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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相思刑(短篇小说)


作者:李会展 秀才,1351.8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58发表时间:2016-03-04 16:37:26

1
   那时候的乡村,山是青的,水是绿的,人们贫穷得均匀,这未必好,但牛羊成群,人丁稠密,伦理还在,兴兴旺旺的,是个村庄的样子。河水穿过村子,弯弯曲曲的,带着清凉的愿望,洇润着四季轮回里的村人。也润泽着云芝和孟远的年轻的眼神。
   等到后来,河水干了,人走散了,村庄也空了,孤身在外打工多年的孟远摇晃着残废之躯,站在那条旧旧的小河边,又想起她那皎洁的笑脸。他很想狠狠哭上一场,让眼泪把小河装满,然后扯一块岁月做帆,在河水叮当中逆流而上,趁着水流还清澈,再去看看她的样子……
   2
   初秋的时候,拾棉花是一项很写意的活儿。当然,得是在不那么着急的情况下。想想看吧,午后的阳光洒下来,棉花洁白而繁华地盛开,煲了一个夏天的心事在秋天终于还是被烈日给烘焙了出来,每一株都挂满了蓬勃的棉穗。你只需要手法轻巧地那么一捏,顺势从棉荚里带出来,很丰满地抓一把,再放进围系在腰间的棉兜里,就好了。整个过程充满了温软的气质。棉花被太阳暴晒后的干净柔和的白,摸在手里,让云芝感觉心也很柔软。
   她拾棉花拾得很快。云芝的手指细长,是一双很巧的手。她甚至觉得就用这双手就可以把生活的磕磕绊绊都抚平,都打理得像盛开的棉花一样温柔。春天,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她嫁进了这个村子,一晃,也半年多了。这半年是她很美好的一段日子。丈夫地水对她好,公婆也没挑过她的错,重活儿没舍得让她做过,云芝比嫁来的时候都胖了。她觉得很好。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想想做姑娘的时候,那些在她身边花了许多心思的小伙子,但也只是想想,结婚了,就是安分的妇道人家了。以前的就都走远了。云芝想得很明白。
   可是呢,有时候她还是会无端地转过身往后看看,当然后面什么也没有。但在棉花和荨麻地后面,在桃园之外,她有时想着还会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微露,偷偷注目着她。
   她知道那个人在看她。
   做姑娘的时候,许多次她都发现了。当她做着活儿,忽而一转身的时候,就会发现很远的地方,那个人掩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看着她。云芝不认识他,但是知道他在看她。他看她的时候那副专注而痴迷的眼神,交织着明亮和忧伤,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几次,云芝故意装作没看见,希望那个人会走近一点,好让她看清他。结果,还是那样,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很踟蹰的样子,从来也没走近和云芝搭过讪。云芝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很高,很瘦,不难看,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有点寒碜。有时候看着云芝,远远地看着,再低头看看自己,云芝能感觉到他忽然就是一声轻叹。叹息得似乎很沉重很无奈,以至于腰都弯了。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云芝想,算了,连说个话都不敢,憨!直到嫁入地水这村子里,新婚后,云芝随着地水去地里给苹果花授粉,却发现他也在隔壁地里。再清楚不过了,不会错的,虽然他看到云芝投过来的眼神就慌忙躲闪去看别处,还是被云芝认出来了。他那个落花一样飘零而伤感的眼神,云芝太熟悉了。
   可他还是没和云芝说上一句话。
   问地水,才知道他叫孟远,父母早亡,跟着哥哥长大。在这个以李姓为主的村子里,他是外家姓,家里很穷,穷得几乎寸草不生。云芝心底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云芝心里有丝丝疼惜的涟漪涌起。
   之后也没主动和她说过话。见着面,他总是很远就躲着她。云芝觉得可笑,却忍不住叹了一声,算了,反正也见不了几次面。云芝没有什么旁逸斜出的心思,和地水的日子依然每天普通而踏实地铺展下去。每日里,她做好饭,让地水吃了去跟师傅们一起上莽山装石头,晚上,地水回来,带着一身热烈的汗味和温暖,她已经做好饭等着了。有月亮的晚上,憨厚壮实的地水会像马驹一样急吼吼地喷着鼻息爬上身来,浇灌她;大多数的时候因为地水在采石场累了一天,挨着枕头倒下来鼾声就是葱茏的一片……不出意外,这样平凡而踏实的日子大约会一直重复下去,一直到一辈子。
   也没什么不好。云芝想。农村的妇人都是这么样过来的。并且还继续这样过下去。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时,云芝在洗衣服或者看田地里的野花时,会突然想一下子那个人痴傻而小心的眼神。水面如琴弦颤了一下,一掠而过,复又平静、端然。
   就比如此刻,拾着棉花,云芝拾着拾着心思发了一点芽,就赶快掐断了。想着赶快把一垄拾完,好回家给地水做饭啊。抬眼看看,已是黄昏了。秋天的下午确实变短了,一小口袋棉花还没装满呢。不过还好,这一垄快到头了,最多再要一个小时,拾完就回家。云芝想,反正地水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她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空荡荡的,还不如在地里多待会呢,心也敞亮。
   前面田埂上,有一株野生的凤仙花,因为向着阳光,又得雨水,所以长得倒比周围的棉株都粗大,云芝想把它拔掉,晚上用明矾泡一泡,捣碎,染指甲。拔它的时候,云芝用的劲就有点大,拔掉了,就感觉带动得肚子里突然动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反应越来越大,像一只小老鼠钻进了胃里,然后又四处冲撞,挣扎着往外逃窜,反复了几次,小老鼠带着翻涌的恶心,曲曲折折地抵达嗓门,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埋头呕了一声,是很干燥空旷的呕吐声,并没有吐出来什么。她刚要站起来,还没站稳,腹腔里又是一阵翻腾的恶心,蹲在地上,有股子酸苦的液体从口腔里冲突而至,并且带出参差的泪来。她困惑地左看右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用手捂着肚子,使劲掐着,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减轻,接着她又呕出了一小股酸水,她看着地上,有点失神,一瞬间回过神来,她心里白光一晃,意识到什么……这些天没有胃口,云芝已预料到了,但真的到了跟前,还是想尖叫一声。太开心了。第一次要做妈妈了,云芝觉得日头好明亮,落日原来是这么辉煌,温柔的光线包裹着她,大片大片的碎金子,倾家荡产地洒在地上……云芝想快点回家,地水快点回来,她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云芝甚至能想象出地水那种憨傻和亢奋的笑。
   天边,忽然有断续几声老鸹在叫,啊,啊,啊啊……乌鸦像是一枚黑色的流星,擦着棉花地飞走了。
   云芝看看四围,也都没有人了,她还差一点就到田垄尽头,云芝从腰间取下布兜,不拾了,要回家啦。
   就在这时候,云芝转过脸,看到了他们——为首的就是那个人。那个偷偷在远处看着她的人。只是他后面还有几个文着拙劣而凶狠文身的人。他们一步步向棉花地逼近,云芝捂住肚子,想发出一些声音,却只是情急之下仓促地叫了一个锐利的尖音,“啊——”
   布兜里的棉花洒落一地,像是一场突发的洁白的哭泣。
   3
   不喝酒的时候,孟远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喝了酒,他也只是对着夜幕上最遥远的星斗默默说上一会儿。哥哥小的时候告诉过他,在七月七这天,藏在葡萄架下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他从小到大许了许多年,可惜一次也没有兑现。尽管他很精明,连许愿的时候都是对着最微小的星,他怕那些大的光鲜的星星已经被那么多人霸占,轮不到他,饶是如此,仍然未能如愿。
   和哥哥一样,他表面上一直也是个懦弱、安分的人。虽然他心里是不认同的。但没有办法,七十年代末期粮食不够吃的时候,父母把他俩安顿在邻居家,就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出去玩马戏卖艺去了,却不想路上得了疫病死在去往开封的官道上,到现在还被同行的村人就地埋在道旁,连尸骨至今尚无力移归故土。更何况,他家是夹在大姓里的外家姓。一切都由不得他放纵。
   他是在哥哥照看下长大的,哥哥说什么他都是听从的。大他十来岁的哥哥就是父亲。他是这么认为的。哥哥说,老二,好好干,我在家种地,你去采石场,多攒点钱,怎么也要给你说个媳妇,可不能再耽误了!
   他不说话,哥哥也知道这几乎是一句空话。指望着这样辛辛苦苦挣钱,再加上哥哥还有家里这一摊子,缠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还想攒点儿留着给他说门亲事,门儿也没有。他早就看穿了。早几年还有人给他介绍,人是长得周正模样,可一看他住的那几间土坯房,就没了下文。到如今连大侄儿满仓都十六岁了,他都三十多了,还是一个人。
   他不怨谁。
   哥哥能一边勤耕苦作一边照看着他没让他饿死病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不能再怨谁。只是,当他高高的眉峰下面阴郁的眼睛从外面看着这破败的屋子时,还是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念着,房子是该修一修了……
   许多的黄昏,他都会走上好几公里,来到离村子不算近的莽山上,在一个叫孤步岩的偏峰上坐下来。顾名思义,孤步岩是上山的路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峰顶忽又阔大起来,他最喜欢在这个人迹不来的荒凉地方坐下来,嘴里噙着一根茅草,眯着眼睛看落日,一直看着,直到夕阳隐没不见,再到星星次第开放于眼前。夏天的时候,他甚至会睡在孤步岩上,任一天凛冽的星光落满他孤僻的肩膀。
   有时候憋不住了,他会趴在峰顶对着岩石之间封闭的缝隙使劲喊一嗓子,他不敢往山下喊,怕山脚采石场的人听见笑话他。到了夜里,当最深沉的黑色覆盖了整个低矮浑浊的莽山,只剩下他所钟爱的几粒寒星伴在头顶,他才敢对峰面上一朵月亮花小声地说出他的心里话,他说:
   我今天又见她了……她还是那样好看,从那一次在这莽山庙会上看到她以来,她一直就这么漂亮,月亮花,和你一样,好看得很。你别笑话,我一天不看见她心里就空空的,好像空掉一块,什么也补不上……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啊——他伏在地上,对着月亮花轻言细语,说他们俩之间的悄悄话。
   他说:她今天戴了一个新发卡,她的头发真多、真黑啊……
   他说:我听说我们村的地水去她家提亲了,我看见地水喝了酒从他们村走出来,地水快乐得走路都飘起来了……
   他说:她今天出嫁了,你不知道她穿着鲜红的嫁衣多好看,哎呀,好看极了!……地水家殷实,娶得起她,地水人也好,她嫁了个好人家,按说我该替她高兴呢……可是,你说我怎么就是想哭呢……唉,也好,这样在村子里我就能多看她几眼了……
   他说:我想挣钱,想挣好多好多的钱,虽然娶不上她了,我也要挣到钱,先把父母迁葬回来,完成哥哥的心愿,再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穿得净净爽爽的,走在路上,不用再畏畏缩缩,而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她说话,喊她,云芝!对她说,我喜欢看你呢,你知道吗?
   ……
   而月亮花从来不打岔,也不否定他,只是不悲不喜地开着淡淡的花。
   4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黄昏,夜色还没升起,就有一颗流星率先闪过,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三壮是他们的头目。三壮刚从劳改场出来。三壮很生气。
   三壮生气是有原因的。在这几省交界的地方,二三十年前,确实有点乱,这样的偷偷摸摸上面也懒得管,可三壮越偷胆子越大了,搅得临近几个乡镇都不得安生。一个叫逢春的马仔原来也跟着三壮干,可惜他太软蛋,又是干啥啥不行的货,做个小偷也只能在外面做个接应。有一回一看有风吹草动,还没来得及通知里面的人逢春就自个儿撒腿跑了,没被同伙打死算他命大。终于这一回喝了点酒,别人都跑散了,就他翻墙没翻过去,被人家毒打一顿擒到派出所。禁不住打,一五一十全都招了,何时何地和谁偷了什么,招了大半夜,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案册。逢春挨了几顿,关了几个月出来了,可三壮他们犯的可不是光偷窃一项,糟践人家姑娘,抢劫行凶,都是有案底的,不死也得掉几层皮。
   你想三壮他们出来会饶得了他?
   本来他们上午为三壮喝了洗尘酒,趁着酒劲骑着改装后的大驾摩托车在三壮的带领下是去找逢春算账的,可逢春也不傻,早就逃得没人影了。从大王庄返回的路上,就路过了地水家的棉地,就看见了正在黄昏里拾棉花的云芝。
   而逢春,是云芝不成器的最小的弟弟。
   三壮眯着眼看了看棉花地里的女子,点点头,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很阴鸷地笑了,说,以前只听说逢春有个姐,谁知道我坐这几年牢,一转眼不见,竟出落得这样好看了!三壮趋近一点,哥哥我还没尝尝呢,怎么不打个招呼就出嫁了?——三壮回过脸打个榧子,说,兄弟儿几个,怎么样呢?咱可几年没闻女人味儿啦!
   云芝意识到突来的危险,连连往后退,情急之下,拔起一株棉花挥舞在眼前,大声喊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三壮笑了。
   云芝哭了。
   孟远拨开棉花枝丫,冒失地喊了一声,大哥!
   三壮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按说还轮不到这个新加入的小兄弟说话,可刚吃饭的时候听弟兄们说他在这几次“做活儿”中表现得很英勇,无论是翻墙、抢劫、接应,都干得干净利索,带着一股子狠劲儿,很不错,是个“好苗子”。所以三壮还是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什么屁?放!
   大哥,逢春做错的事儿,不该归……“她”字还没出口,一脚已经踹到孟远胸口。
   滚!
   三壮说,滚你妈个×!给你点脸你还当真了,板起脸来教训老子!三壮生气得很,脸都气歪了。站在田埂上,扫视一干弟兄,以绝对的威严说,一个一个来,都他妈掏出东西练练,谁也不许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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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让人哀伤扼腕的小说!故事里,孟远在老大三壮的胁迫下对刚刚新婚,并且怀有身孕的女子云芝,进行了强暴……之后,因为孟远罪行在村里的暴露和传播,他有志参军的侄子,被连累失去了报考资格,同时也牵扯到哥哥孟良顺在村里抬不起头。自知罪孽深重的孟远来到云芝家门前长跪不起……出于手足情深,哥哥孟良顺终究难以下手用刀子惩罚弟弟。倒是满腔怒气的侄子夺过父亲手里的刀子,无情地向孟远身上连连捅刺……就在孟远将要疼痛昏厥过去时,云芝突然冲出屋子,向人群大喊,孟远没有强暴我,他是我的恩人……抽丝剥茧,时光倒流。原来,当日(孟远)眼看着三壮一干人等将要玷污云芝,他急中生智,只是将云芝抱到了田地深处,合演了一场戏,并没有真的将云芝强暴……但孟远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导致云芝流产,终生再也不能生育。遍览全文,这篇文章:生动、精彩,情节感人。面对自己朝思夜想的恋人,当痞子三壮胁迫孟远强暴云芝时,他选择了救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即使自己的弟弟孟远犯下了所谓的弥天大罪时,作为哥哥的孟良顺仍然不忍心对其下毒手;云芝虽然身心遭受了巨大的伤害,仍然不忘孟远的恩情……所有的这些都充满了暖暖的正能量,让人感动、欣慰、赞叹。同时也不得不说,法律,无论孟远是否真正参与了犯罪,有权利审判的只有法律,这一点,值得读者深思警醒!佳作,倾情推荐!【编辑:上官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06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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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风        2016-03-04 16:39:42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祝福春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07 07:43:2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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