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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纸上的故乡(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80发表时间:2016-03-07 09:44:04

【流年】纸上的故乡(散文) 一、迷失与呈现
   我们是去另一个村庄,因迷路而误入一个后来才知道叫茅坦的地方。我们沿河流的源头方向走,在群山的指缝间感觉风,感受芦苇丛中轻缓的水响与鸟鸣,茅草在山冈上系一缕阳光,在坳处游弋,像一群蜻蜓。
   转过一个樟树作屏障的山坳,几粒花生壳样的土屋隐隐约约呼出粘稠的炊烟。一个隐在树叶背后的村庄,因为狗叫与呼吸而彰显,像一个伏身稻田的熟悉的身影,低沉的干咳印证了夜色遮蔽的身份。进入村口,一座木桥架在一棵怀抱粗的栲树下。作为村庄的一部分,木桥横亘在眺望与祈盼之间。可以试想,父亲扛着大板斧,爬一个晌午的山道去云碧峰伐木,夜色中只有萤火虫提着灯笼忽闪忽闪,儿子站在桥头亮开嗓喊父亲。他知道父亲肩上的圆木又粗又沉,一碗饭的脚程就要打个撑,歇息一袋烟,他为不能分担这份劳力而难过自责,甚至忘了秋风的阴寒,泪水搅动热热的眼眶,而母亲把冷了的饭菜温在锅里,河水无限漫长地流淌。
   可能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个去年过门的媳妇,穿红底白花的短袄,头上扎着蓝青色的丝巾,端一碗饭站在桥头吃,咸肉炖干蕨罩在灶角,等待丈夫回家。丈夫可能是一个石匠,也可能是一个油漆匠,正月打开门就去城市里做工了,常常睡在工地里,又潮又冷。我们到达村庄已是午后。这是一个陌生的村庄,菜地边美人蕉燃烧着热烈的红花,人声沉寂,高大的樟树云盖一般,一片连一片。我看见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墙上停着一只鸡,在破了嘴的泥盘上觅食,院角的枣树脱尽了叶子,挂着几根草绳。我觉得异样的亲切,仿佛村里有我的亲人,离家几年,我又回到了敞开的庭院。
   父亲也是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晒满豆秸,手中甩动着藤条编的耙,一下一下,把豆壳里的黄豆打出来。藤条与竹鞭摩擦的声音,甚是悦耳,咿——呀,咿——呀,极有节奏,阳光斜斜地搭在墙上。我在外漂泊多年,突然推开院门,父亲轻轻哦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甩动藤耙,没有一丝惊讶。我蹲下身,把父亲打净的豆秸整理在一边,一小捆一小捆地码在屋檐下。父亲狡黠的沉默在暗示,我无法走出内心的村庄。何谓故乡,它是环绕胸腔的一缕空气。
   在我进入村庄时,一个老人在磨刀,腰扎一条蓝布围兜,头发微白,脸瘦硬俊朗。磨刀石有饭甑一般大,底部淤积了一层青苔,黝黑瓷亮。一把浑厚的大柴刀闪闪耀眼,因为岁月的打磨,刀口深深往背部圆了一个弧形。一个老人一生肯定磨掉了许多刀和斧,伐下山的木头一定能盖许多房子,而磨刀石可能只有一个,一生的时光仅仅磨去了刀石上浅浅的一层。
   河流只有樟树的影子那样长,岸上爬满了牵牛花,叶子肥阔,花淡紫淡绿。我惊悸于这样的村庄,神秘、贴心、纯粹,蜷缩在怀抱中。我是一个迷途的过客,注视与遐想都不着痕迹。谁又不是过客呢?!恒定的只有驿站,不是家,也不是故乡,比如茅坦村人,也只是茅坦的庄稼,一季一季地收割与更替。在树影的漫漫倾斜中,我在消失,村里的人在消失,村庄也最终消失,夕阳在河面上铺了一层彤红的云霞。
   当我满身尘土回到枫林,父亲正砍柴归家。父亲赶着一头牛,挑着一担柴枝,一摇一晃,身子佝偻了许多。柴枝是干枯的,指粗,父亲用一根棕绳把这些腐朽的事情缚在一捆。而父亲的衰老仿佛只是我出游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二、欢乐园
   一块鲜活的草地,让我拥抱了春天,那是怎样的草啊,细长,圆润,洁净,透明得散出草绿色的光晕,叶子往两边梳,曲线上流动柔和的韵律。当我把草含在唇上,乡间的音乐在旷远的田野上萦绕,泛起青色的涟漪。春天轻轻吹一口气,大地就穿起庆典上的盛装,桃树绽开乳头状的花骨朵,燕子在房梁上筑巢,我家的屋檐也挂起撩人的雨帘。
   我热爱草浆哺育的美,赐予大地的宽厚与壮阔,为山冈描眉,为花朵添姿。先在画布上打一个鹅黄色的粉底,太阳是一个转轴,会喷出五颜六色的浆水,在画布上一天转动一次。
   把油菜花染上金黄,在凸兀的地方涂上墨绿,人影晃动的村庄扔下粒粒尘土,多余的浆水成了饶北河的碧波。在屋顶上粘上一层青苔,在脸上贴一层大地皲裂的皱纹,这是最后的补妆。
   牛筋草也爬满了日静的屋顶,雨水也渗透她的身体。她是否在等待,靠在漆黑的窗前,和煦的太阳普照大地,也普照她。那是土垒的房子,靠在山坞边的一棵油茶树下,矮小,没有门,石灰很呛鼻。她的眼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夜色,那么孤独,一个14岁的女孩子,还没有开始过恋爱,而春天的草浆继续哺育她。
   生涩、微苦、生津,我喜欢嚼草。当我挖完一块菜地,把锄头横搁在畦边上,坐下憩息时,嘴里嚼着草,无所事事又若有所思地眺望山脚下的村庄。柿子树、樟树、香椿树,像一股股绿色的喷泉,淡淡的炊烟把星散的房屋扭结在一起,蒙蒙细雨氤氲,寂寥静虚,不可触摸,仿佛很遥远。一个人,临水而栖,先是一座茅棚,因为有了爱,尔后二座,三座,最后是一群,路上开始人声鼎沸,村庄由此诞生。而眼前只有土屋堆在那儿,好像一切不曾发生,又好像一切在沉默中进行。假如不是炊烟的提醒,我还以为那些土屋是一堆堆新鲜的牛粪。
   一个呈葫芦形的水塘,隆起小溪的腹部,倒扣一角蓝天,柳枝垂挂下来,翠鸟吊在其中的一枝荡秋千。它抖擞一身翠绿的羽毛,甩动扁而长的嘴巴,把身影倾入水中,俯瞰水面的动静。当它飞远,秋天也就来啦,塘水干涸,黑黑的淤泥上扔满了桔色的小伞。那是死去的荷。鲫鱼的尸体,虾的躯壳,灰雀成群,把这里当作了天堂。日静就会提一个小木桶,挽上裤脚,到塘里捉泥鳅。她瘦小的手掌,深深插进泥里,往上翻,塘泥咕咕叫,泥鳅露出白肚子伸懒腰。夕阳的斜光系在树梢上,知了在唱歌,一天的光阴无意间占据了心灵,幸福更加恒久。
   在一个盎然的春天,我经历了一生的春天。在枫林,时间是虚无的,村庄是迷离的,一张土墙色的脸就是全部。那是生命的投影与质地。然而,日静呈现了另一种姣容,娴静忧郁,脸有月亮般些微浮肿,因为疾病而拒绝了时间的催化。她喜欢在小巷里奔跑,穿一件肥厚的棉袄,像一簇花影在滚动,似乎在追赶疾速的风,又似乎在奔赴另一个走远的春天。
   一片草地终将是家园。蛐蛐的卧房朝东,潮湿阴暗,在石头的缝隙开了一扇小窗,却被铜钱草的叶子遮盖了,蚯蚓在屋后的庭院里挖水沟,日夜不息,而蝼蚁正忙着贮藏食物。每当夜色深沉,鹧鸪咕咕,咕咕,露水把月光打湿,像一个人坐草地上,寂寞地低唱。
  
   三、纸上的故乡
   一座叫枫林的村庄又一次在我纸上展开:朝霞微漾的饶北河在村前作了短暂的停留,恋恋不舍地去了远方,茶花遍野的灵山吹来秋天的郁香,两个桔子卿卿耳语,像一对小情侣,缱绻、羞涩,缠绵在一枝丫上。
   一只灰雀剪开薄雾,来到后院的枣树上,轻轻鸣叫。一棵苍老的枣树,根部裹满暗黄的苔鲜,蚂蚁则顺着枝,把熟烂的枣子搬回家。最后挂在树上的枣子,让蚂蚁在整个秋天有了劳作的意义。从树顶上升起的,是一缕炊烟,在微风中,炊烟仿佛要向高处飘升,又像要被风刮散。它是我的乡思,不熄灭,也不弯曲,只飘散,最后溶化在薄雾间,恍惚,迷离。
   我忆起一个老头,个子偏矮,穿一件黑大褂,走路一晃一晃,光着头,腰间挎一只扁篓,扛一把锄头,在灰雀的鸣叫声中,向菜地出发。当他弯入溪口的拐角,稻花淹没了的身影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初升的太阳闪眼间跳出山梁,把大地涂抹得流光异彩。他就是我至爱的祖父,一生热爱酒和泥土,勤奋、善良、温和。
   祖父的执着,秉性与血脉,因了饶北河的哺育。我常常跟在祖父的背后,屁股一颠一颠,走5里路的草径,没入一个山坳,在一片茶树林的怀抱中,在几块菜地上投入一天的时光。我热切地爱那片山野,脚踝高的青白菜还滚动着几滴露珠,萝卜则扎着蓝头巾像乡间的女孩,质朴、曼妙、芬芳。茶花白艳艳地坠入绿叶的簇拥,当花香挣脱白雾的紧裹,当蚯蚓钻出新翻挖的土垒,山野就要漂浮劳作的人声。祖父把锄头高举过肩顶,倾尽臂力地挖下来,光亮的两齿钳咬进泥里,我感到大地有轻轻的震动。偶尔他也轻轻地用锄脑磕碰拳状的土块,匀和地平整,铲去的杂草用泥块深埋,我知道,他在劳作中获得休息。他劳作的姿势是那么优美,柔和而强劲,让我想起梭罗《瓦尔登湖》中的伐木者。
   其实,祖父一年要挖多少遍地,我不清楚,况且一生。他每天都在那块地里,猪屎、狗屎、牛粪,渗入每一粒泥丸,以至我远远地就能闻到惺忪陈腐的气息。他仿佛不是在种菜,而是在种自己一生的时光,菜不过是他时光的一种体现,一种对生活充满热血的表现。土地越来越肥沃,而人却日益衰老。而我的一生只在纸上度过,墨水中耗尽韶华,命运是何等相似。
   饶北河把无垠的旷野分成了两岸,翠绿葳蕤的是杨柳,粉眉欲坠的是桃花。我遇见过那样的景象,饶北河沉默、内敛,风滑过它光洁的脸也没有留下痕迹,只有山在漂移,天空在飞翔,一群惊飞的白鹭掠过额际,斜斜地,在另一片倒影中消失。饶北河在内心深处汹涌,夜幕初合,星星若隐若现,祖父还在回家的路上,激荡的水声旋律一样萦绕在掌灯的窗前。它仿佛要流进村庄的梦中,向我们诉说一条河流的记忆,它那么鲜活,因为流动而保持几千年而不衰的生命,又那么多情,终年与一个村庄相依。而收割后的田野显得更加空旷,把饶北河紧紧地揽在怀中,相亲相爱。
   在没有乡音的城市里,我沿薄薄的纸张返回故乡。那是香椿树,从不开花;溪边茂密的是水芹,母亲正弯下腰去采;山冈上还有一座坟墓,那是祖父另一个家。当我抱着七个月的小女骢骢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时,只有星光闪耀。骢骢的眼睛乌亮,澄澈,哦,那是饶北河的碧波在荡漾。
   我在构建一个故乡,温暖、安泰、祈福。
  
   四、歌声
   豌豆穿一身青蓝暗花粗布,脸颊羽状,头戴花冠,以一枝枝丝蔓卷曲地把一丛丛白花绾在眉梢。美与爱最终成为死亡的宿命。它恩怨相缠的情人,美称豌豆象,皮肤黝黑,满腮裹满绒毛,脚上套一双半红半黄的高靴,庄严高贵,羽衣上的斜纹由椭圆形的斑点组成,俨然是个乡村骑士。初夏的田埂上,它们无忧无虑地唱歌,手挥绿手帕。当月亮觊觎幽深,山冈投下班驳的身影,它们则紧紧搂抱在一起卿卿耳语,在露水中接吻。
   那是对生的歌颂和死亡的赞美,凄美无声。情人汲干它的汁液,一个干枯而死,一个舞蹈而亡,爱与美慢慢幻化为田野的幽香。
   在无边无际的生命里,因有歌声的指引,枫林是我随时可以投奔的怀抱。夕阳坠入山梁,霞光满天,秋风微寒,山坡的茶花灿烂一片。一个破败的村庄是那么迷眼扑朔。饶北河洗去我浑身的尘垢,潮湿的暮色让我的内心获得安宁。
   我习惯受伤无依时回到那个窗下,作一次逗留。窗又暗而小,木质的窗门欲掩未掩,一只蜘蛛正在编一张网,我坐在窗前,把一个寂静的夜阅读到深处。烛火也发黑,豆亮的光却久久不会熄灭。一阵阵的青蛙声此起彼伏,像蜷缩的大海,层层细浪向我翻卷而来。一弯弦月脸戴银具,守侯在浩淼的天宇中,神秘而高远。
   我可否凭一盏灯,成为另一座山峰?与时光对峙,而不是虚无的一部分。我轻轻推开窗门,想把苍穹眺望得更深更远,却在几滴蟋蟀的叫声中溶化了。
   长条形的村庄,是遗弃在大地的一只布鞋,浑身灰尘,沾满牛屎,布面溃烂,露出黄土墙一样的破棉丝。又像陈年的码头,破旧的淘沙船是房屋,粗粗的棕绳是巷道,沉重的铁碇是山冈,不知出发的方向,炊烟作为船歌的一种表达方式,向上弯曲,因为旷远而无声无息。
   面对一座村庄,人的苦难不可能比一间断墙更深沉。墙上堆叠厚厚的爬山虎,梗小微红,叶片比铜钱略小,肥厚,有一层绒毛。那是一座倒塌的房子留下的最后印证。我常在晌午时分,站在断墙上,向田野纵深处眺望。父亲低着头,沉闷地劳作。天空浮荡一团团的白云,像一群兜着白云的少女,土腥味和稻香在空气中弥漫,咸咸的,盐花一样的,则是父亲的汗水。
   我瞬间理解了劳作的含义。父亲披一身浓雾,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担尿桶在肩上越压越沉,作为一副担子,不可能越挑越轻。田野,父亲是其中的一部分,秋霜必然吹上双鬓。干旱季节,稻田裂开缝口,父亲守在田头,戴一顶箬笠,镇定的眼神掩饰着内心的惊慌,一股股水流,游丝般,向田里爬,稻子嗞嗞地吃水,直至月已中天,倒扣在村庄,父亲才扛一把锄头回家。稻田的裂缝就像大地的伤口,不可能轻易愈合,只是被浅浅的水抚慰,掩藏。
   浪漫与悲情,最终都归入田野的沉寂。像秋天的父。人声和牛粪的清香在村庄里悬浮,泡桐树脱尽了叶子,桑葚沉默地耸立在溪口的坟地上。麻雀躲进檐下的小巢,饶北河把夕阳送远,留下一河的霞光照耀村庄。父亲的肩上,左边是山冈,埋着祖父祖母;右边是房屋,那里容纳了一个家,也容纳了所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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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温暖、安泰、祈福,这是作者赋予村庄的最美的定格,在村庄里长大,在村子里的一草一木的呵护下滋润下哺育中成长,以大地为生,以大地为床,在大地起,在大地睡,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祖父、父亲、母亲以及邻里乡亲就这么一代一代生息繁衍,生命的本质就这么简单,大地是主,人是客,一草一木是大地提供给客人的食品或待客品点。作者满怀深情,缓缓而来,诉说着村庄的故事,遥远的故事,无尽的思乡,与自己呼吸相伴老家的气息,永远不会失去的乡愁。远离家乡的作者,一张纸,遥望家乡,靠一纸素笺,抒写自己的情感,展现自己的故乡情,品味亲人的味道,回忆淳朴的乡民,感恩大地的恩赐,一笔一划,写满故乡,把深情浓缩在纸上的故乡里。故乡呈现或迷失,都永远是心中的根,是儿时的欢乐园,是一生唱不完的歌声,是埋不掉的亲情。厚重感人、耐读耐品的作品,令人回味百般!作者写散文极富特色,一反固定思维,可以说天马行空,然而又是驴拉磨,始终在自己的主题内。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08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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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6-03-07 09:46:01
  好作品,韵味无穷!
   厚重、灵动、真情、抓住人心,绝佳之作!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08 08:54:4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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