事件”后的第三天，因工作忙，天飞才突然想自己在车上说过的话，男人嘛，一个吐沫一个钉，不能言而无信。下班后，就特意去找栗淑英，再次赔礼道歉，并请她吃饭，务必接受。其实，天飞另有“图谋”，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借口。自从得知栗淑英独自带着小孩过日子，天飞心里又多了一层接近她的愿望，这种愿望愈发强烈。
　　 栗淑英没去，说没必要这样。天飞有些失望，但在情理之中。
　　 此后，天飞有事没事往供应部仓库跑，本可以安排下属干的活，自己却亲力亲为。
　　
　　 三
　　 二O一二底，煤炭经济形势风云突变，从峰顶陡然向谷底极速滑去，从此，一蹶不振，像失了水分的茄子，蔫拉巴叽的。
　　 真是祸不单行，在这骨节眼上，兄弟单位接二连三发生较大的安全事故，惊动了中央，安全形势十分严峻。在这紧要关头，屋漏偏逢连阴雨，集团公司下属的一个矿“轰”的一声，瓦斯突出，井下的几个阶级兄弟就没了。半个月后，另一矿又“突”了，又是好几个兄弟去了天国，连续两起安全事故，造成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几乎将原本极度羸弱的集团公司逼上了绝境。一矿出事故，万矿受教育，集团公司下属的矿全部停产整顿，羊场煤矿也难逃厄运。安全事故暴露出从集团公司到矿上管理上的漏洞和不足，多年的矿业集团饱受诟病和质疑，信誉一落千丈。又因煤炭行业不景气，银行终止了贷款，羊场煤矿成了无源之水，到后来彻底枯竭干涸了。面对如此困境，不得不裁撤人员，再是放假。
　　 自从羊场煤矿陷入困境后，职工心里阴云密布，尤其是那些已过不惑之年的人，处于十分尴尬和进退两难的窘境。岁数大了，工作难找，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大，不免忧心忡忡。地面岗位工首当其冲成为裁撤人员，由集团公司另行安排或待岗。栗淑英及两位好姐妹均在其中。栗淑英曾去求有关领导，诉说自己的困难，恳求能留下来，说到伤心处泪眼婆娑。领导感慨地说，现实如此，不得不这样，他们也无可奈何，请她们理解企业的处境和困难，一旦形势有所好转就通知你们回来。说完拍拍她的肩膀，一副忍痛割爱十分为难的样子。
　　 栗淑英与两个姐妹心情烦闷，撺掇在一起嘀嘀咕咕，越说越有气，愤愤不平。矿上还有好些女的，凭啥只裁她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简直欺人太甚。中午，三人就去饭店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吃饭不是。光吃饭哪行，来点酒解解闷，平素很有主见的栗淑英经不过姐妹的劝酒，很少沾酒的她跟着小啜了两杯，喝得头微晕，脚有点发飘。脑袋在酒精的控制和影响下，处于极度亢奋之中，敢说敢做，与平时判若两人。
　　 “好姐妹，你们就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就此认怂？”吴子凤凑近去，瞪着其他两人，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两眼布满血丝。
　　 “不能，不能认怂。要不我们太没面子了。”盼儿愤懑地说，斩钉截铁。
　　 栗淑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哪我们怎么办？怎样才能不被裁撤，挣回面子？”吴子凤趁机教唆说。
　　 栗淑英和盼儿看着吴子凤，直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唉声叹气。
　　 “办法倒有一个，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子凤故作神秘，吊人胃口。
　　 “快说，谁说我们没有胆量。我们也不是好惹的，是不是，淑英姐？”
　　 “好，我们就去爬塔吊，要挟领导答应我们的条件。要是他们不答应，我们就从上面跳下来，吓死他们。当然喽，做做样子。你们看怎么样？”子凤怂恿说，一番洋洋得意、胜券在握的样子。
　　 淑英和盼儿一听，惊讶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心想，这个什么馊主意，也太吓人吧。
　　 “我就知道你们没这个胆量。算了，当我没说。”
　　 “去就去，怕个球。”盼儿突然豪气冲天，大义凛然。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人顾不上吃饭，群情激昂地走出饭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办公楼前，来到正在建设中的工地上。由于资金不到位，工地处于半瘫痪状态，又值午休时间，工地上没人值守。她们三人长驱直入，来到一座塔吊前，子凤要盼儿先上，淑英在中，子凤在后压阵。盼儿毫不犹豫地蹭蹭地往上攀爬，像猴一样敏捷。淑英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塔吊，犹豫了一会，在子凤的催促下，一狠心就直往上窜。回头看子凤，子凤正蹲在地上，说肚子疼得厉害，要她们先上，她方便后再上。
　　 这座塔吊有三十多米高，越往上风越大，呼呼地刮着，时值初秋，已有丝丝凉意。当她俩未爬到顶时，已被发现。她们爬塔吊的消息不胫而走，像秋天的风一样刮遍了羊场煤矿，矿工们好奇地围拢过来，矿领导也过来了，站在下面昂着脖子喊话，要她们下来。
　　 看着下面昂着头的像狗一样小的人群，头脑已被凉风吹清醒，心里充满紧张和恐惧。但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只得麻着胆子继续往长长的塔臂末端攀沿而去。栗淑英两手发抖，双腿发软，额头上是冰冷的汗珠，身上有凉飕飕的感觉。她开始后悔自己鲁莽的“壮举”，不该听信子凤的话。淑英看了盼儿一眼，盼儿脸色发紫，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或恐惧。她俩趴在塔臂上，紧紧地抓住铁管，一动也不敢动，就一直静默着，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淑英心里咯噔一下，心悸起来。她注视着盼儿，唯恐盼儿有什么异常举动，导致意外发生。因为盼儿犯有间隙性精神障碍病，指不定会发作，如果发作，一松手，后果不堪设想。盼儿的人生很不幸，婚姻不顺，离异多年，工作上屡屡受挫，隔三岔五待岗，长期心情郁闷，想不开，出现神经衰弱，久而久之，导致精神崩溃。这种情况，盼儿不是特例，矿上还有两三个，大同小异，发作起来疯疯癫癫，耍猴似的，匪夷所思。淑英不禁感慨，人活着就如此艰难，一种悲悯涌上心头，悲自己，悯姐妹。
　　 天飞知道后，惊了一跳，深感意外，想不到淑英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却如此烈性。赶到现场时，淑英就像停在半空中的鸟儿，随时可能被掉下来，天飞的心一直悬着。塔吊下面，公路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叽叽喳喳，议论纷纷。镇上来人了，县消防大队也来了，在淑芳她俩的正下方的洋芋（土豆）地里铺上厚厚的气垫，市电视台的也来了。天飞给淑英打电话，嘟嘟地响了半天，不接，天飞急得团团转，坐立不安，心如刀绞。
　　 她俩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淑英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看了看，有许多未接电话，有小姑子的，好姐妹的，陌生人的，儿子也打来的电话。天啦！儿子也知道了，淑英心里一酸，感觉愧对儿子，赶紧回拨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哭，“妈妈，你怎么啦？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儿子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心上，生生的疼，她连忙安慰儿子，放心吧，妈不会做傻事的。说完，泪簌簌而下。
　　 天渐渐地黑了，黑得那么严实，天上没有一颗星星。从下午两点，到现在已是五个多小时，再这样下去，淑英和盼儿势必体力不支，若不尽快解决，让她俩下来，否则真会酿成惨剧。她俩最后提出条件，矿上不得裁撤她们，白纸黑字，领导签字后派人送上来，眼见为实，她们才下来。
　　 只要能下来，一切照办。
　　 天飞自告奋勇与施工单位一个人爬上高高的塔吊。也许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就像淑英与盼儿一样，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垂直爬上高高的塔吊，放在平时想都不敢想。天飞顾不了许多，只想着早点见到淑英，她不能有任何闪失。他爬在前头，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愿停下来。接近淑英时，她俩很警惕，叫天飞别靠近，天飞将领导的承诺递给她们看，而后才慢慢地靠近。天飞心里紧张，腿在颤抖，仍强作镇定，停下来稍作歇息。然后给淑英系上保险绳，与天飞身上的保险绳扣在一起，拉着淑英的手一步一步移动。
　　 天飞是第一次拉淑英的手，而且在这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天飞感觉似乎有一丝微弱的电流流进全身，淑英的手是冰凉的，在心里却是那样的暖和。天飞真想一直这么拉下去，再把淑英搂进怀里，给她温暖。但他不敢多想，不敢分心，小心翼翼地把淑英安全地送回地面。当脚踩在坚实的地面时，要不是天飞扶着，淑英差点瘫软在地。因淑英羞于见人，天飞连夜开车把她送回凉都家中。
　　 三天后，淑英上班了，除了工作，很少外出。天飞几次请她吃饭，都被拒绝，约她散散步，多次后，碍于面子，才勉为其难在僻静之处走走。天飞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淑英吐露心声。当听到天飞说出“我爱你”三字，尽管早已预感，淑英还是有点吃惊，心中却十分平静。
　　 “你爱我？是不是一时冲动？你了解我的情况吗？”淑英低着头，淡然而镇定。
　　 “我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比我大，我不在乎，你有小孩，我们一起抚养，不比什么事由你一人承担更好吗？”天飞看着淑英认真地说，声音有些颤抖。
　　 “你属龙吧，你知道我属啥嘛？我属牛，比你大15岁。我们不合适，对你太不公平。再说，我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年龄相差这么悬殊，我接受不了。你死了这份心吧。”淑英柔和而坚定地说，脸却红了，微微发烫。
　　 “请你现在不要过早的下结论，先处一段时间，视情况而定，好不好？”天飞痴痴地看着淑英，乞求地说。
　　 “……”淑英沉默。
　　 两个月后，羊场煤矿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再也无力前行，无可奈何地决定放假，职工自谋活路。就像鸟儿不得不飞离呆了多年的栖身的树林，去狂风暴雨中寻寻觅觅。淑英惆怅地走了，天飞本可以留下来护矿，领取微薄的工资，但他的心跟着淑英走了，于是也毅然离开。与其他职工一样走得很悲壮，恋恋不舍，眼眶像这南方的冬天一样多雨而潮湿，一片朦胧。
　　 放假即下岗，如同弃儿四处流浪，风雨飘摇。
　　 天飞心里掂记淑英，放不下她。但做为有担当的男人，必须先有稳定的工作才好意思去找她，他去了一个小煤窑，负责技术。老板答应月薪一万元，先支付生活费三千元，再根据出煤多少进行提成。一个月后，讨要工资时，老板总以各种借口不予支付，最后仅给了一千元，其余的先欠着，到年底一块给。问旁人，说老板是个老赖，不仅苛扣工资，还久拖不给，多少应聘人员来了又走了，走马灯似的。
　　 第二天清晨，天未完全亮，天飞顶着寒风悄悄地离开了小煤窑，心沉重而落寞，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落叶，不知被萧瑟的秋风吹向何方，无着无落。
　　 经多方打听，来到了筑城，来到了淑英的楼下。
　　
　　 四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下班后，天飞太乏了，躺在彩板房里的床上，冷冰冰的，如同冰窖。中间的炉火坚持一夜后气若游丝，天飞顾不上添炭，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这种南方湿冷的天气，让人觉得格外的冷，被子太薄，天飞把晚上穿的黄大衣盖在上面，才暖和些。困得头昏眼沉，可脑细胞非常活跃，总胡思乱想，睡得很浅，时睡时醒，迷迷糊糊。不多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胡乱洗漱后去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天气越来越冷，天飞裹紧衣服，竖起衣领，沿街边想边走，差点撞在别人怀里。当他抬头看时，发现竟来到幸福家园门口，又是那个“火眼金睛”的警察门卫值班，望了望小区里头一眼，天飞不打算闯进小区，惆怅地继续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