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长生殿
流苏静掩罗屏小,相思谩寄流红杳。人面脂红相半艳,时时照影看妆面。梨花树下银瓶月,水荡萍根风卷雀。湖光如梦湖流咽,春雨蘼芜携惦念。华灯影里浪逐流,偏遇前世白狐裘。恍似檀郎眉星目,道尽今生情根渡。一曲舞鸾歌凤,几多琵琶弦调。两情依依甚暖,三生石畔玉寒。碎影舞破斜阳,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以为一度相逢,添得两相思,却是一池萍碎,半檐半落入梦魂。
最怜君妾,罗带同心未成结,蒙蒙云雾绕天涯,隔海角。落花风雨伤亦浓,满衣犹自染血红。马嵬坡,皓月冷千心。清歌锦瑟,暗尘晕开霓裳羽衣曲。七月七日长生殿,恐无法与君再相见。
也罢,回眸一笑拼半生,梨花落尽枝头泪。纤纤柔指点血描眉,饰好妆容,只为君最后跳支舞。然后离去,不悲不伤不平不淡,亦不回头。却让泪水割破心扉,溅满凡尘三十八载漂浮的苍白年华。
【一】
开元二十三年六月。蒲州永乐。杨府。
柳枝低垂,一片湖光烟霭中。银汉红墙,琴声悠悠,朱帘半卷。
一女子独坐窗台,蝉鬓高拢,手抚琴弦,满面蟾光如雪。
湖心波光粼粼,一层层月色逐渐伸展开,漫尽天涯,回落无边。
侍女阿菊提灯而至,轻扣门。小姐,老爷有要事商量。
闻得来声,止乐。薄纱衣挂于屏障,她随手取来边披边系。道,阿菊,你门口候着,我这就来。
匆匆系好薄纱,换下浅绿绣花鞋。杨玉环掀帘而去。
阿菊掌灯于前,杨玉环紧随其后。
摇跃的烛火忽明忽暗,伴随一阵凉风,晃乱一池菡萏。
适才弹奏一曲琵琶调,本就无限伤情,凉风又吹落长廊零碎之花,扰得玉环心更甚迷茫。一路呆呆随阿菊而走,空荡荡没有着落。
厅堂。搴帘燕子低飞去。
叔父杨玄璬站于堂中,玉钩弯柱调鹦鹉。
见得玉环来到身旁,微露笑意。吩咐侍女阿菊沏茶。
叔父,不知找玉环有何要事?她开口道。
杨玄璬笑意更深,于袖口取出一张大红请柬。
七月,咸宜公主下嫁观国公杨慎交之子杨洄。杨慎交乃华阴县人氏,同吾皆是远亲。特邀参加宴席。介时,叔父想带你前往参宴。杨玄璬满脸兴奋道。
叔父,我不想去。玉环抿嘴,别过头看嬉闹的鹦鹉。
阿菊沏茶端至两人身旁,老爷,小姐,请喝茶。
玉环只看嬉闹的鹦鹉。未端茶,未转头,未再言。
杨玄璬摇摇头,喝了口茶,道:玉环,自六年前你来到叔父这,总见你孤寂一人自弹琵琶,也少笑颜。叔父担心你这样下去太伤身。杨玄璬表情甚是无奈,你爹爹临终之前将你托付于我,只希望你好好生活。若你长此悲愁,他在天有灵,心该多伤。杨玄璬将剩余半杯茶仰头喝尽。
月光柔柔倾于桌。风吹帘卷,轻轻飘摇。
厅堂外的飞絮游丝舞动银白的月色,斜于窗,半照玉环的侧脸。
她站起身。茶凉,换了两次,她仍未品。
她只看着嬉闹的鹦鹉,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
叔父,我哪也不想去。她背对杨玄璬,嘴唇微抖。
翠帘霜重。迷离的月光洒于她的蝉鬓。
阿菊将凉茶倒掉,又要沏,杨玄璬摆摆手。
阿菊,你先退下吧。杨玄璬道。
阿菊走后,两人未再发半言。
星点点,月团团。枣花帘外舞清风,纷纷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玉环蹲身而泣。
叔父,我想爹娘。爹说只要我学得一手好琵琶,他和娘自会梦中与我相见,为何我苦心学了这么久,仍未能见到他们的身影。玉环抽泣道。
玉环,莫再想爹娘,这样下去你的一生都将沉浸于苦痛,牵绊于梦。杨玄璬轻拍她的肩,叔父叫你一同参与宴席,只希望你能与外界多有交流,万不可一人再独对日月,哀伤忧愁加重。其实说句实在话,这次的宴会是百年难遇的,试想想,咸宜公主大婚,定有很多王公贵族到此祝贺。叔父带你前往,也是希望你能找个依托,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
玉环轻轻抽泣,脸明显羞意。
杨玄璬拭去玉环的眼泪,道,玉环,叔父老了,也许陪不了你多久了。杨玄璬微咳了几声,有淡淡的血丝染于嘴旁。
叔父,你怎么啦?玉环见得血丝,心微怕。泪止。
这六年来,若不是叔父尽心尽力照顾她,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随爹娘远去。一直以为,叔父身体无大碍,如今见得咳血,玉环心里甚是难受。本不想去宴,见得叔父这般模样且如此期待的神色,只得应允。
杨玄璬见得玉环应允,微咳了几声,笑了。
柔柔的月,依旧绞洁。庭院零落的花,香味溢满地。
人在回廊,玉环的心仍觉空荡。
尽管应允了叔父,眉峰依然紧蹙。
忽忆起爹娘的音容笑貌,无限感伤袭上心头。
关于娘之死,玉环一直无法释怀。
当时她与娘坐在马车内,车里装了很多素菜及水果。
每逢初一十五娘都要去寺院朝拜。玉环总会跟着。
当时马车下陂拌到大石。马摔车翻人仰。
素菜掉了一地,苹果直往下滚落。连同玉环与娘亲。
玉环一直记得,那个陂度分外陡。 娘一直抱着她,像南瓜一样滚得飞快。她们一直滚,一直滚,谁料到却滚到了悬崖边缘。幸好娘的衣袖勾住树枝。幸免落崖。可是不一会儿,树枝发出断裂的声音,娘的衣袖也哗啦哗啦裂开。娘二话不说将玉环用力一推,玉环竟奇迹般远离悬崖两米。却也亲眼见证自己的娘亲滚落万丈深渊,如一块小石滚落海,深不见底,无能为力。
之后,玉环变得很沉默,时常在夜里哭醒找娘。可几年后,爹爹生了场大病,亦离她而去。
从此,她凄凉得没了时光没了微笑。时常抱琵琶对日月弹唱。话不多,笑亦浅得令人生冷,甚至比凉州词凉上十倍。
杨玄璬担心长此以往,她只存活于自己的世界,况且婚嫁年龄已差不多,便想着应给她寻个婆家。如今逢收此柬,甚好。
【二】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咸宜公主婚庆大典。
玉环银铤双鬓,玉丝头导,麝香粉,绣茸衫子,斗色华衣,笑涡透脸,蝉影笼钗,一尖生色合欢鞋。步履轻盈。
作为杨慎交的远亲,她为婚宴献了几首琵琶调。
本想调罢离席,却见得一陌生男子悄然而至,挡住她的去路。
小姐,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陌生男子搭讪。
玉环犹抱琵琶面半遮,直往前走,不予搭理。
玉环,叔父杨玄璬招手示意她过去。
好的,叔父。玉环轻应。
陌生男子却死皮赖脸紧随其后。
玉环心生厌恶,知有人跟,仍不予理睬。
庭堂楼阁,皆是宴席。文武百官,均有来祝贺者。侍女一盘一盘端菜,忙得不亦乐乎。锁呐吹响,锣鼓震天,倒像是平常百姓家之庆调。
杨玄璬身边站一女子。桃花面,脸波秋水明,绿云高绾,敛眉含笑,雍容华贵尽显。玉环走至叔父身边,朝那女子露出浅笑,微微晗首。转头看向杨玄璬,叔父,玉环有点不舒服,想先行回府。
你叫玉环?叔父还未答话,倒是身后男子抢了先。
嗯,你问这做甚?玉环不屑。
玉环,休得无理。杨玄璬开口,他乃皇上十八子寿王。
寿王?玉环愣住,无比震惊。
回府,静夜无眠,稀星散,时度绛河清浅。斜月沉至柳梢头。
玉环倚阑干独望月,晓妆初上再弹琵琶。有泪珠滴落掌心,融得心阵阵疼痛。
寿王?他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难道真的是见过吗?
玉环轻拨琵琶,越拨越快,越弹越用劲,弹得纤纤细手转红印。
弦断,乐止,泪不知为何又滴落手心,泛开朵朵水花。
那刻,心突然纠得疼痛,沉沉睡了过去。
花明月暗笼轻雾,绣衣锁住香露。凭阑愁立双蛾细,泪飘红脸粉难匀。她站于偌大的宫殿前,抛枕翠云光,手提金缕鞋。身后站一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颜,只知他身穿白狐裘,配戴青玉,手执团扇。
他轻握她的手,道:玉娘,扰扰人生,纷纷离合,渺渺悲欢,但愿来生,我们能相拥看遍群山绿水,不受任何约束。
她与他并排而站,泪流满面。阿瞒,来生相聚尽从伊,待留红尘鸳径舞,介时,我们携手共度一生。她道。
好,一言为定。他们互相拉了勾,缘定凡尘,一生一世。
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轮回。被她称作阿瞒的白狐裘男子大声喊。
嗯。好了。玉娘答。
梦醒,玉环的脸庞挂有泪痕。又是相同的梦境。这个梦境,一直绕于她的心头,久久,从未间断过。梦里那个叫玉娘的女子,长着和她一样的媚眼。可是,她依旧未能看清梦里那个叫阿瞒男子的容颜。
翌日天亮,窗前下有蒙蒙细雨。
雨滴打湿芭蕉,眼里尽是一地的翠绿。
吃过早饭,坐于厅堂与叔父谈话间,玉环将围绕心头多时的梦向叔父诉说。
杨玄璬只是笑。玉环,敢情你看上寿王了?才会做此奇怪之梦?
玉环摇头,叔父,还未见得寿王前,我就多次做过此梦。
嗯,是嘛。杨玄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玉环,从昨晚情形来看,寿王怕是对你动了真情。你们可谓天作之合呀。
玉环羞红双脸,掩面离开,只说要去练琵琶。
晌午,寿王李瑁果然送来很多宫中珍品。什么檀香木屏风、白玉制水仙、夜明珠、翡翠玛瑙、青金石雕、镏金镂花瓶、碧玺手串等等,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玉环犹坐窗旁,朱帘依旧半卷。
缕缕琴声散于空,忧伤情绪漫至无边。
阿菊微微扣门,小姐,寿王送来很多贵重物品,老爷请你过去。
嗯,知道了。玉环摆手,你先去吧,告知叔父,我随后便到。
是。阿菊步履匆忙,悄失不见。
金风缓缓吹,暗香浮动五云飞。重门不锁单思梦,随意绕天涯。
玉环来到堂中,见得寿王及其叔父相谈甚欢。不打扰不插话,悄悄靠椅坐。
玉环,寿王特地来看你了。杨玄璬满脸喜色。
玉环脸不红心不跳,亦不答话。只震惊地望向寿王身上配带的青玉及手中的团扇,心忽然间开始慌乱。怎么可能呢?梦境里的东西竟然与寿王的一模一样。
玉环,发啥呆?杨玄璬责怪道,寿王特地从皇宫带来贵重物品予你,你连声谢谢还未说出口竟又发起呆来。
不妨不妨。李瑁摆手,玉环小姐乃至真至情至性之人,小王就欣赏她这点。寿王说话毫无忌讳,毕竟从小生长于宫外,十来岁才与母亲武惠妃回宫,故待人温柔尔雅,没有王子之威严,倒是几分亲切,平易近人。
玉环满脸通红,想问其身上配带之物从何而来?却又生生打住。
我还有点事情,玉环,你好好陪寿王。杨玄璬朝寿王眨了下眼,离开,只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
堂外,蒙蒙细雨,杨柳堆烟。枝头叶叶散发情愫。
堂中,琐窗朱户,舞镜鸾蝶。锦瑟冉冉谁与共度。
单思只在,牡丹花上,豆蔻梢头。杨玄璬走后,李瑁先开口道。
芳心一点,寸眉两叶,分付东流。玉环回应。
厅堂两只鹦鹉学舌:单思只在,牡丹花上,豆蔻梢头。芳心一点,寸眉两叶,分付东流。
鹦鹉之声太过怪异,又伴有淅沥的雨丝,空气略显薄淡。人的思绪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尽管话不多,倒也其乐融融。似相识旧友。
之后半年里,李瑁常往杨府跑。或是带些胭脂水粉珍珠玛瑙或是静静看玉环弹琵琶或是静静看她站在阳光下舞蹈。有时,他也会执笔教玉环作画。特别是人物像,他画得栩栩如生,分外传神。
他第一眼见玉环时,便画了她。他只将她的画像挂于自己的书房,外人不允入内。当宝似的。
他瞧玉环的神色,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因了爱情。
玉怀心里当然也清楚,但仍不动声色。她心里隐约觉得梦中之人便是他?可是又觉得不相似?
寿王常来杨府,最乐者莫过于杨玄璬。他常催促玉环趁热打铁,嫁予李瑁。玉环只摇头,似乎在等待另某人,又似乎在等李瑁亲口上门说亲。
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杨玄璬病重,不断咳血。他又催促玉环。为了却叔父的心结,不让叔父挂心,玉环主动向李瑁说起亲事。李瑁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似的。
二十四日。他们正式成亲。婚礼虽未惊动整座长安城,倒也引来众多围观百姓。由于李瑁从小生长在民间,对民间百姓相当慈爱,一路吩咐随从待女分发糖点予围观者。共同感受喜庆之氛围。
玉环被李瑁娶回寿王府,立马被册封为寿王妃。
诏书曰:维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于戏,树屏崇化,必正壶闱,配德协规,允兹懿哲。尔河南府士曹参军事杨玄璬之亲、公辅之门,清白流庆,诞钟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俪兹藩国。式光典册,俾黾谋。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使黄门侍郎陈希烈,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诏书选自:《旧唐书》)
那年玉环十六岁。
如花的青春似血,淡淡滴落紧锁的眉峰。
繁华的烟云尽在眼底晃荡,一层又一层的晃荡开来。
浮云之上,青鸟展翼。鸾笺半截,野花乱蝶。
她终于嫁人了,有了一个家。
可是她的叔父杨玄璬,终于在参加完她的婚礼后,笑着离开了人世。这样的笑容,显得惨烈苍白。他临死前,似乎有话要对玉环讲,口微微张了张,终未言半句,心跳停止。
玉环哭得伤心欲绝,泪流满面,欲罢不休。
……
一舞韶光尽,翩跹绝尘缘。
历史无情故事有情,皆因人心有情。格格,不管什么风格,爱极你的文,宁愿在你故事里,一醉千年。
谢谢飘飘的点评,呵呵。。。咱姐俩,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撒
谢谢菊姐的评论!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