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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南山记(散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15发表时间:2016-01-25 21:15:58

天还没黑,狼就开始叫了,嗷嗷嗷,一声长一声短,最先钻进孩子们耳朵。我家两边的小山岭上分别长着些洋槐树,杂草从头到脚水泄不通。冬天,阳光也格外充足,村子里都暗得找到鼻子看不到脸了,还有一抹阳光挂在院子里大椿树顶上。可每到夜里,源自南山的狼嚎声强劲而锐利。这时候,父亲正在赶着羊群回圈,母亲去山上割荆条还没回来。我和弟弟在院子站着,冲着越来越黝黑的山峰与越来越亮的天空一声声喊爹叫娘。放下背上的荆条捆,母亲满头大汗,见我跟弟弟一样胆小如鼠,说南山离得还很远,狼再叫也跑不到咱家里来,不用怕。她没好气了,则怒斥我是窝囊废,一个大小伙子了还怕狼叫!我委屈,看着长满黑松树的南山,脑子里有一群狼在积雪或者岩石上,以幽蓝的眼睛和尖利的牙齿对我充满咬噬欲望。
   好像是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竟然没了狼嚎声。第一次听不到,我没有发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事情。一个人拧着脑袋往学校走的路上,碰见经常在一起厮混的同学赵大嘴。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他爹刚从乡里买回来的小猪不见了,猪圈旁边还有一团血,漆黑的,硬硬的,就像冰凌一样。他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扯开嗓子哭俺的猪嗯俺的猪啊。他爹在后面踢了她一脚说,一头猪,又不是恁爹恁娘死了,嚎丧个屁你!他娘立马止住哭声,又拿了扫把,扫起了屋地。我笑了一阵,一拍脑门,脱口说,俺说俺少了点啥,原来,昨夜里没听到狼嚎哩!
   自此后,南山的狼似乎再没有嚎过。大人们也说,狼怎么没了呢?有的说,该不是谁下药了吧?另一个说胡扯,那么大的林幛,毒死一只还能全死了?有的说,被国家全部逮走关动物园了!另一个又说,纯属放屁!谁能一黑夜把几百上千只狼全部逮住?有的说该不是全部迁徙到别的地方了吧?人说,这句话说得还像个人话!然后又说,那老松妮可彻底好过了。另一个说,可不就是!再不用用铁条封窗户,天天黑夜和狼一脸对一脸,两眼瞪俩眼了。
   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家对面的南山上,还住着人,而且不止一个。我问母亲说那人咋住在那里!母亲说,那是个可怜人。她那会还打仗,西岔村一个刘二奇的男的把她娶回家第三天,就挂上了大红花,去那个谁,好像是聂荣臻部队当兵了,再没有回来过。六几年咱这闹饥荒,从河南那边也过来不少人,还有半大小子,饿得脸都成油纸片了。见到树就啃皮,比狼牙还狠。村里没孩子的觉得合适就留了下来,改了姓,就成了自家的了。她也领养了一个,老家好像是河南滑县的。养大了,娶了媳妇。媳妇倒好,和她还不闹,就是他儿子,也不知道咋回事,一个见不了一个,有一次,她端着一碗热饭扣在儿子那张寡脸上,烫起的泡比牛眼还大。他儿子也不示弱,一甩手,就把她闪了个四仰八叉!
   母亲说着,笑了起来,而且浑身颤;我不但没笑,还一脸严肃。又问母亲说,那她咋住在那山上呢?母亲说,那还不好说,娘俩闹不来,她一急,就搬回了她和自己男的结婚时住的地方。这一晃就是十几年了吧,那时候她都五十多了。说完,母亲去给猪搅拌食物去了,我坐在黑夜浸染的黑夜,把小桌子凑到电灯泡下面写作业。可脑海里全是对那位老太太的猜测。她一个人住在南山里,森林那么大,狼那么多,吃水、粮食、穿衣,等等问题怎么办?特别是野狼众多的那些年,一个人,在狼群纵横的空野,怎么能躲得过呢?而且一坚持就是十多年,要是我的话,早吓得俩脚不着地了。
   事实上,南山也确实没了狼,后来又冒出野猪、獾等野物吃较远田里玉米花生红薯的传闻,还有一些人在南山种了大片苹果树,每到成熟时候,夜里几个人一起去看护。可那样也挡不住人来偷,也不知道谁想了歪招,在苹果树林边埋了自制炸弹,还真有几个好吃不要命的,夜里去偷摘人家苹果被炸断胳膊腿,有三四个人眼睛瞎掉了。再后来,村人都觉得林子主人不是故意吓唬人的,即使口水流到膝盖上,也不再铤而走险。倒是不少野猪和獾听不懂人的警告,不是当场壮烈牺牲就是缺胳膊少腿。
   而我也在慢慢长大,十一岁暑假和寒假,放羊就成了我的主要功课。往往,驱赶着羊只慢慢爬上近村的山坡,就大面积地看到南山,那边树木茂盛,后来成了国有林场。层层叠叠的山峦,各自姿势也很怪异,像马的保持一种低头吃草的姿态,像将军头盔的则一向神情悲愤,像和尚永远向西合什。有几次,我看到半山腰上冒出一些青烟,以在日光下黝黑的森林作衬托,弯曲着,缠绕着,到蓝得让人丧失任何欲望的天空就不见了。我想起母亲所说,老松妮一个人在大山腹地的生活,该是一幅什么样子呢?
   在学校与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同学聊天,也说到老松妮。他听他母亲说,自从老松妮和儿子闹翻后,一次村里也没回过,即使去小卖部买油盐酱醋等东西,来回都路过村边,也不回来看一眼。更奇怪的是,十多年前,老松妮刚搬回南山住,邻村一个耳聋、说话不清楚的光棍也搬到后山老村旧房子里。俩人在山上一个在河沟,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森林,狼和野猪,以前还有豹子,他们都不怕。不过,听人说,那光棍后来把床掉在了梁头上,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问爷爷,爷爷说那里确实是砾岩村老村,以前没公路,又怕鬼子再来扫荡,人都住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山里,后来解放了,又修通了战备公路,一家搬到路边,另一家也跟着来,最后,老村就剩下了空房子。他还告诉我,那个光棍就是砾岩村的,叫张怀柱,弟兄四个,就他和他四弟有问题,一个耳聋嘴突突,一个哑巴耳明亮。那样的人肯定没闺女愿意嫁,光棍命就是铁打的了。我躺在冬天的热炕上莫名其妙地想,一个老妇女离村索居在大山深处,一个老光棍紧随其后,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些关联呢?可他俩都是五六十岁年纪的人了,再怎么关联也似乎是空的。
   父亲放羊的活计在政府一声封山育林断喝声中而化作乌有。我闻听也觉得是一件好事,我再不用背着干粮整个秋天和半拉冬天在山上与羊为伍了。可对我们家来说,却断了一份生活来源。父亲只好出去打工,不是去沙河的团球厂,用比马屁股一般大小的铁锨往车上装铁球,就是跟着人到武安修公路,风餐露宿,还给人盖房子打短工。我十三岁那年春天,南山突然一阵喧闹,电锯声响成一片,让我想起在电影中看到的鬼子飞机,嗡嗡一阵子,伴随的是树木折断的脆响。没几天,林场就来找人干活,说,从山上把木头扛到马路边,扛一根五块钱。
   我看着如一朵巨型蘑菇的南山,心想,那么密集的林幛,怎么会有路呢?父亲怎么才能从林子里把木头扛到路边呢?父亲不说话,母亲说,那里边小路多了,要不然,老松妮怎么住在那儿啊!周末放假,我想去看看父亲。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几座村庄和一道至少有十里地长的河沟,到南山脚下,已经是中午过了。一串流水声中,几株水瓮一般粗细枝干擎天的白杨树绿叶勃发,杨絮如毛虫,有的摇摇荡荡,有的随风下落。流水中,有些青蛙和小蝌蚪。水在岩石上如丝绸自伸,一边猪耳朵、蛇椹、蒲公英等也摇着身子,似乎是被水中日光弹拨着一样。
   这里确实成了废墟,只有近山一处院子尚还完好,一色青石头房子,背靠山坡,院下田地,一侧流水,左右则是大片树木,新发茅草一身青葱。我想,这里可能是最适合人居住的,田地可以自给,水流便宜润身,山林鸟鸣,松涛如乐,要是陶渊明到过这里,估计会再写一篇《桃花源记》;李白若是有幸,肯定会有诗歌胜于《赠汪伦》。可一到他院子门口,看到两扇对联尚新,但严重朽坏的木板门,所有浪漫、隐居的想法一哄而散。尤其是门边蔓延开去的杂草,旧的只剩下黄色茎干,新的竟然淹没门槛。我蓦然想起蒲松龄的聊斋故事。按此情景,当是野狐居住的地方,也可能是山妖石仙栖身之所。忍不住想起小倩、宁采臣、燕赤霞、婴宁、阿纤等虚拟人物,忍不住全身寒战。
   张怀柱门上挂着一枚铁锁,显示主人此时不在家。我好奇心大发,绕到院子下面,壁虎一样爬墙而上。院子倒是打扫得干净,除了几片新落的旧叶子,可称纤尘不染。正屋的门也挂着铁锁,窗户上贴着白纸。我捅开,一只眼睛向内看,屋里有一张老式木桌,黑色的,旁边放着两把黑椅子。再左右看,里屋有些粮食瓮和饱满的布袋子。再看,确如传说那样,张怀柱单人床掉在正中梁头上,四边用绳子吊着,床两侧分别钉了一根木条。
   忽然有开铁锁的声音自大门传来,我吓了一跳,没怎么想,转身跑过院子,从院边跳了下去,幸亏不高,只摔了个马趴,然后迅速退到院子墙根。紧接着又是开门声音,吱吱哑哑,煞是瘆人。我弓着腰沿墙根跑到河沟里,才松了一口气。再沿着小路向南走,林子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有了坡度。到山根,却不见流水发源地,只是不远处有一潭落满枯叶的深水坑。我蹲下洗了一把脸,刚站起来,就听到一声声的鸟鸣,或清脆婉转,或粗枝大叶,或简短沉实,或悠长嘹亮。
   小路基本上被荆棘和荒草遮掩了,还要用手拨开。黄泥或黑土小路潮湿光滑,上面盖了无数松针,走起来绵绵地,像地毯。上到一座山岭,看到对面树木较少的山坡上,有人扛着木头,从沟里向上。我大声喊爹。声音先是爬上树梢,再顺势向下,到沟底,再发出相应回声。我喊了几声,没人应,再加紧喊,还是没人应。我想父亲是不是不在这边干活呢?心里一阵紧张,喊声就有了哭腔。然后加快脚步,沿着小路再向上爬去。如果我记得不错,那里便是我在村庄和对面山坡看到的老松妮居住地附近。因为,南山是一个大肚子山,左右都是小岭,向上,就它自家独大。
   到一条岔路口,明显可以看出,一条路有人踩过,而且反复经常;我刚才走的那条则久无人迹。到松林宽阔处,我又大声喊了几声爹。那些扛木头的,有的回身朝这边看了看几眼,没吭声,又扛着木头,哈着腰向山坡马路边爬。我看到,那些人的腰成了弓,给小时后父亲为我做的一样,差不多六十多弯曲,肩上的木头看来不长不粗,但里面全是涔涔松脂。我想父亲也是这样的吧,为了五块钱,要走几道山岭,上来下去的,一天跑是个来回,才挣五十块钱,还不如去放羊呢!
   我有点后悔没向母亲要点钱,给父亲买点吃的来。她说,扛木头这边管饭,有肉,还有麻糖,鸡蛋汤,比家里吃的好。可要是再给父亲带点奶粉、熟肉的话,不是更好。可惜我没有。一边想着,就到了半山腰,在一颗楸子树下坐了一会儿,一身热汗迅即无踪,风一吹还有点冷。再向上,一阵风后,依稀有甜杏味道飘来,轻擦鼻尖,促使两腮泛酸。我紧走几步,上到一道小岭上,看到一座房子,四周还有田地,青苗尚未遮住地皮。我想这大概就是老松妮的家了。
   杏子的香味是从那座石头房子背后山坡上传来的,一棵冠盖庞大的杏树,满头青葱之中,黄杏高踞枝头,青杏与绿叶混淆。我下了一道茅草丰盛的小路,正走着,忽然有铁水桶叮当的响声,走近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用水瓢往桶里舀水。她背对着我,蹲在一眼小水井边,缯着马尾辫,后背很结实,耳廓处白皙如玉。我心跳了一下,站住,不知道该走过去,还是等她走了我再走。她舀满水,起身挑的时候,猛然看到我,尖着嗓子啊了一声,脸色惊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我不知道说啥什么好,她有点口吃地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吓死俺了!
   她上身穿着一件红毛衣,下身一条蓝裤子,脸白得可以当面粉;可能是没戴文胸,硕大的乳房微微向下,看起来仍像两只大馒头。跟在她身后,到房子前,放下水桶,她旋即又提起一桶往屋里走,我也跟着提了一桶,算是帮忙。由于光照强烈,屋里有些黑。刚进去,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门槛里面纳鞋底。我想这可能就是老松妮了。可这个女子又是谁?把水倒进瓮里,掉头要出门时,我却看到侧面炕上竟然放了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我哎呀一声,蹦出门外,差点仰面摔倒。
   后来传来两种笑声,一个咯咯咯,一个嘿嘿嘿。我知道,那个清脆的、咯咯咯的一定是那个女子。心惊慌,脸通红,站在日光下也不觉得晒了。他们问我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孩子。我说俺爹叫杨恩富,俺叫杨献平。老松妮笑笑说,知道知道,恁爷叫杨元祥,奶奶叫曹爱京是不是?我说是是是。那个女子突然又插话说,恁爹也在扛木头,从那边山上扛到路边。我说这会俺爹在哪儿你知道不?她说我带你去。说着,就迈开步子,朝房子西边走去。
   也是小路,我看了一眼房后的大杏树,停了一下脚。她笑了笑,转过身子,朝杏树爬去。看着着她撅着屁股向上爬的样子,好像很滑稽,又很蓬勃,那丰腴的擅身体里似乎充满了力量,还有一些令人一旦陷入就彻底丢魂的东西,我说不清,但能够明确感觉到,而且那种感觉紧贴着肉体,也像是一种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火焰或浆流,把每一根血管都撑开了。我犹豫了一下,也撅着屁股向上爬去。她身子灵巧,到树根,抓住一根树杈,身子向上一弯,就爬到树上。
   她递给我几个杏子,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吃吧,小小子,从没打过药,不用洗!我早就又渴又饿,一口就吞掉一个,硬核自嘴角挤出。一连几个后,甜得我有点发晕。她又摘了二十多个,让我把外罩脱下来,带给父亲吃。到对面山岭上,她指了指另一边电锯轰响的松林说,恁爹应当在那边,去吧!我怀里抱着杏子,看了看她,她笑,很灿烂,很无邪,然后又侧弯身子,右手在我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我脸立马像被泼了红墨水,低了一下头,就沿着小路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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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南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恐惧的阴影,因为那里的狼嚎让我心惊胆战。突然有一天狼嚎没有了,于是南山在我心中又多了一个疑问,加上老松妮从村子移植深山安居,哑巴光棍紧随其后,这些想不通的迷雾在心里升腾,伴随我对南山的感知,又多了一层神秘。南山,密林杂草丛生,描绘着它的深不可测,或许在我那样的年龄是无法看清人世冷暖,在父亲去山上扛木头挣钱时,我终于走进了南山。我在张怀柱的院子里窥探了他屋内悬吊的单人床,证实了人们口中的传说,但是为什么,却是一个永远无解的答题,人生之中的很多为什么,答案一直在那里,只是外人无从看破,就像老松妮和她的侄女,在我心里留下复杂而美好的记忆。我初见老松妮的侄女就有了别样的情思,那是最单纯的心灵倾向,在这寂静原始的南山中,没有任何喧嚣与纷杂的介入,只是这份情感只能像生命中的插曲,成为一份回念与留存。厚重深意的一篇散文,语言张驰有力,可谓一篇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127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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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1-25 21:16:48
  欣赏美文,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遥祝安好!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1-27 08:29:2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6869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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