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青瓦,泥土的另一种表白(散文)
青瓦,据说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距今已有二千多年历史。在文物考察挖掘中,战国时期遗址,发现了筒瓦和青瓦。青瓦的出现,让我们找到了瓦的身世。瓦片的使用,给了人类家园一个更加稳定的遮盖。
瓦是最质朴的艺术,取之山中红泥,经过火的烧炼,成青瓦。
瓦是乡村家家户户的帽子,苫在屋顶上的瓦片,是一幢幢房屋最体面的着装。瓦是乡村历史的活页,记述着一个乡村的过往,一个家庭的兴衰……
瓦是描述乡村生活生动的文字,行走再远,眼前只要看到鱼鳞般瓦顶时,心中就有了一种温馨飘起。这是家的呼唤……
童年时代,瓦片是我的玩具与炊具。看似简单的瓦片,在我们手中会玩出许多花样,许多快乐。我们将残缺不全的瓦片磨成麻将大小的方块,然后用刻刀挖出牌九的点数,一付三十二个牌的瓦片牌九就成了。我用这牌九赌纸牌,赌香烟壳等;用瓦片打水漂更是绝了!会打得很远,只要掌握技巧,可在水面上漂出美丽的起伏。瓦片是沉默的,但在手巧的人手里,能磨出各种各样动物模型。我们用瓦玩智力游戏,事先把整块瓦摔碎,弄散,然后叫同伴把无序的碎瓦片拼成完整的。类似今天的拼图玩具。
秋天,瓦片给了我们野炊的快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物资匮乏,生活在乡村的孩子难有什么零食。要吃零食,都是自己想办法,广阔乡村教给我们许多生存与找乐的方法。放寒假了,我们可以尽情地玩,不像现在孩子,有寒假作业。时间完全由我们自己做主。
早晨起床,先看看屋瓦上有没有结霜,那些瓦片盖久了,变成了黑色,白霜黑瓦,格外分明,也十分好看。那是画家的老师,许多画乡村民居的水墨画最初的构思都来缘于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天气一般都在零度左右。我会叫上三五个伙伴到溪边的园坪烤火,顺便烤番薯吃。首先要找一个大土坑,土坑都是村民盖房子挖土留下的。选这样地方烤火能避风,暖和。这时节地里的番薯已全挖尽,遗弃在园坪上的干番薯藤随处都是,那是烤火烤番薯非常好的烧料。烧起来火力猛,而灰烬温度刚好,烤番薯外焦内软,特别的香。
另一种就是烤番薯片。需要工具,这难不倒我们,就地取材!扒村民盖的比较低矮的猪圈的瓦片!跑去溪边用沙擦洗干净,取两块青砖,将瓦片架在上面,下面烧火。番薯到园坪上找就能找到。找番薯也是有技巧的。看到长番薯叶芽的地方挖下去,必有番薯。放在枯草上把番薯表面的泥土擦净,用小刀切成一片片,放在瓦片上烤,烤到焦黄,那香,那味,至今难忘……
瓦是神奇的。轻轻一摔就破碎的瓦片,也有硬朗的一面。曾看到苫瓦师傅踏着瓦片行走自如的样子,像轻功表演。同样是瓦,却安然无恙。
瓦是如何烧制的呢?传承了二千多年的制瓦技艺,渐渐成为一门物质遗产了。在永泰,也仅剩下两家了。
我的老家梧桐,一个叫湖垄头的地方,紧靠203省道旁,有一座瓦厂。那瓦厂我从小就知道,我的奶奶就葬在离瓦厂不远的山凹中。开瓦厂的主人是我远房族亲,在我的记忆中,从他父亲那代就开始做瓦,传到他手上,自己成了老板,请外地师傅做瓦。
瓦厂在公路边搭着两排草棚,两头各有一口泥池,草棚对面有两孔瓦窑,凌乱,破落。那天到瓦厂,走进草棚,看师傅专心做瓦。阳光洒在师傅身上,就像一幅画一般。师傅边做,边抬头问我:“你们哪里的?来这做什么啊?”我说:“县城来的,看做瓦。”“做瓦有什么好看?哦,最近突然有很多人来这里看做瓦。”
“是啊,瓦厂少了,想看看,说不定以后就看不到做瓦了。”
“是哩,年轻人谁要学啊,又脏又累的。”
我问:“师傅是哪的?做瓦多少年了?”
“德化过来的,做三十多年了!二十岁就开始做啰。”
通过聊天,知道师傅姓陈,同来的一位中年师傅也是德化来的,姓曾。
我的族亲从对面瓦窑过来,见到我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上午刚回来。看到他的儿子牵着一头大水牛过来,进入泥池中踩泥。他顺手拿出一条简易的木长凳让我坐,我们一起坐着,我向他询问做瓦的相关问题。
他不善言谈,好在熟,就随便聊聊。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摸清了烧瓦的主要工序:取土、踩土、做坯、晾干、焙烧。
首先要备土。
土在瓦匠眼中,是有生命的。土必须要有黏性,老家人叫赭土母。含有砂砾,颜色红艳,颗粒细小滑溜溜的。倒在面上的赭土颜色偏黄,颗粒较粗,也叫潭土。
将两种赭土倒入泥池中,可别小看这圆形的、不大的泥池,一次可装入瓦土二百六十担!能做瓦坯一万三千片。烧一窑瓦,需要瓦土五池。泥土要先浸泡两天,让其湿透,再赶水牛入泥池,慢慢踩踏。有时人也进去踩,要踩踏两天。踩泥的水牛已经适应了窄小的圆池,也无需看,任其在泥池里不停走动。对水牛而言,这似乎是一种受刑,虽可自由走动,可那赭土非常黏,一脚踩下去,仿佛被胶住了一般,艰难地拔出脚,另一只又陷入。踩踏,转圈,周而复始……
高高的瓦椅就是瓦工的工作台。做瓦是辛苦的,只能站着。手脚腰身不停运动。工具是简单的,瓦椅、瓦斗、圬、土弓、瓦刀、瓦拍。瓦斗是瓦坯的木模,类似于做糕点的印模,木板制成的,方形,一片瓦的尺寸。土弓是重要的角色,形如弓,弦是细钢丝,切割土坯干净利落。瓦坯,在师傅脚踩、手拍、切割中完成一次次瓦片的制作。每切一次,都要抓一把灰烬或细沙撒入瓦斗中,起到了隔离瓦与瓦的粘连作用。像我们包水饺擀面皮,为防止粘连,都要撒上干面粉一样。一片一片均匀的弧形瓦坯,码在师傅身边,慢慢地一溜摆开。
一片瓦坯的诞生,在我们看来不过瞬间的事。黄灰色的瓦坯像雪片糕一样,在草棚里晾干等待发白之后,装瓦窑烧制。
两口瓦窑漆黑发亮,走进去看,窑壁像上了一层釉彩,闪着一种光芒,一种岁月的光芒。过去烧瓦,用的燃料是芒萁。在永泰山区,处处都有芒萁。芒萁易得,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永泰境内还有不少瓦厂,大量收购芒萁,不少农村人把割芒萁当作一门副业。那时总能见在公路边,堆放着小山一样一捆一捆芒萁,割芒萁在那个年代,成了一种运动,许多山头被剃了光头。现在烧瓦多用砍伐树木的尾料,烧起来也耐久。
瓦厂,还能存在多久?我想只要有瓦屋在,也还会在。在钢筋水泥建筑流行的今天,瓦片只卖给了修缮祖厝与祠堂的农村,还有城里一些仿古建筑使用。
瓦片已成为一种特殊语言,述说着久远年代乡村走出来人的难忘记忆。行走乡村,尽管许多小路已经荒废了,许多老屋破败不再住人了,但那醒目的黑瓦还在,一片片都那么清朗,从苫上去的青色熬成黑色,这样的坚守,是祖宗农耕思想的坚守。
瓦是易碎的,瓦也是坚硬的,几代人都走了,那瓦还在风雨中遮风挡雨。
一篇很有味道的短文,如青瓦般宁静古朴。
在我们的习惯思维里,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瓦,在国人的意识里,总是带有一种卑微的身份。然而,从作者的这篇文字里,我们读到了瓦的历史,瓦形成的过程,瓦的坚硬,乃至,瓦在作者生命里所具有的特殊的意义——“瓦是描述乡村生活生动的文字,行走再远,眼前只要看到鱼鳞般瓦顶时,心中就有了一种温馨飘起。这是家的呼唤……”
于是,瓦,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重量和温度。
严谨且有底蕴的文字,特别特别喜欢!
月楼QQ号759872177
想到了北方农村,想到了烟雨江南,想到了戴望舒的《雨巷》,甚至也想到了鲁迅家乡的乌篷船,这些跟青瓦有关的元素,统统复古成泥土的另一种表白,升华成一种美丽的音符,飘散在历史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