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地里，向阳花下，一片寂静，没有风声，她颓丧地跌坐在石碑前，抱着双腿，将头靠在双膝上。
　　 王钧站在几米远处，久久地注视着她神情寂寥的样子，感觉她坐在很远的地方，孤独的身影像只离群的大雁，心里泛起了惆怅的涟漪，久久挥之不去。
　　 王钧的母亲不喜欢她，处处看她不顺眼，在儿子面前数落着她命薄命稀之类的。为此王钧和母亲狠狠地吵了一架，情景激烈，他把他们所有的衣服都收拾在一个大大的旅行箱里，拉着她准备搬出家门独立生活。他的母亲跌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着儿子的杵逆行为，他的父亲在沉默里爆发，从厨房里拿出一叠盘子，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瞪着所有人怒气冲冲地说：“我看谁敢出门，谁还敢哭，我打死你们！”所有人都震慑在那里，没有谁敢再吭声。
　　 王钧的母亲默默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拿起扫帚扫着地上的碎瓷片。王钧则苍白着脸拉回了行旅箱，他抓着她的手，抓着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他想拉着她出去，她不肯，退回了卧室里。王钧则摔门而去，彻夜未归。
　　 她默默地等到天亮，拨了无数个电话，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
　　
　　 她收拾好行李，告诉王钧的父亲，她准备离开家里。王钧的母亲则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抹眼泪，父亲则难过地看着她，她笑了笑说：“爸，我是出去工作，不是出走，我会寄钱回来的。”
　　 “哦。这孩子，不用你寄钱呢，你留着自己好好用就行。”
　　 “哦，我走了啊。”
　　 “行，出门要小心，不要受凉，感冒了会没有人照顾，到了要打个电话回来。”
　　 “好。”
　　 王钧的父亲站在门前，给她系好散落的鞋带。
　　 “妈妈，我走了。”她喊了王钧的母亲一声。
　　 “哦。”
　　 她有些怅惘地望了望卧室，背着双肩包，拖着行旅箱走了。
　　
　　 她仍然在杭州工作，仍然离家很远，杭州的白天和夜晚并不比烟坡地的长或者短。
　　 王钧每天给她打电话：“余娜，你在干嘛呢？”
　　 “没干嘛啊，天天上班。”
　　 “余娜，你身体好么？”
　　 “我很好呢，不要担心。”
　　 “余娜，我想你呢。”
　　 “哦。”
　　 “余娜，你在想什么呢？”
　　 “我想妈妈，想春花。”
　　 “你就不会想我吗？”
　　 “……”
　　 “余娜，你回来吧，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你再不回来的话。”
　　 “王钧，要不我们离婚吧。”
　　 “什么？”
　　 “余娜，我想了想，不能和你离婚。”
　　 “为什么？”“我爱你。”
　　 “爱不会长久的。”
　　 “你都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会长久？”
　　 “我试过。”“和谁？”
　　 “我们不要纠结这个话题，我累了，很困。”
　　 “余娜。”
　　 “嗯。”
　　 “睡了吗？”
　　 “没有。”
　　 “哦。”
　　 “王钧。”“嗯。”
　　 “我想跟你说话。”
　　 “说吧。”
　　 “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没有人亲近的生活。”
　　 “可是你已经和我结婚了，你是我的妻子。”
　　 “我害怕我的世界，害怕自己成为烟坡地里的那一片向阳花。”
　　 “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害怕，我会好好爱你，会爱你一辈子。”
　　 “我只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不聪明，也不想与别人争什么，我只想靠自己的双手让自己活下来。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害怕自己也和我母亲春花一样，把男人当成了整个世界。明明已经不是我父亲的妻子，但仍然奴颜婢膝依靠我父亲生活着，每天还强颜欢笑，感觉很幸福的样子。”“我不会像你的父亲，这点你可以放心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你害怕的一切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结婚两年以后，王钧的母亲给她打电话：“余娜，你回来吧，和王钧离婚。”
　　 她回来了，坐在王钧的母亲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王钧的母亲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恳求她：“你就和王钧离婚吧，我们已经老了，想抱孙子，总不能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断了王家的后啊。”
　　 她涨红了脸，急忙申辩：“我会给王钧生孩子的。”
　　 “只怕是没有机会了。”王钧母亲呐呐地说。
　　 她疑惑地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王钧母亲犹豫再三告诉她：“我也不想瞒你，王钧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女的不肯打掉，死活要王钧娶她。”
　　 她全身战栗着，脸色发白，强忍住泪水，双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搅合。
　　 王钧的父亲看着她，狠狠地吸着烟，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回到了烟坡地，那片向阳花开得很灿烂，金色的晕影一直泛得很宽，在风里噼噼啪啪不停地抖动着。她轻轻地抚摸着每一片花瓣，把鼻子凑到它们跟前嗅嗅，是甜甜的清香，永远挥之不去的清香。
　　 王钧跑到她的跟前，双手撑着两个膝盖，勾着腰耷拉着头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一颗颗黄豆般大的汗珠。
　　 王钧吸着气眯着眼偏着头望向她，辩解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不在我很寂寞。”
　　 她掏出纸巾擦干王钧额头上的汗珠，俯视着王钧发红的眼睛，心里涌出无限的悲凉。她想狠狠地抱着这个男人哭，但鬼使神差地仍然微微一笑说：“我们还是离婚吧。”
　　 王钧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脚下，双手朝后面反撑着，仰着头闭上眼睛，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空气有些凉了，她仍然坐在王钧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他泪流满面，心灵像走在茫茫的沙漠上，干涸而又枯燥。
　　 她睡得似乎不太安稳，长长的睫毛轻微地抖动着。
　　 王钧紧紧地抱住她，在她的家里，紧紧地，想要把她融化在自己的怀抱里。
　　 她睁开眼睛，盯着王钧泛红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开始泛红，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王钧的脸，“王钧，对不起呢，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可是，我不是故意的，娜娜。”王钧将头埋在她的颈下，全身发抖，泪水流进她的颈里，凉丝丝的。
　　 “王钧。”
　　 “嗯。”王钧的声音涩涩的。
　　 “我爸爸是不是在我们结婚前，跟你妈妈承诺了将他货运公司30%的股份给我们，并附带10万元的红包作为嫁妆，所以你妈才同意我们结婚的。”
　　 “哦。”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我爱的不是你爸的钱，娜娜。”
　　 “可是你应该告诉我的。”
　　 “对不起。”她失声痛哭，王钧抱着她失声痛哭。
　　 两天以后她和王钧离了婚。
　　 重新回到上班的日子。
　　 手机短信提醒她，父亲存钱的那个账号多了20万元，她给父亲打电话：“爸，不要再给我汇钱了，我用不上。”
　　 父亲说：“这钱是王钧给你的。”
　　 她默默地挂了电话，双手枕着头靠在办公桌上，听到心里响起一阵滴滴答答的雨声，胃部却泛起了恶心想吐的感觉，她冲向洗手间，一阵干呕让她浑身乏力，一下午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脸色蜡黄蜡黄的。
　　 公司晚上聚餐，她闻到油腻的菜味屡次冲进洗手间，同事建议她到医院去看看，她摇了摇头，软绵绵地回出租屋一躺就是两天。
　　 她拿到了血液检验和B超报告单，均无异常，医生建议尿检，几分钟后医生告诉她：“你怀孕了。”
　　 她惊惧地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头脑一片空白。
　　 她找到医生说了自己的情况，想做掉那孩子。
　　 医生拿着她各项妇检的检查结果告诉她：“你不能打掉这孩子。”
　　 她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医生告诉她：“你做过几次人流，子宫壁已经很薄，如果再不要这个孩子，以后恐怕没有生育的机会了。”
　　 她怠倦地闭着眼睛，身体像被抽干了空气的皮球，瞬间坍塌在沙发上。
　　 年尾了，杭州的空气又湿又冷，她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看书，用一床厚厚的被子裹住双脚，同事提着盒饭走进来：“余娜，你又不想吃中饭么？”
　　 她“哦”地一声动也不动。同事抢下她的书本撂在办公桌上，嘴里哎哎哎地叫：“上班的时候你拼命地干，拿的奖金多得让我们这帮人掉眼珠子，休息的时候不吃不喝想饿死我干儿子啊，干儿子没了你那些奖金，是不是想让他干娘来继承啊？”
　　 她嚷嚷：“你这个干娘还真心急，奖金都还没发下来就吵着要继承，真是悲催啊。”
　　 同事咯咯咯地笑：“来来来，为了不让我的干儿子饿晕，你也看在我想继承你奖金的情分上吃一点。”
　　 她们嘻嘻哈哈成一团。
　　 手机铃声响了，她放下饭盒去抓电话，来电显示是父亲的号码，她的笑容慢慢收起来，摁下了接听键：“爸，什么事情？”
　　 “娜娜，回家来过年吧。”
　　 “我不回来，你们自己过吧。”
　　 “听说你怀了孩子？”
　　 “是的。”“王钧的？”
　　 “哦。”
　　 “那更要回来了，你回来吧，我们照顾你。”
　　 “不用，你好好照顾自己就行。”
　　 “娜娜。”“嗯。”
　　 “你还没有原谅爸爸吗？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爸，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提。”
　　 “可是……”“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啊。”
　　 “别……”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结束二字，吁了一口气，坐下来默默地继续午餐。
　　 儿子生下来睫毛长长的，眼珠乌亮乌亮的，像极了她和王钧。
　　 坐月子的时候父亲和继母把她强行带回他们的家，围绕着她和她的儿子团团转，她的天气慢慢地暖和了起来。
　　 父亲几次想跟她提起王钧，她都是微笑着说：“爸，都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再提。”
　　 儿子跟着她的姓，父亲给她的儿子取了名字叫余皓然。父亲说希望她的儿子做一个干净而又正气的男人，而不是像外公那样一辈子对女人裹扯不清。
　　 她心里涩涩的，看着父亲两鬓的白发苦笑：“爸，都说过去了，我已经跟你们回来了，你还想怎样呢？”
　　 父亲的眼睛湿润了，低着头不停地摩挲着她的手：“娜娜，我知道你不快乐，都是因为我造成的，所以我的余生最想做的就是让你快乐起来，可是却总感觉无能为力。我只能不停地给你汇钱，希望你在物质上不要受到任何困扰。那些钱你就好好地去用它，不要觉得不是你的，那是你的；公司30%的股份也是你的，谁也不会有异议。你要去接受这些，要不然我活着还真没有什么意义。”
　　 她点了点头，拥抱住她的父亲，父亲的女人抱着她的儿子远远地看着。
　　 她拨开挡着路面被硕大的头柄压斜的几株向阳花树，径直走到母亲春花长满巴门草的坟前，蹲下身来清理着石碑前枯落的向阳花叶，然后坐在旁边不停地用手抚摸慈母春花几个字，从向阳花树梗之间吹来丝丝缕缕的风，她穿得单薄，感觉有些冷，缩了缩肩膀，站起来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看见王钧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羊毛衫，一条灰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去村子的路旁，勾着头用鞋尖不停地踢着地上的泥土，微风将遮住他上额头的些许头发撩起，摆动的弧度不大却是快速地扫来扫去。
　　 她远远地看着他，眼里含着笑。
　　 “娜娜。”
　　 “嗯。”
　　 “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过得好不好？”
　　 “还行。”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住在你家里。”
　　 她的笑容慢慢凝在眼角，有一种揪痛迅速爬满全身，她慢慢蹲下去，一手狠狠地摁住胸口，一手撑着地，脸色越来越白。王钧吓住了，急忙抓住她的双肩，想将她提起来，她喊胃痛，他撩起她的手就把她往背上揽，背起她往家里奔跑。
　　 她躺在他们昔日分别的床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遮盖着一切心思。王钧坐在床前吹着玻璃杯里的开水，叫她起来吃药，她欠着身子将药和水一起吞进胃里，胃部立即有了温度。王钧给她掖好被子，说要给她做晚餐。她听到厨房里锅铲在锅子里碰撞的声音，胃部竟然生出饥饿的感觉，于是起床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过不停。
　　 王钧问她：“胃还痛么？”
　　 “不痛了。”
　　 “经常痛？”
　　 “偶尔会痛。”
　　 “是不是有胃病啊，到医院检查过没有？”
　　 “检查过，医生说没有多大的事啊。”
　　 “哦，吃饭吧。”
　　 她吃得很少，一直不说话，埋着头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饭粒。王钧不停地给她夹菜，她说她吃不下了，王钧说：“你要多吃点，都瘦得眼眶下陷了。”
　　 她垂下眼帘，用手拨拉着碗里的菜，但是没有动。王钧见劝说无用，又一一地把那些菜夹回自己的碗里。
　　 她的心寂寥无比，用手抚摸着房间里被玻璃压在旧桌子上的母亲和她的照片，发现母亲和她的笑容一样苦涩。有几张照片的背景是茫茫的向阳花，她想着母亲生前在金色的向阳花下挥汗刨着落花生的样子，微微笑了起来。
　　 晚餐后她心里惦记着儿子，要回父亲的家。王钧用车送她，一路上他默默地开着车子，她默默地看着窗外。
　　 夜色渐渐变浓，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都打开了车前大灯，老远地晃着人的眼睛，王钧小心地避让着呼啸而过的车辆，但是在一个分叉的路口一辆微型车却从她的身边斜冲过来，眼看要撞上她身旁的车门，他猛地将方向盘朝她那边转了很大一个幅度，然后将整个身体扑在她的身上抱住她的头，他们的车冲下马路，斜斜地插进水田里，微型车上的人惊呼一声，在车内全部往前撞成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