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陈青的板胡(小说)
他那些高中时的同学,如果来镇子上赶集,准会一挑门帘,一头钻进陈青的电器维修部。他们喜欢跟陈青说起他们的近况。比如,有人说,他这段日子一直在西安,在建筑工地上跟人砌墙;有人一脸懊丧说,他去了趟广东,但那边工资太低物价又高就回来了。陈青丢给他们的一支烟抽完后,他们从衣兜里掏出两支烟,然后都点上,便和陈青一起在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里沉默着,怔怔望着橱窗外面,一个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出神。
他们几乎从未提起过他们高中时学生时代的生活。在他们看来,那仿佛是与他们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从前,在校园,他们是拥有五花八门梦想一心要走进城市的莘莘学子;而现在,他们只是一日日灰头土脸,像街上那些为生计而奔忙着的赶集人一样,将要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一辈子的农民!
虽说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也仅仅只有两三年,但陈青还是发现,他的那些同学变化实在是不小!譬如,他高中时有位同学,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总显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们高中时的同学都叫他“诗人”。事实上,高中时“诗人”就有好几首诗发表在一本叫《星星诗刊》的杂志上,但终因偏科太严重,高考也落榜了。“诗人”有几次赶集时来陈青的电器维修部,陈青觉得,他的头发或许有三四个月没洗过了,粘糊糊的粘着层土灰,衬衣袖口和领口黑乎乎脏兮兮的。看样子,“诗人”大概早已不写诗了!事实是,“诗人”现在一直在西安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一进工地整日累得手连笔也握不住了,哪还有心事写诗!有次,陈青实在看不过眼,对坐在他床铺上默默抽烟的“诗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诗人,将人收拾干净一下嘛,看你现在邋遢成了啥样子?“诗人”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嘴角抽搐了几下,但没说什么,又将头埋下了。后来,“诗人”路过他的维修部,常常头一低,躲在人脊背后面就走过去了。
他还有位同学,高中时与陈青住一间宿舍,总是显得一副很江湖很豪爽的样子。有次这位同学来陈青的维修部,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他到镇上来买麦种,钱不够,问陈青能不能借点?陈青问,得多少?同学说,五十块吧。后来,这位同学来过几次,但一直没再提起过上次借钱的事。
这些,让陈青很是想不通,他的那些高中时的同学,怎么这么快就与他们高中时代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渐渐的,他们与陈青谈起的不光是他们自己,他们还说起他们刚结婚过门的媳妇儿,甚至,有人还说起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陈青便知道,他们开始结婚了。他们变得愈来愈忙碌,正月十五还没过,就背着铺盖卷提着行李去城里打工去了,夏收和秋种,又候鸟样从城里飞回来了。他们的家里有许许多多野草一样不断丛生着的琐碎事,地里有等着他们干的农活,家里有一摊子等着他们处理的家务事,媳妇抱怨钱挣得少了,和哥嫂分家过了,年底得盖一院房……他们大口吞吐着烟雾,显得忧心忡忡,牢骚满腹。最终,他们总是一脸向往地对陈青说,陈青,还是你好啊,几乎和高中时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不错,陈青一点都没变。
现在,每到傍晚,陈青都要放下修理部的活儿,雷打不动拉一拉板胡。
这时,隔壁的麻师傅会从羊肉泡馍馆里拉出一把竹躺椅,舒舒服服躺在竹椅里,手握一把小茶壶闭了眼听陈青拉琴。
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现在都关门了,镇子上此刻寂寂静静,晚风中,整个镇街上便只有陈青的板胡清脆透亮、苍苍凉凉的乐声了。
麻师傅听着听着就睁开了眼,抿一口茶水,油脸上放光地说,陈青,拉得真好听啊,我想起你爹拉琴的时候!
黄昏的夕阳,斜射在店铺门前,像是给地面上铺了一层鲜红、耀眼的金粉。陈青又看见他内心里,那个伴着板胡声低吟浅唱独自诉说泪流满面欢笑舞蹈着的那个他自己了……
4
初夏的一天下午,陈青从镇子外面的一户人家里修完电视机回来。骑车走到街口,他远远看见有个女孩正站在他的维修部门前,看样子女孩是等了好长时间吧,不时地扭过头透过橱窗玻璃向里面张望着。陈青想,该不会是有人请他修理啥电器吧,脚下不由得使劲蹬起屁股下的自行车。等自行车到了维修部门前,女孩扬起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向着陈青粲然一笑,紧接着,女孩就有些兴奋激动地喊出了声——
陈青!
吴兰兰!
陈青稍一愣神,一个名字一下脱口而出。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开了门,请吴兰兰进了他的维修部。
这不仅仅因为吴兰兰是到目前为止,来维修部看他的唯一一个女同学,更重要的,是整个高中,每次见到吴兰兰,陈青的心里总会泛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情感。那种感情,甜蜜而惆怅,美好而忧伤,他一直将它珍藏在自己内心深处,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当然,也包括吴兰兰。
吴兰兰踱着步四下打量完陈青的维修部,吴兰兰既是惊讶又是感叹地说,陈青,你行啊!啥时学会修电器了?生意咋样啊?
陈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行吧,瞎鼓捣嘛。
陈青为吴兰兰倒了一杯水,递到吴兰兰手上,语气里有些关切地问,啥时回来的?在那边还好吗?
陈青听人说起过,吴兰兰高中毕业没多久就跟人去了广东,好几年都没回过家。
好!最起码比你呆在咱这破烂镇子上要好!吴兰兰笑着说。
陈青扑哧一声笑了。他望着吴兰兰,有些不服气又有些认真地说,那边好你还能回来吗?吴兰兰,别骗人了,城市是别人的,你怎样努力终归总是别人眼里的打工妹打工仔,对咱们来说,通往城市的那扇门在高考时你没有推开,那你一辈子都别想推开了,永远也推不开了。
陈青说着说着,眼眶一下有些湿润了。
听陈青这样一说,吴兰兰一下耷拉下了眼睑,刚才还灿烂着的一张笑脸,一时黯淡了起来。
修理部里静极了,门帘外传来隔壁缝纫部张裁缝缝纫机踏板上踩出的,节奏均匀的蜜蜂叫一样好听的“扎扎”声。
沉默了一会,吴兰兰忽然有些突兀地问,陈青,你难道就甘心在镇子上这样呆下去?!
这样不好吗?
不好!
为啥不好?
就是不好。我们从前的梦想就是去城市,上学,拼了命地读书,就是为了挣脱农村到城里去,别人这样教育我们我们也一直这样鼓励着自己,不错,上大学是一条通往城市的道路,可是,我想这不是唯一的一条道路,陈青,我们可以一起去城里打工,挣钱,买房,像城里人一样生活,难道城市就只是属于城里人的?!
吴兰兰像是在说着她心中美好的憧憬,显得有些动情。
陈青又一次扑哧一声笑了。
吴兰兰,我说过,通往城市的道路对你我来说只有一条,命运一生只会给予你一次机会,如果你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你永远别想真正地融入进城市,即使你走进城市,你的身上也会像是被人打上了标戳,你永远是别人眼里的打工妹打工仔,是城里人眼里的农民工、乡下人。
陈青望了望正默默望着他的吴兰兰,又继续说。
我们原来所受的教育都是一直期望我们生活在城里,城市成了我们唯一的梦想和我们学习的唯一目的,但是,假如我们去不了城市,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样面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小镇,怎样面对它的偏僻、封闭、贫穷和落后?没有人告诉过我们,我们该怎样做?我们高中时的许多同学,一回农村一下好像不像他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了……
陈青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下要对吴兰兰说这么多?
这些他常常独自思索着的,吴兰兰能听得懂吗?
但他知道,他无法说服她,就像她也无法说服他一样。
他们又听到门外传来的,隔壁张裁缝在缝纫机上踩出的,节奏均匀的蜜蜂叫一样好听的“扎扎”声。
最终,吴兰兰有些泄气地笑笑,说,陈青,还是拉一段板胡吧。
陈青从墙壁上取下板胡,坐在吴兰兰脚边的一把椅子上。右手一运弓,一个清脆响亮的音符,像只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滑翔着的蜻蜓在吴兰兰的心头轻轻一点,就向门外袅袅飞去了。
很快,板胡声就像一张网,将吴兰兰一下笼罩在一张音乐的网里,她感觉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她和陈青两个人了。
吴兰兰最初侧着身子,斜靠在陈青床铺的被卷上边听板胡边翻一本杂志;后来,吴兰兰丢下杂志,坐直了身子。
琴头上,随着陈青修长、灵巧的五指的起伏跳动,不断有阳光乌云风声雨声落在她心中,许多往事无数人影,开始蝶一样在她眼前翩翩舞动。
吴兰兰的肩头一抖一抖。后来,吴兰兰埋下头,用手捂着脸,轻轻地啜泣开了。
吴兰兰。陈青说。
陈青。吴兰兰说。
他静静地望着她。
她也静静地望着他。
门外,夜色像乡村戏台口一帘幕布,哗啦一下拉上了,将他们笼罩在一汪若明若暗的浓稠墨液里。
吴兰兰后来站起身,说,陈青,我要走了。
陈青跟着吴兰兰出了门,和她一起默默走过街道,出了镇子。
晚风中,田野上的玉米地里飘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馨香气息。他们肩并肩默默走在一条庄稼地中央的土路上。
吴兰兰的手有意无意的,有几次碰在了陈青的指尖上,陈青微微一怔,心里一下又泛涌起那种很特别的甜蜜而惆怅的情感来。最终,吴兰兰那只绵软的小手,一下被陈青握在掌心中。紧接着,在陈青还没明白过来时,吴兰兰已偎依在他的怀里。
两张嘴,像两朵猛然绽放的喇叭花,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陈青,抱紧我。吴兰兰喃喃低语说。
陈青,我现在想要你,陈青,你敢吗?
吴兰兰又一声喃喃低语。
陈青一怔,两片唇忽然从吴兰兰潮湿、温热的嘴唇上移开了,他有些羞涩地从吴兰兰柔软的身体间抽出了手。
别这样,吴兰兰,这样不好。
陈青愣愣地站到了吴兰兰对面,怔怔望着她。
墨绿色的玉米地上空,一弯朦朦胧胧的月牙儿,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深蓝色的天幕上。
黑暗中,吴兰兰幽幽地说,陈青,你是个好人,但你不是个好男人。
吴兰兰,在城里呆不下去,就回来吧,我等你。
话一出口,连陈青自己也有些吃惊。
但吴兰兰却没再说什么。
后来,吴兰兰默默站了一会,就转过身,沿着庄稼地中央一条被朦胧月色照耀得发白发亮的弯弯曲曲的土路,走了。
5
吴兰兰第一次打来电话时,是她去广东的一个月后。
电话里,吴兰兰说,陈青,我有对象了,他是广东人。陈青,也许……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青握着话筒,嘴角颤抖了几下,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兰兰说,陈青,你听着吗?
吴兰兰又说,陈青,对不起,但你也好好想想你自己。
陈青终于声音干涩地开口了,吴兰兰,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说完,他就挂上了玻璃柜台上的电话。
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很乱,像是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他转过身,从墙壁上取下板胡。
板胡声像裂帛如急雨似烈马昂首嘶鸣,又像一个人正独自站立天高云暗野风吹的无边旷野,正仰天悲泣……
隔壁麻师傅将舀汤的铁勺停在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肉锅上,愣愣地纳闷,陈青这小子今天是咋了,大正午的拉啥子板胡?
几个月后,吴兰兰又打来了电话——
陈青,我被他骗了,他早结婚了。陈青,城里人不是人,他们是狗,眼里只有钱……
话筒里,陈青听见吴兰兰低低的啜泣声。
陈青说,吴兰兰,回来吧,回来,一切就过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对吴兰兰说什么了。
这段日子,陈青一直很苦恼。他开始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还像原来一样,就这样呆在镇子上?
麻师傅的羊肉泡馍馆早成“棋牌室”了。其实,就是镇子上的人公开打麻将的赌场。白天晚上,陈青都能听见,烟雾腾腾的“棋牌室”里麻将牌噼里啪啦的脆响声。他的那些同学,从门外走过,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陈青尴尬地笑笑,就一头钻进麻师傅的“棋牌室”。
有一天,麻师傅硬拉着陈青去喝酒,麻师傅红着眼对陈青说,陈青,我算把现在的世道看明白了,有钱就是大爷,没钱是他妈的孙子!陈青,乘现在还年轻,出去想办法弄钱去!
麻师傅说着,一仰脖,就将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现在,已快要过年了。在外面打了一年工的人纷纷背着铺盖卷一个个候鸟样回到了镇子上。镇子上一下变得热闹起来,“棋牌室”也忽然间多了起来。陈青看见,时常有人走进隔壁麻师傅的“棋牌室”,胡子拉碴的黑瘦脸上,一脸的疲倦,也一脸的空洞、茫然。街道上,不时有一些头发染成黄色或者红色的姑娘小伙子旁若无人地手挽手走在赶集的人群中,惹得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掉过头,一脸惊讶一脸好奇地看几眼。
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拉板胡了。有几次,他从墙壁上取下板胡,搁在腿面上,拉了半天,板胡声生硬、刺耳得连他自己也怀疑这会是他拉的!
他更看不见,他内心那一个,伴着板胡声低吟浅唱独自诉说泪流满面欢笑舞蹈着的那个他自己了。
后来,陈青一个人沿着街道,走到镇子外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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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