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烟坡地里向阳花(小说)
她坐在烟坡地里,四周是一片高高的向阳花。
微风习习,狗尾巴草摇曳的样子有些寂寥,像天边丝丝缕缕的白色的絮状云,怅然地划着悠长的弧线。
她已经记不起,微笑地从眼前走过的,看着她的那些妇人的名字,也分不清是该叫大娘还是二娘或者是三奶奶四奶奶。她们满头的白发在风中轻轻地游动着,脸上都有粗线条的皱纹,眼神略显沧桑,都很像她的母亲。
母亲叫做春花。想起母亲,她的眼眶泛红了。春花是隐藏在她心灵浅表上的褶皱,细细地、弯弯扭扭地纠缠着,形成一组久久不能愈合的伤疤。
她抬头看了看深蓝色的天空,有一群鸟儿飞过,白色的,远远的,让世界越发感觉疏离。
她想着她的母亲。
秋天已经来临,以往那个叫做春花的母亲都会挑着箩筐来到烟坡地,收获着那一片向阳花下的落花生。烟坡地的土质松软,用不着拿锄头使劲地去挖,而是只要轻轻一刨,用手将落花生苗提起来在锄头把上轻轻地拍了拍,落花生每一粒都十分壮圆、一大撮吊在苗根的样子,都是8字的形状,曾让母亲患着轻微白内障的双眼每每泛起惊喜的光芒。
这一年的秋天没有落花生,而母亲已然躺在了烟坡地的那片向阳花下。
阳光依然美好,天空高远阔大,她却找不到自己在阳光中的影子。向阳花的籽粒饱满,她摘了一柄坐在草地上,一颗一颗地抠来吃,甜嫩甜嫩的,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王钧一个人从她家的方向朝她慢慢走来,停在几米远的地方落寞地看着她,双手插进裤兜里,红着眼眶,抿着嘴唇,喉结上下走动,像在吞咽着什么。有一揪短短的直发贴在他的额头上,被微风稍稍一吹,根根都在扇动。
那是她在网上相过亲的邻村男人,两年前他们结了婚,两天前他们离了婚。
她二十四岁。母亲春花四处找人打听,张罗着给她找对象,王钧便是她母亲托人给她找到的年龄相仿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对象。她在杭州,而他在深圳,他们没法见面,只好用QQ网上聊天,聊了三个月以后,王钧叫父母提着两只鸭子、两包糖、两包粉条,去她家提亲,再三个月后双方父母纷纷打电话叫他们回去结婚。
结婚前王钧的父母要看男女双方的八字贴选良辰吉日,她的母亲清晨去寺庙里求了她的八字帖,那天正好是母亲春花50岁的生日。
她微笑着打长途电话向母亲问好,并告诉母亲,在她的银行卡上存了五千元钱作为生日礼物的花费,母亲只是笑了笑,说:“多注意身体,少加点夜班,快要做新娘的人了,别把眼睛熬成熊猫的样子。”
她仍然像个孩子,在电话里格格格地发笑,不断地纠缠着,不停地追问母亲有没有想她。
母亲接着她电话的时候已经从对门的寺庙里回来,换了一套干净得体的服装准备去王钧家送她的八字帖,她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叽叽喳喳,母亲不耐烦地说:“我马上给王钧家送你的八字帖了,等选好了日子就赶紧嫁人,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腻腻歪歪地在我的面前晃动,我心里急得慌。”
她委屈地挂了电话,对着电脑显示屏发呆,感觉自己很矫情。
她十岁那年父亲和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生了孩子。
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公然住在一起,母亲春花又哭又闹,喝农药割手腕自杀,她几次把母亲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父亲最终和母亲离了婚,离了婚便立即和那个小他十岁的女人结了婚。
可是和别的女人结了婚的父亲却总爱回到村子里,回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木屋里,俨然还是这个家庭的主人。母亲春花一改以往寻死觅活的姿态,对离婚的父亲奴颜婢膝,像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流浪妇人,一直巴望着父亲口袋里的钱,绝望而又拖沓地生活着。
她一直像春花的母亲,站在强大的父亲面前,维护着春花的尊严。
可是春花已经没有了尊严。
尽管离了婚,当父亲回到村子里时,春花仍然像个妻子一样伺候着那个男人,进屋端出一盆洗脸水,给父亲拧干手帕让他洗脸,然后就是埋下身子给父亲做饭,饭前给父亲倒好糯米酒。父亲则心安理得地一边拿起筷子挑着碗里的碎肉和花生米,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一边询问着她们的情况,喝到酣畅之处还顺势从怀里摸出几踏百元的钞票放在餐桌上,母亲的脸上笑纹开始堆积起来,满是感激之情。
她洗碗时将碗弄得哐啷哐啷地响,春花小声地责备:“你轻点!”
她气鼓鼓地回应:“我就重点怎么着?自己的家里还要屏声静气地看别人脸色么?”
父亲默默地将饭碗里的糯米酒喝得哔哔地叫,不时用眼角斜扫着她们发黑的脸。
春花低着头,弱弱地说:“他是你爸爸,不是别人。”
“他是我爸爸没错,但他不是你的丈夫。”
春花顿时黯然神伤。
她的心倏地撞在母亲受伤的眼神上,有一种裂帛般的声音,疼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天色渐渐暗淡,暮色四合时分,父亲发动着车子想要离去。母亲勾着头望向车里,双手紧紧抓住车窗玻璃,苦苦地哀求:“你就住一晚吧,就住一晚。”
父亲顿了顿:“娜娜不是反对我们在一起住么?”
“不要管她,她不懂事呢。”
“哦。”
父亲和母亲同住一屋。
她睡在黑暗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见上空的黑洞口子越来越大,像要掉下来把她吞进去,她越来越害怕,紧紧地将被子裹住了自己直到天亮。
从此以后,她不再正眼看父亲,母亲越是哀求,她的心越坚如铁。
母亲春花50岁生日的那天下午,她处理完最后一张广告图片,准备下班。父亲接二连三地将电话打在她的手机上,她漠然地注视着那串没有标注姓名但并不陌生的数字,一再拒接。父亲仍然顽强地拨打着她的电话号码,她一脸愠怒,想发火。旁边的同事看不过去,抢着帮她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先沉默了几秒钟,同事喂喂地应了几声,父亲才说:“余娜,我是爸爸,你妈妈死了,你快点回来。”
同事举着手机愣在那里,张着嘴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皱着眉头问:“说什么呢?那么奇怪的表情。”
同事忙不迭地将电话递给她,她把手机贴向耳边,父亲已经挂断了电话,手机轻轻滴地一声回归一片寂静。她撇了撇嘴,装作漠不关心地坐回办公桌前整理刚处理完打印出来的图片。同事有些不安地说:“他说是你爸爸,还说你妈妈死了,叫你快点回去。”
她头也不回,冷冷地呛了一句:“他妈才死了!”
同事表情凝重:“听那语气,好像不是骗人的呢,要不你打个电话回去问问?”
她狐疑地看了看同事几眼,想了想,拨回那个号码。
电话嘟地响了一声,父亲立即问:“娜娜,是你吗?”
她冷冰冰地:“是我,今天早上我和我妈还通过电话呢,她好好的你说她死了,你什么意思!”
父亲声音哽咽:“是真的死了,才出车祸死的,刚从王钧家里送完你的八字帖子,回来就被一辆大货车当场撞死的。我打了你好多电话你都不肯接,快点回来吧。”
她蹭地站起来,椅子被推出去很远,撞向白色的墙壁又弹了回来。
她飞快地抓住办公桌边缘,身子显得有些踉跄,嘴唇抖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脸色却是煞白。
她失魂落魄地远远地望着那开满一片向阳花的烟坡地,有一抔新垒上去的黄土,鼓鼓的。
默默地收拾好屋子,她将大门钥匙交到父亲手里,背着双肩包,打算离开。
她看到了父亲眼中的血丝,看到了父亲两鬓萧萧的白发,似乎听到心里结冰的地方有了开始崩裂的声音,她害怕被父亲听到那种声音,猛然转身走了。
父亲急忙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手,但是父女之间的手已经不再是那种距离。
母亲的第一个清明节,她没有回家,也不主动和谁联系。
王钧疯狂地找她,他站在她的出租屋门前,像个委屈的孩子,将双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一抖一抖地耸动。
父亲不停地给她汇钱,汇过去的钱足够她在杭州的黄金地段买一套房子,买一辆不错的车子,但是她从不动用那个账号里的一分一厘,她觉得那不是她的。她自己的钱她也一分一厘地存着,她要求王钧要么等她存满了嫁妆钱才结婚,要么就分手。王钧红着眼睛问她为什么,她把母亲对她说的原话告诉他,余娜,你要真的想维护我的尊严,你就自己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用你父亲的一分钱。
王钧笑了起来:“我不要你的嫁妆,如果你真想要那个面子,我可以将钱给你,你买了从娘家带到我家来。”
她用眼睛瞪着他,默不作声。
王钧说:“你固执得像一头犟驴。”
她回应说:“我就是一头犟驴。”
三年后,她进城默默地买好嫁妆,按照她母亲春花以前的吩咐,给男方买三套衣服三双鞋子以及十五克以上的金戒指,给自己买四床盖被棉絮四床垫被棉絮,四套梦洁牌子的床单被套枕头枕芯,47英寸的海尔高清版的液晶电视、海尔冰箱、海尔全自动洗衣机、电火箱、饮水机、电磁炉、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总之,别人家嫁女该有的她全都买了。
一切按照当地的风俗进行,她像个谁家孩子的母亲,操心着母亲春花想要的婚事,心里却疲惫不堪,偶尔有了一种想要逃走的念头。看见烟坡地的向阳花正开得一片金黄灿烂,心又开始柔软起来,把那些念头深深地隐藏在心底最阴暗的地方。
烟坡地对门的村子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告别母亲春花,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王钧正在给她劈柴,那挥舞着斧头的姿势并不熟练,白色的背心却有一团心形的汗湿印。见她站在背后,便停下来搂着她的肩膀进了屋,端出晚餐。
结婚的日子临近,她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彻夜想着婚姻的样子,该是一种什么姿势。
没有伴娘。
她不要伴娘,跟父亲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麻烦别人,父亲的女人和奶奶怎么劝说都没有用,只好作罢。
村里有村里的风俗。每当嫁女的时候,新娘在出门前都会被亲兄弟或者堂兄弟隔着门槛背到神龛前坐着,双脚放在米筛里穿男方买来的新鞋子,表示要一心一意跟着新郎过新日子,同时新娘的母亲以及奶奶姑姑婶婶们都要围着她哭诉交代婚后生活礼仪,而她也要以哭嫁的方式来表示不舍离开家人,不舍离开村子。
父亲和他的女人屋前屋后忙碌着,不停地招呼客人。
她像个无线的木偶,同父异母的弟弟隔着房门槛背她到神龛前的长凳子上坐下,双脚放进新米筛里,父亲的女人给她穿好鞋子。
耳旁一片唏嘘声。
年迈的奶奶颤颤巍巍地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双泪长流,父亲则站在神龛前掩面而泣。
她无动于衷,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涩的感觉,心思却凌乱不堪。
她在那个被称之为弟弟的男孩背上出了屋门,然后又被王钧接到他的背上,被一帮人簇拥着艰难地行进,父亲跟在王钧的身后不停地嘱咐:“王钧,你要好好对她啊,要好好地对她啊。”
王钧似乎听不见,送亲和迎亲的队伍嘻嘻哈哈哈的。
王钧一直背着她,将她送进花车的副驾驶里,后排座坐着迎亲的两个女孩子。
安排好其他事宜,王钧深深地向父亲鞠了一个躬,拉开花车的门坐在了她的背后。
熟悉的村庄在后视镜里渐渐远去,她突然感觉心里酸痛得要命,闭着双眼不停地默默呼唤不停地问:妈妈,春花,我这是要去哪里?
泪水哗哗哗地淌下来了,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两颊的胭脂似乎被冲缺了口子。司机一边给王钧递眼色,一边把面巾纸递给她,她不接,干脆掩面大声哭了起来,司机和那两个女孩子怎么劝也劝不住。王钧吓得不知所措,涨红了脸,久而久之眼睛里竟然也含满了泪水。
闹腾了一天,王钧的朋友和亲戚们渐渐散去,新房里家具的油漆味弥漫在空气里,她疲乏地陷在沙发中,脸色有些泛白,眼神困顿。王钧拉了一根木凳子坐在她面前,轻轻用手抚摸着她苍白瘦削的瓜子脸,将散落在她面部的头发撸往她的耳际,她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王钧抿着嘴角笑了起来,情不自禁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然后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半夜里醒来,母亲仿佛站在窗前看着她微笑,她浑身一抖,倏地坐直了身体。王钧被她的动作弄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拉亮了床头灯,看见她脸色苍白,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惊惧地问:“怎么了呢?怎么了呢?”
她看着被风吹拂着轻轻摆动的窗帘,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王钧立刻想到了什么,下床走到窗前将通风的玻璃窗关好,回到床上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嘴里不停地安慰着:“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在呢。”
王钧似乎睡意很浓,抚摸着她后背的手渐渐停了下来,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看着天花板,昏黄的灯影下,内心却悄悄地空寂起来,如深谷的夜晚。
新婚回门的日子,她坐在母亲的坟头前,轻轻地抚弄着石碑前的小草。
母亲的坟前没有插过清明节的香烛棍子,只有一堆散乱变了颜色的香烛残迹。她微笑着:“妈妈,春花,我如你的愿嫁掉了,不在你眼前晃了,可是你为什么总在我眼前晃呢?”
欢迎刘舒来到江山柳岸,希望你在这个文学园地里快乐创作,尽情展现你的文才与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