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深蓝沉入黑暗(散文)
1
火车总在奔跑。不停地向前奔跑着。挟裹着洪荒之气,生命便在这种流动的形式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长长的白昼里,在幽深的暗夜里,在我和父亲站立的山头上。很多时候,远方那道黑色影子看上去都如长蛇一般蜿蜒,游走在我童年的梦里。
父亲指着那道影子对我说,瞧,火车开过来了。
远处的火车仿佛是静止的,一动不动,我只有俯下身子侧耳倾听,才能明白大地的颤动。火车经过的瞬间,我盘膝坐在草上,模仿从电视里看来的一个佛陀的姿态。在我拈花一笑的瞬间,异乡的谎言与欺瞒,异乡的甜蜜与期待,随之也被火车那旋转的车轮给捎带了进来。车轮与铁轨之间的摩擦,便如同人与人之间的接壤,隔着我永远无法触摸的情缘。
那些时候,我的梦总会在梦里重复,伴随着火车长鸣的声音。
4916是一列会穿过家乡的省内短途列车。列车的终点在三国胜地汉中市,我从中途的汉阴站上车,一路奔向梦里的大唐。这是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接近三百公里的旅途,从这里到那里,从此岸到彼岸。山野在挥舞,河流在欢呼,而穿行于其间的火车,像极了村庄里放出的一缕炊烟,袅袅地奔向远方。
漫山遍野的草木,随着春天的苏醒而苏醒,梦中的火车却永远是深蓝色的,与时间一起奔跑着。
坐在火车上,窗外是一派娴静的田园风光,遥山叠翠,远水澄清,湛蓝的天空总是一望无际。我不知道在如水的青春里,有多少像我这般怀揣忧伤的少年,喜欢这种静静地凝望云天的方式,直到深蓝沉入黑暗之中。仿佛,那随之而来的不是夜晚,而是一段段永不终结的诗情与画意。童年的孤僻,让我的身体早已刻满了长发披肩诗魔般的浪漫,那是屈子的精魂,附身于一个凡人的头颅之中,他的命途便注定了从此漂泊与多舛。
命运总是是奇妙的,一切都在向前奔跑。人生若白驹过隙,人们抵达了许多东西,却唯独抵达不了自己。
正如同火车只会晚点,而不会提前。当北国的冰封再度传来燕子的朗诵,疲惫的火车终于姗姗来迟。当它披一身青苔,靠在月台一隅轻轻喘息,慢慢舔舐着旅途中所遭遇到的擦伤、灼伤、压伤、扭伤之时,那一瞬间,我满腹的牢骚竟如烟消,满满的全是感动。
是啊,生命里的爽约,与这列负累经年的火车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美国诗人米莱曾在诗里写道:“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也许,我的身体里也驻扎着一个游荡的灵魂。当那列蓝色的火车开过来,我也将以异乡的眼,纵身一跃跳上火车,直到叶落归根之后,再去深爱这座波光桨影里的城。火车挺起的脊梁,淡化了历史里的意境。倘若,火车当年能够穿过秦国,关山难越,那么塑造的一定是另一种传说。我仿佛看到了半空中人首蛇躯的众神,我仿佛听到了青铜剑上跳动的雷霆,我仿佛嗅到了江面鲜血染就的黄昏……
当蓝色沉入黑暗,一切终将消亡,只余一片亘古不灭的苍凉。独自打拼的路实在过于漫长,而火车一次次把故乡送到我的面前,成为了游子内心深处的根。我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停靠在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节点,大口呼吸着过境的冷风。
风中的自由,故乡留不住,城市也照样留不住。
2
伴着长长的汽笛声,火车就要进站了。
这种声音让我既欣喜又惆怅,躲在人群的一隅,置身行李与行李之间,携着巨大的空旷与孤独,我就这样两手空空的离开了故乡。耳边,是广播站的小调:绵绵的青山百里长呀,青青的山岭穿云霄……那歌声活泼泼的,永远充满了欢乐,可我却不是个活泼的人,向来对萍水相逢之人过于淡漠,这或许是我性格里的弊端。在陌生的候车室里,我耳朵里塞着耳机,播放着不知所谓的英文歌曲。只是偶尔在抬头的时候,生出一种偷窥的欲望。
一切恍若似曾相识,陌生的街道,广袤的田野,妖娆的女子,甚或卡夫卡的眼睛,博尔赫斯的胡子,还有黑塞的流浪者之歌……一切文学的,具象的,富有语境的想象,都在我的脑海深处翻滚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风尘,都有往事,又都上着锁。
我住的地方不算偏僻,但如今看上去却一片荒凉。小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每天下午放学后,跟小伙伴们到铁轨上行走。这种看上去挺小资趣味的事情,我们早在十几岁的光景里就进行了一番深入的体验。至于附近的这座小火车站,快车从来不会在这里有丝毫停留。它们来去匆匆,呼啸的风声,带着明晃晃的日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地唯一的好处,是有一条河,河不大,河上的火车桥却很宽阔,有四五道铁轨,以方便临时停车。
那些交错的铁轨中,不知何时荒废了一道,长度有五百米的样子。沿着这条锈迹斑斑的轨道一直朝前走,就能看见对面的月台,以及打着旗子身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很多时候,走在其中,更像是置身于一条河流里,我在一端无比艳羡地看着另一端的风景,旅人,以及数不清的远方与风尘。
火车经过的时候,刺鼻的泡面味,车轮上的机油味,还有从车厢厕所流向枕木的尿骚味,各种气味像出巢觅食的蚂蚁一般,占领了一条又一条的铁轨。我不得不狼狈地退回到荒废的那条车道上,青草依然葳蕤,凉风依然有信,秋月依然无边。我开始招呼身边的小伙伴们,我们坐在废弃的枕木上打纸牌,除非输掉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否则的话,可以一直玩到深蓝沉入黑暗的时刻。
暮色敏捷的像只兔子,一闪而逝,转眼便堕入了无边的渊底。
铁路附近的那幢房子里,灯火总是很小,光线总是很暗淡,有个上了年纪的看门老人,喜欢关着灯看电视。虽然从未走进去和他聊天,但我却知道老头最喜欢看的是戏曲频道。每晚沿着铁路回家,都能听到一把阴阴柔柔的女声,唱得人毛骨悚然,“海岛冰轮初转腾,又见玉兔东升——”我后来才知晓,印象最深的那句,便是梅派经典的《贵妃醉酒》。
夜色之下,过路的火车很少,连信号灯也是蓝汪汪的,低眉敛目,愈发温柔。
从一个山洞钻出,又从另一个山洞进入,火车把人群带入大山腹地,去触摸远古的气息。瞬间的轰鸣之后,是过于喧嚣的孤寂,哐当哐当,哐当哐当——仿佛踏着一种节奏,一不留神便掉进了时间的黑洞。火车从不惧怕黑暗,纵然踏遍了山河万里,仍旧一腔的壮志凌云。
每一次到站停车的摩擦,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在巨大的惯性力量面前,当火车再也不能像少年一样飞驰的时候,散发着金属气息的钢铁骨架,像湖泊一样将身子躺了下来。火车总要奔跑的,奔跑起来的火车才最能魅惑人心。它遭遇的风霜与露宿,背负的黯然与离别,多少年了,依然如故。黑色的铁皮,绿色的油漆,红色的机身,蓝色的车轮……
车厢的门在一瞬间被我推开,仿佛在多年以前,就已被时间定格。
我想起了一个冰凉的夜晚,在火车将要进站之前,月台上的那只猫头鹰忽然触电身亡,随后被席卷进了高速旋转的车轮里。我于是又想起被火车带走生命的,远不止这只悲哀的猫头鹰,还有那头跳脱的黄牛,以及夜里吃醉酒的乡亲。
当血色的伤痕被蓝色所抹去,我竟想不起这些痕迹后面的故事。曾经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生活在此间,而我却无法猜测他们当时的神情。我只知道高速飞驰的火车,带着桀骜不驯的粗暴与直爽,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利刃。
切割着这里,也切割着那里。
切割着孤独,也切割着心灵。
3
火车奔跑的姿势,有时候就像书上的行楷,让我一睹之下,终生难忘。
有一段时间,酷爱娄坚的书法,习字之余,曾买来一方砚台。夜深人静的晚上,看着远处火车窗口散发的微亮之光,我幻想在某一个瞬间,火车也会转过身来看我一眼。我在书房的香炉里燃起一柱象藏香,然后缓缓铺开纸张,练习着娄坚的行楷。受不得临帖的拘束,我的行楷一度让父亲看得直皱眉头。也许,终其一生我的书法都难登大雅之堂,无论书法也好,文章也罢,我无意向人炫耀,我只是享受那份泼墨挥毫的快意。——以龙飞凤舞的姿势,以横平竖直的姿势,就像梦中的那列深蓝色火车,总有一种方式抵达我的内心。
白纸黑字上的那些阴晴圆缺,那些喜怒哀乐,向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空谷里的一株幽兰,而那些惜若生命的文字,在多少次提笔不知所措的场景里,都写与了自己,然后封存于心,从此讳莫如深。日本文学家鸭长明在《方丈记》里说过,“顺乎世则身苦,不顺乎世,则被视为狂人。”年岁渐长,故乡日远,我总在归人与过客之间两难。狂人从来不是我理会得来的境界,我只是一个喜欢在夜里赶路的独身者罢了。在世俗者眼中,独身者向来为人所轻,可我回首来路,生来便是一个书生,纵使为人所轻,我也将在陋室之中去完成我的使命。
抚卷怆然,有感今昔。念人事之无常,叹文章之何有。是啊,在这世上,能与时间一起奔跑的事有很多,然而可以跑过时间的,却没有一个。除了那列深蓝色的火车,一直引领着我,这里那里的漂泊。
读书与穷愁,原是密切相关的。
朋友对我说,火车是最富有文学气息的交通工具。因为写作的缘故,我是向来都喜欢行走这种方式的。瑞士作家彼得·比克塞尔曾在一篇小说里写了一个男人,他住在车站附近,但从不乘坐火车的故事。这个男人觉得乘火车没有意义。他曾说:“不管去哪儿,他总是能从时刻表里事先得知火车什么时候到达。”
这个男人认为这样的旅行方式毫无意义,因为只要掌握了时间,也就根本没有乘坐的必要了。
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他,事实上,他还是乘坐在了人生的这辆火车上。
——从我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踏上了车厢的门。就像这个拒绝乘坐火车的男人,他也迟早会从心里得知,这趟火车应该在什么时候加速,什么时候到达终点。照我的理解,这种人将火车看做是一种时间储存器,虽然每一种交通工具的本质都是为了方便快捷,但也离他的幻想相去甚远。更何况,属于你的时光,就是你的,旁人自然无法据为己有。比如说现在,我正坐在一辆从汉阴发往凤江的车上。在我不开口的时候,就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
其实,在心底我是迷恋火车的,尽管火车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骗去了远方,从此我就有了沧桑。穿行在陌生的城市里,我的心中仍旧一片孤独,却孤独的越来越光明。我应该更多的像父辈们学习,学习他们的谦卑与隐忍,学习他们坚守简单而纯粹的生命,尽管一生不远行,尽管一生不浪漫。
时光流逝,火车仍旧在崇山峻岭之处嘶鸣,一路穿山越岭,像一面经幡,飘荡在风中,成为游魂的指引。
当深蓝沉入黑暗,愿你多闻,此后同行艰险,也可藏心为佛,应身无量;
当深蓝沉入黑暗,愿你智慧,着眼处,人间虽繁,也可超诸尘累。
这一篇透出的酸楚、无奈,还有怀旧和惆怅的情怀,无意间感染着我,同苦同悲,同乐同愁。
无它答谢,先干为敬;未晤为怅,顺请春安。
不献花、不敬酒、亦无诗可赠。mmz
又在这里看见小柳约了,真好,总算是又出文章了。有时还在担心,会不会俗事太多,扰得你静不下心来写字。总觉得,写字的柳约才是真正的柳约,如果柳约不写字了,即使再活跃,也不过是披了个柳约的马甲而已。
读小柳约的文字,确实是一种享受,文中沉淀出的那份深沉和孤独,能让很多人产生共鸣,但由于作者自身的浪漫和冷静,又不致使读者沉沦于这种共鸣。其实,这个世界大多人都一样,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忧伤。走进你的文字,眼前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洞穿世事的老者在认真地思索;离开你的文字,眼前又是另一个画面:一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没心没肺地笑着……
呵呵,前面的路还很长,共勉吧,你的这番评论很生活,也很感性,其实是抬高了我,祝好。
这些句子很有内涵,一字一句,皆有情韵。
嗯,新的一年,祝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