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心，因为一场病，越拉越近。
　　 或许是幸福？亦或许是不幸？
　　 【七】
　　 天宝十载。御花园。
　　 李隆基与玉环共赏荷花。李隆基突然雅兴起，想看《霓裳羽衣曲》。便叫高力士传来宫廷乐师，一时间，馨箫筝笛等乐哭独奏或轮奏，热闹无比。
　　 玉环脚踩金缕鞋，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红萼半面啼秋水。她摆动纤纤柔指，妩媚多姿，煞是迷人。引得李隆基阵阵掌声。
　　 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李隆基拍手道。
　　 这句话，分外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玉环却一时想不起。
　　 舞罢，李隆基溺爱的捏了下她的小鼻，轻吻她的面颊。
　　 她回以明朗的笑容。
　　 于李隆基，玉环不知是否存有爱情，亦或只是看重他至高无上的权利。总之，她与李隆基在一起，有了身为女性的幸福感。他对她，总是一如既往的关心疼爱，自封她为贵妃后，他一心一意守在她身边，未再去过别的妃子那里。对于这点，玉环心里总是满足的。至少在李隆基的眼里，她排在最首要的地位。
　　 天宝十三载六月一日。华清宫。长生殿。
　　 罗袜尘香箫声响，双花脉脉琵琶音。
　　 婵娟月，韶华日。喜相从，杯酒中。
　　 李隆基传来梨园置乐，为玉环举办了生日宴。
　　 生日宴上，他首次吹箫，玉环弹琵琶。
　　 两人合奏，皆沉醉于彼此的音乐中，仿若游离于千年的时空。
　　 梨园众乐师，足足一百来人。演奏了皇上为贵妃而作的新词曲。
　　 明媚的阳光照于玉环的脸，她笑得甚为灿烂。
　　 梨园乐师走后，她幸福的依偎于李隆基的肩膀。
　　 皇上，若此生此世，一直像这样依靠，该有多美好。玉环道。
　　 爱妃，李隆基轻咬她的耳朵，此生此世，有你，足以。
　　 玉环未再言语，只静悄悄地看着李隆基，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三十四岁的男子。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没想他的发鬓早已斑白，皱纹布满脸。玉环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元二十八年，他于骊山温泉宫召见了她。那年她二十二岁，他五十六岁。没想转瞬，竟已苍老。
　　 爱妃，觉得朕老了吧？夕阳的余辉照于他的脸，他突然开口道。
　　 不，皇上尚还年轻。不算老。玉环心疼地抚平他眼角的皱纹。
　　 朕清楚，爱妃是为了哄朕开心。李隆基笑，其实朕倒希望先你一步离开人世，也算是一种圆满。
　　 李隆基开口又要言，被玉环的嘴唇堵住。
　　 第一次，玉环主动亲了李隆基。不知为何，她听皇上说要先行一步离开人世。心突然纠结得万般疼痛，似有根针在刺，似要刺裂她的心，溢出血。她情不自禁吻了他。这一吻，无关风月，无关情爱，纯洁透明如两颗脆弱心灵的相依。
　　 【八】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入梦来。离恨远萦杨柳，梦魂常绕梨花。留恋，情缱绻。红泪洗妆，雨湿梨花面。满庭清露浸花阴，合欢花下双流连。梦无痕，泪无痕。
　　 悠悠远山，玉娘晕于洞口。满头白发，执意守候，不肯回天。
　　 层层烟雾，阿瞒站于溪口。无限心结，两地销魂，年华老矣。
　　 洞前的梨花如雪般飘落，飘尽这一世的苍白。
　　 溪口的流水哗啦哗啦地流，流逝了时光的指印。
　　 阿瞒回到属于狐妖该住的地方，没再踏出溪口半步。
　　 风吹得薄凉，点点梨花飘粘玉娘的脸，她被冻醒了。微微站起，梨花落，满地凝结伤的印迹。
　　 阿瞒，什么时候回来呢？玉娘泪水沦落眼角。她用手轻轻擦拭泪水，却发现她的皮肤有皱纹了。好久没有照镜子了吧。她从袖角取起铜色小镜，这一照，倒是吓了大跳。她白发苍苍，老了。
　　 掐指算算，离开天庭八十天，凡世等于八十年。如今的她应有九十九岁了，也就意味着，若不回庭，她将老去。
　　 水远山高，云树苍茫，烟雾渺渺。
　　 阿瞒望着层层叠叠的烟云，似要望穿他与玉娘所有的过往。
　　 留恋还在，心还在，爱沉入灵魂境地。
　　 玉娘，她现在应在天庭过着幸福的日子吧？
　　 这样想着，阿瞒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阿瞒，刚才经凤凰山，见一白发女人坐在洞口唤你的名，看样子快不行了，你认识她吗？同类中一小白狐手提野兔，见得阿瞒在，开口问道。
　　 阿瞒愣住了，该不会是玉娘？
　　 他抓住小白狐的手，野兔瞬间掉地，蹦蹦跳跳逃了。
　　 阿瞒，我的兔子啊，好不容抓到的，被你弄跑了。小白狐埋怨。
　　 小狐，你真的在洞口见一女子叫我？
　　 你不信去看下。小白狐镢嘴。
　　 阿瞒急匆匆上马，奔驰而去。
　　 驾～驾～驾～
　　 他快马执鞭，运用妖法，马以最快的速度奔至凤凰山。
　　 果然一下马，便听得一女子微弱的声音轻唤：阿瞒，阿瞒……
　　 白雪飘飘，梨花点点，玉指寒寒。
　　 阿瞒轻轻抱起玉娘，泪流满面。玉娘，我在，我在这里。
　　 阿瞒，你回来了。玉娘笑，额头皱纹条条，我老了吧，很难看。
　　 他摇头，玉娘，你怎那么傻，为何不回天庭？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想等你回来。
　　 阿瞒哽咽，泪水滑落无边。我带你去见玉帝，他是你哥，他会让你回归仙位的。
　　 玉娘笑，此生与你一起，就算短暂几秒，老去，我也无悔。她的笑容如此苍白无力，你别，你若去，天兵天降必会杀你。她的声音亦加微弱，终于晕睡过去。
　　 天庭的花开得繁盛，瑶池的水静静流动。
　　 南天门。天兵四方把守，闻得妖气，将阿瞒团团围住。
　　 大胆狐妖，竟敢擅闯天庭，他们纷纷拿剑指向他。
　　 他不理，只身抱着玉娘，硬要闯过南天门。
　　 大胆狐妖，拿命来。有天兵刺了他一剑。
　　 他未回手，只喊：我要见玉帝，玉娘快不行了。
　　 天兵又上前刺了他一剑，狐血溢出。
　　 我要见玉帝。他道，又陆续被天兵刺了几剑。妖气渐渐扩散。
　　 谁人在此喧哗？玉帝突然出现。
　　 一狐妖，喊着要见您。天兵回道。
　　 玉帝一见阿瞒，心震了震。
　　 阿瞒的身上，不断有鲜血涌出，妖气四窜，魂飞快要魄散。
　　 玉帝，玉娘快要不行了，请让她回归仙位吧？他跪下，泪水淡落。
　　 玉帝见得妹妹，心阵阵疼痛。他从口里吐出一颗龙珠，轻轻滑过她的脸及皮肤头发，她瞬间变年轻。睁开了眼。
　　 ……
　　 【九】
　　 雪霏霏，风凛凛。梦醒。
　　 床榻。烛火轻轻摇跃。
　　 又一个梦袭来，玉环清醒和衣，淡淡的眉间湿成一片。
　　 她推窗，看着零落满空的雪，心情愁闷，为何梦未做完又断了？
　　 梦中的阿瞒，还是迷糊，看不清长相。
　　 贵妃娘娘。有宫女轻轻扣门。
　　 玉环快速拭去眉角的泪痕。进来。她道。
　　 启禀娘娘，今晚皇上有重要国事要处理，特吩咐奴婢送来点心并嘱娘娘不用等，好好休息。粉衣宫女说完，从提来的篮里拿出松糕、糍糕、重雪片糕、桔红糕、定胜糕、芙蓉糕等各种各样的糕点及清茶摆上桌。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粉衣宫女低头晗首，将门掩上。
　　 夜静悄悄，雪仍在下，风有些凉。
　　 玉环坐于桌旁，静静品茗吃糕，暖意融融。
　　 斜风恰打烛灯灭。夜沉千里。
　　 玉环刚要站起洗手，脚却绊到桌帘，瞬间滑倒。
　　 门外守卫听得响声，以为贵妃娘娘出事，推门而入。
　　 不碍事。玉环在黑暗中道，风吹灭烛火，尔等来得正好，将烛帮本宫点上。
　　 是，娘娘。一守卫点燃烛火。寝宫一片光明。
　　 玉环从桌下爬起。云鬓四散，糕点粘脸。
　　 守卫惊鄂。
　　 玉环甚觉仪表有失皇家体统，背身道，尔等退下，本宫要就寝。
　　 四名守卫退下，夜又恢复了安静。
　　 窗外的雪，依旧纷纷。玉环叹了口气，关窗。
　　 梳洗完毕，拉下锦幄，独上床榻，再无睡意。
　　 天明。皇上回了寝宫，见得玉环坐桌旁，眼圈浓重。
　　 爱妃昨夜未眠？李隆基关切地问。
　　 玉环点头。李隆基甚为感动，以为她等了他一夜。
　　 此后，他对玉环亦加疼爱。
　　 国事越来越紧，他也越来越离不开玉环。
　　 终于，安史之乱爆发。
　　 【十】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日。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15万兵士，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于范阳起兵谋反。
　　 天宝十五载。整座长安城沦陷，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六军守护。唐玄宗李隆基携贵妃杨玉环逃离长安。
　　 幔车夜行，晚凉风露瘦。
　　 爱妃，跟朕受苦了。幔车内，李隆基心疼地对玉环道。
　　 皇上没离弃臣妾，臣妾觉得万般幸福才是。玉环笑，满眼皆是疲惫的神色。
　　 连日来，一直赶车，夜不能寐。玉环的眼睛布满血丝。李隆基也觉万分憔悴，无奈车内摇摇晃晃，很难入眠。现又见玉环困得紧，满眼皆是血丝，心疼至极。他拉开帘幕，对挥鞭赶车的高力士道：传朕口令，六军停前，稍作休息，天亮再赶路。
　　 是。奴才遵命。高力士勒紧马绳，大喊道：传皇上口俞，六军停前，稍作休息，天亮再赶路。
　　 六军皆停，帽车寂廖。
　　 玉环终于安心地闭上双眼，头枕着皇上的膝盖，沉沉入睡。
　　 阿瞒和玉娘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他依旧披身白狐裘，裘上沾满丝丝缕缕的鲜血。
　　 玉娘站在他身旁，泪流满面。
　　 哥，求你救救阿瞒吧，他快不行了。玉娘泪如雨下，跪在玉帝面前。
　　 玉帝摇摇头，龙珠只能救仙家性命，狐妖是救不得的。若他不想魂飞魄散，除非重新投胎，转世为人。玉帝道。
　　 不。玉娘紧紧拥着阿瞒，哥，没别的办法吗？她抽泣道，若阿瞒投胎，我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玉娘，你为什么这样不听话，还一意孤行要跟妖在一起。玉帝脸上略带怒痕。
　　 哥，你不懂爱情，你什么都不明白。
　　 懂也罢，不懂也罢。总之，仙妖是不能在一起的。玉帝笑得没心没肺，今日我倒要看他魂飞烟灭的样子。
　　 哥，你不能这样做，你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求你救救他吧。
　　 玉娘，你已触犯了天条戒律，若再这样执迷不悟，必要受到风雨雷电众神的历练。
　　 我不怕，只要你能救了他。玉娘面不改色，斩钉截铁道。
　　 玉帝本疼爱妹妹，不想将其关入天牢。却没料玉娘会出此言。碍于面子，只得吩咐左右天兵：来人，将玉娘打入天牢。
　　 且慢。满身金光闪闪的观音菩萨突然出现。我佛慈悲，狐妖与玉娘仙子之恋感动我佛，佛祖特命观音前来为他们请命。请玉帝看在佛祖的面子上，网开一面，莫拆此鸳鸯。
　　 玉帝愣住，未言。他不知观音会突然来访，甚为惊讶。
　　 观音从瓶里倒出几滴甘露，洒于阿瞒的身体：嗡嘛呢叭咪吽。她念动六字咒语，阿瞒伤口全愈，醒了过来。
　　 我佛慈悲，众生皆平等。若玉娘想与白狐一起。倒是可以让他们转世为人，携手一生。
　　 在观音的帮助劝说下，玉帝终于答应了此要求。他吐出龙珠，将玉娘身上的仙气及阿瞒的妖气全部吸走。从此以后，仙界与妖界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他们生生世世轮为凡人。
　　 不悔吗？玉娘。玉帝将龙珠吞入口，问道。
　　 不悔。玉娘用力地点头道，哥，谢谢你成全我们。
　　 玉帝突然些许心疼，这是最后一次听玉娘叫他了吧。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从袖口拿了根玉簪送予她。背身离去，孤寂的身影乘着浮云走远。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善哉善哉。观音菩萨消失于空中。
　　 天庭。轮回遂道入口。
　　 玉娘手提金缕鞋。身后跟一男子。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风度翩翩，配戴青玉，手执团扇。
　　 他轻握她的手，道：玉娘，扰扰人生，纷纷离合，渺渺悲欢，但愿来生，我们能相拥看遍群山绿水，不受任何约束。
　　 她与他并排而站，泪流满面。阿瞒，来生相聚尽从伊，待留红尘鸳径舞，介时，我们携手共度一生。她道。
　　 好，一言为定。他们互相拉了勾，缘定凡尘，一生一世。
　　 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轮回。阿瞒大声喊。
　　 嗯。好了。玉娘答。
　　 两人牵手刚要往下跳，嫦娥的玉兔却跑了出来，绊倒阿瞒，阿瞒终还是先玉娘一步入了凡尘。
　　 梦醒。玉环脸庞有泪珠滑落。
　　 爱妃，你怎么啦？李隆基关切道，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玉环笑，从小做到大的梦，终结了，心情也释然了。
　　 李隆基虽不明白她的话语，亦没多问。
　　 天亮，六军继续赶路。幔车轻轻摇晃。
　　 玉环觉得有些冷，微微打了个寒颤。
　　 爱妃，给，穿上就不会冷了。皇上递给她一件裘衣。
　　 玉环接过来，披于身，却发觉这件裘衣分外眼熟。忽忆起梦境里阿瞒的白狐裘，与这件竟一模一样。再看此狐裘的背面，竟也刺着“阿瞒”两个大字。
　　 她的泪水止不住，再次滑落眼角。
　　 阿瞒。她轻声念道。
　　 李隆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朕幼时的名号便叫阿瞒。
　　 玉环愣住，不知所措。忽又想起叔父杨玄璬辞世前曾赠她一根玉簪。取下，玉簪刻的竟也是“玉娘”两字。她的大脑开始陷入混乱境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是这个样子？
　　 李隆基见她自言自语且错鄂的表情，甚是担心。以为她又害了风寒。伸手摸了她的额头，又摸了自己的。没事，一切正常啊。他不解道。
　　 皇上。玉环突然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爱妃，你怎么啦？李隆基莫名奇妙。
　　 玉环不答话，泪水漫流天际，似要淹了大地。
　　 许久，仍未言语。
　　 幔车继续轻轻摇晃。
　　 车里的玉环，或笑或哭，表情亦加奇怪。
　　 李隆基问她话，她一句未答。
　　 夕阳的余辉斜照幔车。
　　 六军途经马嵬驿驿馆，忽停止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