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旧梦
　　 ——呓语儒者的自然情怀（文史随笔）
　　
　　 去冬以来，喉咙老不舒服，实在撑不住了，赶春节假期先两日到陕中附院瞧瞧。于是烙铁烙掉喉咙增生，噤声一周。漫漫假期，我除了回乡祭祖上坟，便谢绝了一切迎来送往，卸载了所有电子游戏，除了看看CCTV的《记住乡愁》《味道》《佳片有约》之外，我还能干些什么？
　　 所幸女儿少A孝顺，看我百无聊赖的样子，请我观看正在热映的3D片《美人鱼》，看着现代人不可一世，唯我是尊，戕害生灵，破坏自然的丑恶嘴脸，我……我……我在心里，在3D镜片的背后怒吼一声秦腔花脸：“我叫叫一声贼啊！贼啊……”但是，贼还没有良心发现，我骂贼贼也听不见，既是听见了，也如落叶、飞尘般，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可喜这几日天气晴朗，没有雾霾。儿子少B建议我何不开车进秦岭兜兜风散散心。开车进秦岭要排放多少碳啊！还是算了吧。于是想起我1990年刚刚毕业，20岁出头的样子。星期六下午独自骑辆自行车，从彬县出发，西北行至亭口镇，推车上塬，到长武县城吃半只烧鸡，喝两瓶汽水。然后原路折返，不到晚上10点，骑完160里顺利回到彬县城。现在何不学学当年的样子，也来个独自骑行呢！
　　 说走就走。过秦都桥，沿渭河南岸滨河路西行，一会儿即到新河口，新河水虽小，但黑亮黑亮的，反射着午后一缕一缕的阳光。稍不注意，还以为新河水清澈呢，但闻闻气味，庐山真面目便暴露无遗：虽然立春没有几天，气温还在零下五六度徘徊，但那气味分明就在孕育着成百上千只苍蝇呢。
　　 涝河口的桥非常漂亮，可那桥下的塑料袋和黑水仍让我掩鼻而过。
　　 一路骑行，耿峪河口那才叫绝！桥宽、桥平、桥长、桥漂亮得让我三次回头。自然下车看河：河中无水，一星半点也没有，一丝污水也没有……
　　 继续西行，眼前飞架南北尘土飞扬的，便是兴户（兴平-户县）渭河大桥了。哦，不知不觉我已经骑行60里了，心绪没有放松，腿面却已隐隐作痛。该折返了！该折返了！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年了。
　　 肩扛自行车，从兴户桥侧面的斜坡爬上桥面，逆风北行十分吃力，只好走走骑骑，到了渭河北岸沿滨河路东行。一路生态观光园和土鸡、钓鱼广告多如牛毛。值得一提的有两处：一是兴平入渭排污口，水量颇大，浪花飞溅，闷雷声声，十分震撼。仔细看：浪是白的，沫是黄的，水是咖啡色的。另一处某某码头，是民俗旅游的地方，景区附近滨河路自行车道被小汽车占据了四五里。
　　 天色已晚，急匆匆赶回家中，查查地图，骑行已过百里。洗澡烫脚，吃饭喝茶，乏乏地躺在床上，腿面开始酸疼，思维依然活跃，看来在这春夜，我要寻寻旧梦了：
　　 人与自然应该怎样相处，是当代人必须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们不妨回溯一下古人的自然情怀：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懂得自己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有与生俱来的自然情怀。他们认为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人类应该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应该遵循自然的法则，达到人与自然相和谐，达到天、地、人相统一，认识自然，更需要爱护自然。
　　 西周就制定了相应的制度并设立了——虞官，对采伐林木和猎取鸟兽等行为进行严格的规定和监督管理。古人这些有节制地取用自然资源的认识和措施，表现出一种生态智慧，充盈着一种自然情怀。实际上中国古人的自然情怀为现代人类保护生态环境提供了一种极为重要、独特而且新鲜的思想资源，那就是我梦里梦外经常念叨的自然情怀。这种情怀历代儒家多次阐发。反正噤声不能说话，身乏还没瞌睡，我索性假寐假寐，今夜和先贤们交流一二，为《美人鱼》们找一找清洁的家园。
　　 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在自然情怀方面，儒家认为“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尊重自然就是尊重自己，爱惜动物植物的生命，也就是爱惜人自身的生命。人要博爱生灵，兼利宇宙万物。儒家六经之首的《周易》，就把“生生”(尊重生命、长养生命)作为人之“大德”，“天地之大德曰生”。随后的儒家哲人也大都从自我生命的体验，转而同情他人的生命，并推及对宇宙万物生命的尊重。以情度情，以类度类，进而效法大自然的厚德载物，博大无私。儒家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万物同类，因此对自然应采取顺从、友善的态度，以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肯定人道本于天道，“赞天地之化育”的同时，又肯定人为万物之灵，可以“制天命而用之”，主张尽人事以与天地参。
　　 在此基础上，儒家提出了丰富的合理开发利用和保护自然环境的思想，这些思想蕴涵着我历来称道的自然情怀。如果我们一以贯之，那么新河一直就是清的了，耿峪河水量老是大的了。
　　
　　 一
　　 我退出微信，孔子向我走来：形奋先生你虽说坐过飞机、驾过汽车……可你今天见了那么多的黑水，我在列国没有看到，哈哈哈，你经的事我没有经过，你受的害我没有受过。
　　 是啊！孔老夫子的自然情怀我多年前背得滚瓜烂熟，可惜没有走心。《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语道出了老夫子的自然情怀，孔子还通过肯定曾点的理想表达了自己的情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在对话、交流中，自然和个体实现完美交融。《子罕》：孔子看到决绝而去的川水，由衷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乡党》：孔子看到“色斯举矣，翔而后集”的景象后忍不住感慨：“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孔子在观察自然现象时往往与自己的社会经验进行联系，从而引发深层思考，其自然情怀也在体悟中逐渐浓厚。认知自然、体验自然、进而体悟人生哲理，也许正因为如此，孔子才能得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样的结论。《述而》：“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在以传统工具和方法捕获猎物、适度消费和以“先进”工具和方法大量获取猎物、过度消费两者之间，孔子选择了前者，表明孔子对动物的爱惜之心和悲悯之情。这和孔子“乐山乐水”的自然情怀是多么契合啊！
　　 我对圣人尊敬之至，忙用曾外祖严茂斋大人所留配方熬一盏永寿千里驹请饮。老夫子接过一饮而尽：“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季的轮回、万物的生长都有其运行轨迹和规律，这种力量非人力所能干涉，意识到这一点，老夫子才会连连感慨，他对自然的敬畏之情也在这种感慨之中毕现。只可惜《美人鱼》中破坏生态者对大自然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形奋先生不必忧戚，你们关中黄鼠都知道作揖迎客，难道肉食者就不知道爱惜生态。放心吧！新河会清的，耿峪河会有水的，渭河的沙洲上也会有鸟鸣的，哈哈。
　　 哈哈，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二
　　 我退出微博，孟子和我相向而坐：形奋先生在长武忍吃烧鸡乎？“我，我……”不必回答。孟子接过我敬的黄桂稠酒，连饮三杯，似乎有了一点醉意：“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哦，孟先生认为人人都有同情心，他称之为“恻隐之心”或“不忍人之心”，推此心于万物，他不忍亲见禽兽被宰杀，主张“君子远庖厨”，并称此为“仁术”。可见，孟子和孔子一样，也主张把对待人的道德情感扩大到对待万物，就是将自然万物纳入仁爱的范围，即纳入人类的道德关怀的范围，用仁爱之心将人与万物联成一体。这就是孟夫子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思想啊。
　　 是啊：“先亲其亲戚，然后仁民，仁民然后爱物，用恩之次也。”“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这就是说，仁者要首先满足亲亲之情，然后还要推此亲亲之情于全天下而“无不爱”，清楚地表达了儒家之“仁”的层次性和递进性。孟子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这是孟子自然情怀的基础，孟子的性善说是先验的，人的不忍人之心先天具备，人人皆有。如果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是简单适用于人类社会的推恩思维，是简单的换位思考、推己及人，那么，其“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则已拓展为推人及物了。
　　 可见，“仁”包含了“亲亲”“仁民”与“爱物”三个层次，其中“亲亲”是仁的自然基础，“仁民”是仁的核心和重点，“爱物”则是仁的最终完成。对万物的爱心，实际上是儒家之“仁”需要完善化的内在逻辑要求。由孟子所阐释的这种层次分明的仁爱观念，既满足了人类最基本最自然的血缘亲情需要，又突出了普遍的人类之爱，更使爱心超越了人类社会，扩展到无限广大的天地万物，用爱心将人与万物联为一体。这种自然情怀是何等博大！
　　 孟子还主张对生物资源要取之有时、用之有节：“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不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显然，孟子已注意到“时禁”的良好效益，可保证后续消费的“不可胜食”“不可胜用”。他知道万物生长的基本规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在万物孕育繁衍的关键时期，要给其充分的保护以利于其成长，保护措施得力，万物皆生机盎然，果实繁硕，人类自然不必发愁可供消费的物品匮乏了。孟子还注意到：人类对自然资源的过度消费和连续性破坏已经严重超出自然的可承受范围，破坏了自然界生息繁衍的内在规律，使其自我修复能力失效，这样的过度消费当然会“无物不消”。
　　 是啊，今天的人们如果有孟子这样的自然情怀，那么，涝河就会永远清澈，耿峪河也就不会断流，兴户大桥上也没有尘土飞扬了。
　　
　　 三
　　 我退出QQ空间，北宋乡党张载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是不是要把酒话桑麻了？我急忙用铸铁壶熬红枣茯茶，和乡党品茶香谝闲传：
　　 张子所论“太和”之道、“天人合一”、“乾父坤母”、“民胞物与”等著名命题是否和我说的自然情怀有共同之处啊？
　　 是啊，你理解对了。我说的“天人合一”富含自然情怀。我是从人自身出发,以“体物”为核心,以“仁”、“德”为红线,归宿于“穷神知化,与天为一”的境界。我觉得人是自然界价值的承担者和实现者。其中乾父坤母、民胞物与、天地之心、大其心以体万物等,都强调人类要尊重自然,爱护万物,这对于弘扬形奋先生的自然情怀，保护自然环境和你们正在大力倡导的生态文明、可持续发展而言是不是有借鉴意义啊？
　　 是啊！子厚先生所言极是。
　　 在我的用语中，与你的自然情怀对应的是“天地”。我所说的天地有整体性意涵，具体指由太虚(天)和阴阳之气所创生的万物(动物、植物、金铁、山川等等)生生不息的世界。我觉得，宇宙自然的存在和运行是有机、有序的，而支撑宇宙万物生存、推动其运行的则是“太和”之道。
　　 至于“天人合一”我的要求很高。你可以从“知”(知识)和“用”(实践)两个层面理解。在“知”的层面实现“天人合一”，就必须“天人异知，不足以尽明。”在“用”的层面实现“天人合一”，就必须“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所以，你还必须“本天道为用”，在“与天地参”亦即参与宇宙自然的创生过程中，经由诚、明互动的工夫，调整人自身的性情，提升人的道德水准，以“尽人道”，顺从而不违逆自然秩序，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我还进一步将仁爱原则推广到包括非生命物质，提出了“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思想，认为天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兄弟，外物都是我的同伴朋友。爱必泛爱，成不独成。要真正的爱人，就必然要爱物。只有人与自然之间和睦相处。人类能够把世界万物都当作自己的伙伴而平等地善待它们，地球上物种灭绝的步伐将会减慢，人类与自然环境将更加友好，我们生存于其间的生态环境也将逐步得到改善，变得越来越适合人类居住。形奋先生下次骑行，感受一定会好的。
　　 张载呡口茯茶，清清嗓子：形奋先生啊，你是学历史的，你看咱中国几千年历史中，那些“肉食者”是不是常常把自然物作为体现生命价值的一种手段。以饮食为例，在西周时就形成了“重食”的氛围，周朝设立了专门的“食医”，主要职责是掌握饮食的搭配。在历史上有不少人把追求奢华生活作为人生价值实现的一个标志，把占有和消费自然珍稀之物作为个人身份的体现，豪门贵族常以奢侈为荣，竟事侈糜，饮宴常是“食前方丈”，“穷水陆之珍”。他们崇尚口腹之欲，广市齐珍异好，对难得之物嗜食尤甚。隋唐之际，捕食麇鹿、野象之风尤盛，以鹿、象制作的菜肴很多，有用鹿舌制作的名菜日“生平炙”，也有用象鼻制作的特色食品“象鼻炙”。还有那著名的石崇王恺斗富事件，形奋先生你应该听说过吧!
　　 是啊！张子今夜光临寒舍，力感到十分荣幸。本应请乡党到那钓鱼台、丈八沟，最次也要到国贸帝都品尝鲍鱼燕窝。但是为了鄙视石崇王恺之流，尊重乡党的自然情怀，我还是让内人摊煎饼、浇烙面，请乡党咥美咥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