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陈青的板胡(小说)
1
母亲去世后,家里就只有陈青自个了。
其实,从前陈青也是一个人。但从前陈青有母亲。母亲一辈子都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人,母亲在的日子,家里的角角落落始终充盈着一种安详宁静的温暖气息。现在,母亲走了,那种温暖气息似乎也和母亲一起,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陈青第一次感觉出,他一个人的家里那种使人心里发毛的寂静——风,轻轻吹过庭院,墙根梧桐树粗壮的枝干上,一大团一大团碧绿的叶子缝隙间溜下来稀稀疏疏的阳光,整个院子实在是太空阔太寂静了。
陈青有些心虚地从院子里抽回自己的目光,将它移到母亲的遗像上。母亲正用一种怜爱的目光打量着儿子,那哀伤、担忧的眼神,似乎又在说起她生前不知念叨了多少回的那句话——
陈青,你啥时才能成个家啊?!
陈青在心里轻轻叹口气,躲开母亲的目光。站起身,从墙壁上取下一把板胡,拎一把椅子来到院中。调了调弦,右手轻轻一运弓,很快,一种清丽、透亮的乐声,就将整个院子的寂静淹没了……
陈青拉板胡已有好些年了。
他手上的这把板胡,曾是父亲生前的遗物。许多年来,它一直高挂在堂屋的墙壁上,一日又一日静静承受着岁月的尘埃。据说,父亲生前曾是一个戏班小有名气的琴师,但陈青许多回搜寻尽所有的记忆,也无法找到记忆里有关父亲的一丝蛛丝马迹。甚至,就是父亲的面容在他心中也是一团模糊。当然,这不能怪陈青,父亲去世时陈青太小了,大约才三四岁吧。
陈青心中所有关于父亲的印象,其实一直来源于母亲。从陈青懂事起,他就一次次不断聆听母亲絮絮叨叨的回忆里,那个名叫陈子雄的乡村琴师一生大大小小的故事。母亲的诉说是无限眷恋的,母亲的诉说更是饱含着浓浓深情的,由于时隔陈年旧月,那些平淡的琐事在母亲动情的回忆中,总是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人和温存来。
陈青能够想象到,一个名叫陈子雄的乡村琴师,与一帮痴迷秦腔的男人女人一起,在乡村戏台上琵琶板胡锣鼓家什铿锵喧响中,生旦净末丑演绎着那些久远年代的俗尘故事。那些打小就喜欢看戏的乡下人,在看过戏台上油墨重彩的书生小姐帝王将相后,总不忘将一束束深情、艳慕的目光,投给戏台口手操一把音色清亮撩人板胡的英俊琴师。有一天,琴师板胡上飞出的清亮乐声,落在戏台下一个年轻女子的心中,在她心中悄悄埋下一颗情爱的种子,后来,这位女孩就成了陈青的母亲……
或许,父亲与母亲的故事没有这样浪漫,也许他们只是像乡村里许多男人女人一样,听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天,乘母亲不在家,陈青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下午,他让父亲那把落满灰尘的板胡上发出吱吱呀呀断断续续的声音。黄昏时母亲推开房门,陈青惊恐地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着母亲。陈青知道,他一定会遭到母亲的一顿申斥,甚至,他的屁股上会被母亲的巴掌结结实实来几下。但出乎陈青意料的是,母亲只是有些吃惊地望了望他,就将目光转向别处。陈青长出了一口气,他看见,就在母亲转身的时候,她的眼眶里,突然布满了泪花。
从此,陈青开始堂而皇之侍弄起父亲的那把板胡。
陈青的一双手,十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似乎天生是为拉板胡而生的。板胡吱吱呀呀响过几个傍晚后,陈青就能让它发出几个清晰、诱人的基本音了。他开始四处向人借曲谱,并像那些常年拉板胡的人一样,隔段日子给板胡上一次松香。高中时,陈青的板胡已拉得常让人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支棱起一双耳朵,一步步挪到他的脚边,屏声敛气静静聆听。
陈青几乎从不拉那些常被人哼在嘴边的流行歌曲。陈青常拉的,翻来复去总是秦腔里一段又一段长长短短的曲牌。有好几回,有人听着听着就用一种挑剔的口吻说,陈青,拉段流行歌曲嘛?
陈青抬起头,望一眼说话的人,嘴角浮出浅浅淡淡的一线笑痕。但陈青什么也没说,又将头埋下了。
腿面上,欢音大开头一个苍劲、高亢的音符,像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子,又从板胡的弓弦上迸溅而出了。
那些曲牌多好听啊!
欢音大开头,苦音大开头,欢音二开头,苦音二开头,一朵鲜花,小柳叶锦,大柳叶锦,纱窗外,小桃红……它们既是秦腔里唱词的伴奏,又是剧情的渲染;它们既是人物内心世界的波涛汹涌,又是故事情节中的阳光乌云风声雨声;它们是风花雪月,大江东去,月落日升,花落水流,又是刀光剑影,残垣断壁,猎猎旌旗,铁马秋风;它们是人生如梦,白云苍狗,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又是花好月圆,美梦成真,皇天不负有心人……
与那些曲牌比起来,流行歌曲算什么?!像一阵风吧,打你身上吹过去,吹过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永远不会落在你心里,发芽,生根,结出一颗颗感动与怀恋的果实来。
陈青有时拉着板胡,拉着拉着就忘了身边听他拉琴的人,他的脑海间忽然飘出一幅幅虚无缥缈的图像来,他恍若置身某个尘土飞扬的村镇,坐在万头攒动的戏台口,他仿佛就是那个名叫陈子雄的乡村琴师,那些空灵、透亮的音符,像一只只羽毛飘在空中,他多想抓住它们,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愈来愈轻,他像一只鸟,开始飞翔在风中……
也有时,陈青一个人拉着板胡,渐渐地他就感觉自己内心慢慢变得空旷起来,空旷得仿佛一座戏散后寂静无人的大剧场,有一个人,一点点从幕后走到台前,在舞台上开始和着他的乐声低吟浅唱,独自诉说,泪流满面,欢笑舞蹈……
陈青明白,那就是板胡的乐声唤醒了的他内心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
那比阳光下的他要更真实的,另一个他自己。
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让陈青既是吃惊又是着迷。
2
高中毕业后,陈青去城里打工,随身携带着的就是父亲的那把板胡。
工作是母亲托舅舅找下的。舅舅在陈青小时候就去省城里闯荡,现在,舅舅在城里拥有一个很有些规模的建筑公司,舅舅就是现在城里人常说的房地产开发商吧。
陈青提着行李走进舅舅的办公室,舅舅拍着陈青肩膀说,没考上大学就没考上大学吧,以后在舅舅手下干就是!
一个月后,参加完有关部门的上岗培训,拿到了操作证,陈青便成了舅舅公司里一个建筑工地上像模像样的电工了。
他们吃住在工地旁,临时搭盖起的一排石棉瓦简易平房里。与陈青同住在一间房子里的,是个被大伙叫小罗的小伙子。陈青看见小罗一张黑黑的胡子拉碴的脸和一双粗厚结实的大手,心想小罗一定会比他大得多吧。几天后,和小罗混熟了,陈青从小罗口里得知,小罗几乎比他要小一岁多,但已在建筑工地上做了两三年粉刷工了!
这让陈青既吃惊又惋惜。
陈青问小罗,为啥不上高中?
小罗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上了高中又有啥用,考不上大学,还不是照样像现在一样来城里打工。
陈青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陈青想到了自己。
小罗说得对,考不上大学,还不是照样像那些没上过高中的农村小伙一样,来城里打工吗?而城里人,又能将什么工作给他们这些城里人眼里的农民工?!
陈青有些无奈地从床头他放衣服的木箱里取出板胡。
看见陈青手上的板胡,小罗一直黯淡着的目光里一下闪出一丝亮光,陈师傅,你会拉板胡?!
小罗有些兴奋地问。
陈青点点头。紧接着,欢音二开头一个响亮的拖音,就从低矮的工棚里向外悠悠飘出了。
拉完一曲,陈青望着斜躺在床铺上的小罗说,这是秦腔曲牌,听过吗?
小罗转过脸望着陈青,一脸茫然地说,小时看戏时听过,但不知道还叫这名。
陈青还要再拉下去,却听见对面的床铺上小罗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
陈青摇摇头,将板胡又放进床头的木箱里了。
很快,就到了夏天。
早晨太阳一出来,灼人的热浪便和暴烈的阳光一起在工地上汹涌弥漫开了。由于工程要赶进度,每天晚上工地上都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钟。陈青在工地上有好几回碰上小罗,小罗不是站在脚手架上砌墙就是在楼内搞墙面粉刷。小罗比他刚见面时显得更黑了,也更瘦了,身上污渍斑斑的背心湿漉漉地紧贴在脊背上,人几乎被太阳晒成了栗褐色。晚上下班一回到工棚,小罗几乎一言不发倒头就睡着了。
小罗虽然比陈青要小得多,但小罗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子。小罗的父亲没有什么手艺,身体也不大好,来省城一个建筑工地做过一段时间小工后,因为挣不到钱又回老家去了。小罗家里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他的肩膀上,现在早已承担着家里的一切。
工地毗邻着一个花园小区。虽说小区与工地仅仅只有一墙之隔,但却与工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黄昏时,小区里的人常在楼下的草坪上乘凉,这时可以看见孩子们欢叫着在草坪上跑动,三三两两的男人女人在草坪边散步,老人们扇着蒲扇坐在草坪中央的石凳上喝茶、聊天、下棋,小区里那些人的日子过得真是悠闲!而此时,陈青他们工地上,升降机、搅拌机喧响成一片,整个工地上一派繁忙景象。
陈青看着看着心里一下就生出万般感慨来,他想他与小罗一样的打工仔,从乡村走进城市,将汗水挥洒在城市,为城里人修起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建起一幢幢高楼大厦,但城里人给予他们的又是什么?!是走在街道上,人们那一束束厌恶、不屑的目光?是城里人不愿干的那些最脏最累的活儿?是低廉、甚至被长期拖欠着的工钱?如果,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舅舅这样一个熟人,他极有可能与小罗一样,是工地上打桩机、搅拌机声里,一个整日累得喘不过气来的农民工!
陈青感觉自己多想酣畅淋漓地好好拉一通板胡!
但下午吃罢晚饭,小罗一放下饭碗就在床上躺下了。陈青知道,小罗一定是累坏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听他的板胡,他现在需要的,只是将自己僵硬的身体放直,在晚上加班前,美美地睡一小会儿。
陈青从木箱里取出板胡,一个人拎着板胡出了工棚,他走在了人来车往的大街上。
可是,陈青又能到哪里去呢?
城市里到处充斥着各种声音——街道上车辆的发动机引擎声,摩肩接踵匆匆行走着的人流中的自行车铃声吵嚷声,街面上各种店铺中传出的强劲的高分贝的音乐声,这些各式各样的声音相互交织着缠绕着聚集着,汇成一条喧嚣的声音的河流,足以压扁他板胡上的乐声。
后来,陈青来到城市护城河边一个小公园里。
一段小桃红刚刚拉出几个音符,陈青就看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无数好奇、怪异的目光,一束束肆无忌惮落在他手上的板胡上。一个头发染得黄黄的小伙向搂在他臂弯下的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努努嘴,然后,他们望着陈青,很不屑地撇着嘴笑了。
陈青感觉自己的一双手忽然不像是他自个的了,板胡上的声音,一下生涩、刺耳得像是一把钝锯在锯着一截烂木头。是啊,城里人喜欢的是钢琴、小提琴、萨克斯甚至吉他这些洋玩意儿,这是城里人追逐着的所谓的潮流,也是城市流行着的时尚,与那些洋乐器相比,一把板胡算什么?也许,他就像陈青嘴里那飘着泥土味儿的乡下口音,绝对是城里人眼里一种落伍、不入流的破烂玩意儿!
陈青手上的板胡声嘎然而止。
他再也看不到他内心里,那个伴着板胡声低吟浅唱独自诉说泪流满面欢笑舞蹈着的那个自己了。
几天后,陈青走进舅舅的办公室。
陈青垂着头望着舅舅的脚尖说,我不想干了,我想回去。
啥?舅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没办法适应城里的一切,我连板胡也拉不了,我……
陈青说得语无伦次。
舅舅这下听明白了。舅舅瞪着眼望着陈青,陈青,你以为你是谁?!
陈青抬起头望着舅舅,忽然声音响亮地说,我是我自己,我是陈青。
舅舅叹口气,打电话叫隔壁的张会计给陈青结工钱。
第二天,陈青就坐车回家了。
半年后,在家乡的小镇上,陈青开了个“陈青电器维修部”。
3
镇子不大,一条南北街东西两边是一排排各种店铺门面房,用镇子上“麻师傅羊肉泡馍馆”里麻师傅的话说,他的肉锅里的羊肉一煮熟,整个镇子上的人便都能闻到那馋死人的肉香了!
“陈青电器维修部”的左边就是麻师傅的羊肉泡馍馆,右边是一间缝纫部,整个门面房二十平方的样子。门口橱窗下的玻璃柜里,摆着修理电器用的电容、电阻之类的电器元件,靠近柜台边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木桌,算是工作台吧。里间,支一张木板床,床头墙壁上,挂着陈青的那把板胡。自从为羊肉泡馍馆的麻师傅修好一台电视机,为隔壁的张裁缝修好一台影碟机后,镇子上便不断有人抱着电视机、影碟机之类的家用电器走进陈青的“陈青电器维修部”了。有时,也有人将电话打过来,请陈青上门为他们修理他们懒得搬来搬去的电视机、洗衣机。
很快的,陈青简直是有些喜欢上镇子上这种单调、刻板却闲散、平静的生活了。镇上是农历单日集。每逢集日,早晨九点钟刚过,陈青便能听到修理部外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和高一声低一声的讨价还价声,透过橱窗,他还可以看见那些从镇子四面八方来赶集的男人女人们一闪而过的侧影。但镇子上也只是热闹这么一会儿,到了十二点,街上的声音很明显地愈来愈小了,中午一两点钟后,陈青便能听见羊肉泡馍馆里麻师傅和对面小卖部里陈老六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还有隔壁缝纫部里张裁缝害过小儿麻痹的残腿,在缝纫机上踏出的节奏均匀的蜜蜂叫一样好听的“扎扎”声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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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