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确实在那边森林里。我到的时候，他正抓着水壶喝水，另一手里还拿着半块干饼子。我快跑过去，把衣服打开。父亲抱了一下我，然后拿起一颗黄杏放在嘴里。一连吃了五六个，父亲说不吃了，留着你吃吧。我说我刚才吃了十几个了，就给你的。父亲又拿了一颗吃了。然后让我在这里呆着，他再扛几遭木头。我说晚上我们回家吧。父亲说不能回去，下午和早晨凉快，能跑多几个来回。一次扛两根的话，就是十块钱。我说爹你不要太累了，扛多少算多少。父亲说，咋能行呢？不挣钱，咋养活你和你弟弟呢！
　　 我嗯了一声。看着父亲扛起一根水桶粗的松木，弓着腰，往对面马路边走去。松林里一直有风，我坐下来，看林场职工用电锯锯树，电锯震天响，往树根一靠，树就开始摇摇晃晃，不到二分钟，就咯喳喳地发出声响，随即扑倒。有人拿了斧头镰刀，把大小枝条砍掉，再用电锯锯掉头上尖细部分，丢在原地。我看了一下父亲走的方向，不见人，又上到高处，才看到他在沟底一步步往马路边挪，像一只黑蚂蚁背着一条庞硕的虫子。
　　 就地吃了晚饭，天黑得只剩下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星星了，微光把附近山峰只照耀出一幅幅姿态各异的轮廓。依稀可以看到我们的村庄，以及自家的房子灯光。在黄松针上坐了一会儿，山风峭冷。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带我去睡觉。我说这松林里哪有睡觉的地方啊？父亲说，以前时候我和其他几个睡帐篷，黎明时冷，怕你感冒，我们去老松妮家住吧！我说不行，她家炕上放着棺材！父亲说，傻小子，咱爷俩也不能、也不和人家一起住，住他们侧屋。
　　 我嗯了一声，想起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本来害怕，但又觉得她那里很好，至于怎么好，我说不清，就觉得好，而且是令人心神美妙的好。父亲打着手电，牵着我，到了老松妮家。她们俩正在吃饭，就在屋地上，因为没有电，煤油灯忽闪忽闪，把本来面目诡异的物什飘得更为面目可疑。她们让座，父亲就面朝里坐在门槛上，我里面也不敢去，外面也害怕，父亲抱住我，让我坐在他腿上。刚一坐下，那个女子却笑说，那么大了，还坐恁爹腿上，不害臊啊！我弹簧一样弹起来，勉强坐在她递过来的一张小凳子上。
　　 她和老松妮几乎面对面前面一张很窄的木桌子，上面放着一盘土豆条，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半张饼，旁若无人地吃。我看着她，那张脸白里泛着红晕，煤油灯好像在她眼睛里，火苗似乎不是来自人间，而是发自她的灵魂和内心。她牙齿也很白，咬饼子时候让我想到优雅的铡刀或者新买的剪刀。老松妮看出我对棺材的惊惧，她呵呵笑说，孩子这有啥怕的？人到最后都这样！又叹了一口气说，养了个儿子，娶了个媳妇，现在人家儿子女儿全有了，可就是不认这个娘。他虽不是从俺裆里生出来的，可十几年，吃穿用上学都是供给着呢！
　　 老松妮又叹息，煤油灯把她皱褶的脸映照得苍凉不堪。她低了一会儿头，吐了一口痰用袖子擦擦，缺牙的嘴巴又要说，在一边洗碗的闺女大声对她说，人家不理你就算了呗一遍一遍说烦不烦？谁离了谁还不能过？老松妮突然转悲为喜，哈哈笑了一声说，这丫头片子总是呛俺！可也是的，这么多年，要不是她，俺真真不知道咋在这山里活下去呢？我突然问，那个姐姐是哪儿的？老松妮看了我一眼，又回身看了一眼那个闺女。说，她啊，山西大王庄俺娘家的呗，俺哥的四闺女。这不，都二十六七了，还没找婆家！都是俺这个老不死的给耽误的。
　　 我哦了一声，倚在父亲腿上，看着那闺女收拾了碗筷又擦桌子，觉得她很神秘，一个大姑娘，二十六七岁了还不嫁人，跟自己的姑姑待在这四周不见人烟的山里，叫人心想不尽，也乱猜不透。收拾好家里一切，她提了一个泔水桶出门去了。我想她去喂猪吧。后一想，白天时候没见她们喂着猪啊！就转身跟在她后面，他走到房子东侧，吱呀呀拉开一个铁门，把泔水之类的往石槽里倒。我看到一个眼睛发蓝的，身材像狗的敏捷动物从一侧跑过来，发出嘶嘶的、低哑的声音。我正要往家走，只见一个黑影唰地窜到我跟前，后身蹲下，作势要扑到我身上来。她大喊一声，破狗，回来！那东西收了身子，拖着尾巴跑回铁笼。
　　 我僵在原地，全身汗，腿是软的，身子好像一枚铁钉，钉在原地，想动动不得。她关上铁门，见我那样子，嘻嘻笑说，谁叫你跟着来的！吓坏了吧？你知道不，那是一条真正的狼，是俺跟姑姑在那边山岭里捡来的小狼，一条腿被人下的铁夹弄折了，抱回来养了大半年才好，后来这山里一夜之间没了狼，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这样，它至今也没走。
　　 睡在老松妮侧房里，泥土与木头的朽腐味道浓郁，风吹得整个松林集体发出雄壮的声乐。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发现父亲不在身边。穿衣出门，看到她在下面地里挑水点种谷子和高粱。我站在院子边，看着她。她似乎有所觉察，看到我后，大声说，小子你睡醒了！我点点头。她又说，恁爹让你在俺家吃了饭就回去，明儿个要上学是不？我又点点头。我下到地里，帮他撒谷子和高粱籽，她说我很能干，是个很好的孩子。
　　 吃了早饭，我又去看了看她们养的那只狼，卧在铁笼厚茅草上，满身金黄的毛，头颅硕大，眼睛尤其锐利，似乎无形的刀子，穿身穿心。看到我，呲了一会儿牙，又伸了几个懒腰。老松妮照旧坐在门槛边上纳鞋底，她去房后刨地，沙沙的响声在空旷的松林里，有一种诡秘的味道。我站在小路上看了一会儿她。她挥动?头的身体匀称有力，充满弹性和动感。我想，要是我和她一起住在这山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再生几个孩子，是不是很幸福呢？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与自己年龄毫不相称，有点逆天的感觉。她拄着?头把儿，回身看到我，然后掏出一个白手帕，擦额头上和下巴上的汗水。我说姐姐你叫啥名字？能告诉俺吗？她吃吃笑了下，说，傻兄弟，俺叫张爱梅。弓长那个张，爱情的爱，梅花的梅。记住了吗？我说记住了。我又说，姐姐，我回到学校能给你写信不？她哈哈笑了，而且极度夸张，声音也特别放肆。
　　 可以啊，可是你怎么寄到这里来呢？
　　 我觉得这也一个大问题。又问她那咋办？她说不咋办，就这么办！然后，又抡起了头。
　　 我又走到父亲扛木头的地方，人还很多，可是父亲扛着木头在向马路的沟岭上。我大声喊了他。父亲也大声要我回家，明天要上学。等下个星期，想来再来。我应声。离开她家时，她又给我包了一包杏子，让我路上吃，回家给母亲和弟弟也吃点。我接过来，仰脸看了看她，低着头跑开了。又回到张怀柱住的地方，忽然想，张爱梅，张怀柱，俩人都姓张，该不会有啥关系吧？
　　 然后又摇摇头。
　　 我们中学在莲花谷村向东五里外的石盆村，因为还有些山，挡住了南山。每周住校回来，我第一个跑出来，走到村子外面，就巴着脸向南山看。有时候有雾，南山就是一面棉花状的云彩，有时候天气阴沉，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松树，以及形状不一的山峦。天晴视力远，可以看到南山坡上按时升起的炊烟。我时常想，她一定在做什么吧？种地、打柴、摘杏子、苹果和栗子等等，然后自己笑笑。有几次又听同学说起老松妮，还是说她孤癖、不合群、自己找罪受，我不吭声。村里有人不断去南山，也说到老松妮和外侄女的事儿，我也只听不吭声。
　　 可是我竟然没有给她捎过一封信，写倒是写了，可就是自己觉得不好，有些话总是不恰当，比如：你最近好吗？松妮奶奶身体还好吧？山上冷不？种地咋样？那匹叫破狗的狼呢？跑了没有？等等，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表达的，写了觉得是废话，就扔在抽屉里。后来又写了那次上山的感想，以及林场停工之后，父亲又去武安活水乡修路去了，我现在学习还行，班上有几个好看的女生和特别讨厌的男同学等等，也觉得不尽人意。有几次夜里做梦，自己又去了南山，她给我好多苹果，还告诉我李子不能吃多了，胀肚子、还坏肠胃。
　　 还梦见和她一起刨地种玉米，挑水，牵着破狗一起去抓野兔；最严重的一次，是梦见和她睡在一起，赤身裸体，她打我屁股，说我傻小子，笑得脸就像一朵山丹丹花。
　　 醒来，我把做的梦描绘了一遍，一字不落，买了信封，想托再去南山的人带给她。可问了几个要去的人，都说轻易不到老松妮住的地方，就到张怀柱那儿。我几次打算自己去一趟，可找心里总怯怯地，有一次咬着牙走到张怀柱所在的地方，再向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了一点勇气。在一块大石头上心神不宁地想了很久，还是扭头回了家。
　　 但还是想听到她的消息，有时候故意扎围堆说闲话的大人跟前，想从她们嘴里收获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可每次都很重复，不是说她好，就猜测她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去市里读高中后，有一段时间忘了她，可以进入村子，她就仙女一样跳了出来，在我脑海里，甚至眼瞳中，以丰腴的身子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我忍不住笑笑，又伤感，朝南山上看半天，然后再次离开。
　　 高二那年暑假回来，听人说，老松妮去世了。她还住在南山上，种了不少板栗树、核桃树和山楂。有的说她和武安一个男的结婚了，有的说没有。我想再去看看，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理由。忽又听人说，好长时间不见她人了，山西老家人来找过几次，还报了案，但都无功而返，杳无下文。我三十五年那年，带着孩子妻子回家，却听说，又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住在了老松妮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