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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指间】血红的月季花(小说)


作者:杨月弯弯 秀才,1645.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53发表时间:2016-03-16 16:34:17
摘要:发生在安徽合肥市巢北县桴槎山脚下的故事。


   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合肥市巢北县桴槎山脚下的某小山村。
  
   一
   孤立无助的阵风,在远处一望无际的竹海里,游荡着,随着高而不险的山势,一轮一轮地翻卷着浪花。竹子挺着高耸修长的身躯,摇头晃脑,哗哗啦啦,呼天抢地,撞击着彼此松散的竹叶,在空旷的山谷訇然回响。
   朝阳的山坡上,成片成片的月季花在灌木丛中,一团团,一簇簇,火火红红,朝气蓬勃地盛开,宛如一张张年轻学生们红红的脸。
   他越来越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清瘦的脸煞白煞白。他看到,浮槎山的竹林在她眼里晃晃悠悠,眼前,这个美丽的十七岁姑娘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满含深情幸福地与他对望……渐渐地,女孩的目光渐渐迷茫起来,失去了光泽,他用最后一点力量抱住她摇摇欲倒的身体,两个人都瘫软在满地野菊花的草地上。
   男人名叫周志扬,女孩名叫云风。
   女孩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面带微笑,表情单纯,仿佛在憧憬着一件美好事情的发生,没有一点恐惧与痛苦,虽然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身下牛筋草穗状的小花,努力减轻来自腹部的疼痛。男人的眼光落在不远处的敌敌畏空瓶子上,它正横卧在一丛小飞蓬菊花状的白花中,张着空洞的小口,死亡正从那小口中,巴砸着嘴唇,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他的眼皮灌铅似的,越来越沉。原先瓦蓝高远,万里无云的天空,似乎被云慢慢覆盖。他忍受着从腹部传递过来的疼痛,软软地躺着,两人已不再交流,永远地失去了交流……
   她为爱以死赴约。而他,心有牵挂,心有不甘,心有无奈。他能想象出,随着他们离去,将会发生什么,他会被全村人唾弃,这种唾弃甚至连累到他可怜的,从小相依为命的驼背老父亲。没有人为他做一口棺材,父亲会卖掉家里的耕牛,央求本家的周木匠,看在同宗的情份上,用门口的老榆树打一口薄棺,周木匠会轻叹一口气说,怎么办呢,谁让我们是本家呢,他再罪大恶极,也不能让我那瘸腿侄子(对他的称呼,因为小时候得小儿麻癖症,家里没钱,耽误了治疗,留下后遗症)用草席入土啊。不会有人出来为他送葬,更不会有人出来为他在路口萩草(出殡那天,村里每户都出来拿一把稻草在十字路口为死者萩一把,寓意送他一程)。
   也许,根本根本没人能发现他们。他们会在某一年的一个灿烂的午后,被一群春游的学生发现,两具白骨躺在这里。其中,还有一个女生吓得跑丢了一只鞋子,其他学生赶紧报案。一个民警会用白石灰在地上画出两人相拥的尸形,希望那个民警学过绘画,或许能把这堆白骨的尸形画的漂亮些。
   千万不要冤枉无辜的人,自己是自愿离开这个世界的,他还写了自杀的证明书装在口袋里。他想摸摸口袋,又想拉拉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了……
  
   二
   巢北县桴槎山下的联合中学发现本校的语文老师周志扬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校长李国安觉得太不像话了,不来上课,不打招呼,也不请假,询问和他同办公室的秦老师,他也不清楚周志扬哪去了。
   校长觉得问题严重,就嘎嘎啦啦踩着他那辆永久牌钢啷车和秦老师一道,沿着七拐八扭的石子路,大汗淋漓地骑到周志扬所在的周家庄。村里人指路说,村东头,屋子最破的那家就是,不过家里好像就他父亲驼老头一个人在家,智障儿媳妇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大张村了。
   那是三间独门独户的土坯草房,门口到处是一族一族的齐胸高的黄蒿,隐约可见一株低矮的月季稀稀拉拉开着几朵鲜红的花,这一抹红,在杂草丛生的绿中,格外刺眼。山墙上,爬墙虎的藤藤蔓蔓网一样缠织了整个山墙,与墙融为一体,共同支撑着房顶。门前的老榆树上拴着一头黄牛,树下被牛踩踏出一个寸草不生的圆圈,不远处堆着一堆山柴禾。紧靠大门处,有一丈见方的地面是用山石铺成的。
   校长李国安和秦老师推着钢啷车,沿着齐胸高的黄蒿中间踏出的一条小道来到门口的开阔地,看见一个穿着褪了色的原先应该是灰色的中山装的驼背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门口黄蒿丛中散落着十来个这样的大石头,似乎是搬来专当凳子供人坐的),地上放着一个大簸子,旁边一个小筛子,筛子上撑开着一个白色的蛇皮袋子。老人弯着腰,头几乎要埋到裤裆里,双手在大簸子里扒落着刚从秸秆上打下来的黄豆柴柴,在一堆掺杂枯枝叶,杂草,小石子的黄豆柴柴里,一颗一颗拣出好一点的黄豆,把它放在筛子上撑开的蛇皮袋里。老人褪了色的后背躬在一片草石中,如果不是他的手在动,还以为是一块浅灰色的石头散落在门口。
   校长与秦老师眼神唏嘘地对望了一下。
   “老人家,这是周志扬的家吗?”
   “老人家,这是周志扬的家吗?”校长抬高了嗓门。
   老人动了一下,抬起他那干涩的,血红的眼睛,表情麻木地望着来人,直起腰来,他的腰直起来与弯下去差不了多少,别人看上去,他仍然是弯着腰。
   “唔,他在学校呢,找我家志扬有什么事吗?”
   “他没在家?”
   “他在学校,好几天没回来了,儿媳妇回大张村娘家了。”
   当老人得知来人是儿子学校校长和同事时,眼神突然亮了一下,似乎认出来了,他与校长曾有一面之缘,便死活要请进屋喝点水。
   屋里陈设虽然简单,但生活气息还很浓厚,小家小户,没什么家设,堂屋迎门一张大桌子,两条长木凳子分列两边,桌子左墙角有一张小木床,应该是老人睡的床,右墙角有一堆稻草,看样子是晚上拴牛的地方,南边小窗户下有一个土灶台,旁边有一口大水缸,水也快见底了。
   老人指着右边的房门说,那是儿子儿媳妇的房间,校长和秦老师没有落座,抻头朝老人指的房间看了一看,房间里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木长条桌子,桌子上胡乱推着一些书和一些女人的旧衣服以及一些鸡零狗碎。墙上糊着报纸,床上的花绸被子乱塌塌地窝成一团,床头有两只红漆大木箱。
   校长心里酸酸的,汪了一整个胸膛。他草草地对秦老师说:“走吧!”
   驼背老人刚从外面抱柴禾回来,准备烧水给他们喝,见他们要走,巴巴地说:“喝口水吧,志扬在学校给你们添麻烦了!”
   五天后,校长报了案。因为,同时失踪的还有他们学校的初三学生云凤,云凤的家人在问遍所有的亲戚,都没找到后,才报告给校长。
   一个星期后,有人传言,说曾看到过联合中学的那个瘸腿老师带着一个女孩进山了。
   消息很快传到云凤所在的云岭子村,云岭子村村长在家属的怂恿下,带着百十来号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周家庄要人,周家庄村长赶紧吆喝来本家族的青壮年,挡在村口,大队也来人了,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与其在这里胡搅蛮缠,还不如约个时间进山去找人,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到啊。
   公元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这天下午,在县公安局的安排下,大规模的搜山开始了。
   云岭子村两百多人,周家庄一百多人,联合中学有四五个老师,巢北县石桥镇也派来十几个民警,所有人,按自愿,分为五人一组,分散撒网式进山寻找。
   山谷间不间断传来云岭子村人的呼喊声:“云凤啊,你在哪呀——”“云凤啊,快回家啊——”然而,回答的只有一波又一波的竹涛声和漫山遍野的月季花的香味。
   刚开始,人们还有劲呼喊,后来只剩下山风的呼呼声,只要一小队见到另一小队的身影,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马上有人问:“可找到啦?”“没有!”
   到后来,有人干脆坐下来,喘着气,歇息了,埋怨道,没把他们找到,我们也累死了。
   最先发现周志扬和云凤的是校长他们这个组。校长最先在对面的山坡上发现这里的异常。他影影绰绰在成片的灌木丛中发现两个类似人仰卧的形状,特别是云凤身上穿着的黄色翻领外套,在一片红,绿背景中格外显眼。
   “对,好像是他们!”云凤的班主任说。
   等他们走近时,一阵阵尸臭扑面而来,两人的脸已经变色腐败。小女孩紧闭双眼,表情安详,平卧在一片车前草与马齿苋中,头枕在周志扬伸过来的胳膊上,周志扬微侧着身,另一只胳膊搭在肚子上。校长和秦老师同时发现周志扬的眼窝里竟汪有泪水,他俩都以为周志扬还没有死,想上前呼喊他,有老师赶紧制止,说,别动他们,快请公安局的人来。
  
   三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蛇一样蜿蜒在乡间石子路上。队伍里有男人,有女人,有青年人,有壮年人。他们手里或拿着铁锹,铁叉,或拿着扁担,木锨;有扛着锄头,铁耙,还有拿着镰刀,斧头的,像是农具大会战。一路上牛气哄哄,声势浩大。云凤的母亲一路上呜呜哒哒,哭哭又叙叙:“我丫头死的好冤啊——她才十七岁呀——白发人送黑发人呀——你这个傻丫头啊——怎舍得丢下你老妈呀——”她的哭声似乎给这支队伍增加了正义感的底气。
   有熟人问:“这是干什么去?”,队伍里有人理直气壮地回答:“打家去!”
   “打谁的家?”
   “周家庄周志扬的家”
   “不是死了吗?”
   “他诱骗了少女!”
   “公安局不是判是自杀吗?”
   “公安局说了不算,再说,都给弄怀孕了,这人就这么白白死啦,总得捞点什么吧?”
   “他家好像没什么可捞的。”
   “到时候,见什么捞什么!”
   “唉,看来云姓要和周姓打一仗了!”
   周家庄早已得到消息。村长赶紧派人送信到乡政府,一边又组织一百多男女老少,拿着同样的家伙什堵在村头,一边通知村里家家户户闭门锁户,老弱家庭紧闭大门,不要出来,不是村里人喊门,决不能开门,特意叮嘱周志扬的父亲驼老头,门锁好,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到本家的周木匠家躲一躲。此时,周志扬的智障老婆正在娘家大张村坐月子。
   安排妥当,村长自信满满地站在村口,两旁是手拿家伙什的周姓村民。
   最先到达村口的是云凤的姨夫,他看见对方这架势,便做起和事佬来,冲着村长说:“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来谈赔偿的,姓周的拐走姓云的,总得要给点赔偿吧?”
   “他们是自杀,赔偿什么?”
   “你这态度,可没一点诚意咯,没诚意我们就照没诚意的去办。”
   “你们想要多少?”
   “我们家可是黄花大闺女啊,养到十七岁也不容易,不往多里说,就五千。”
   “五千?!抢劫呀!”村长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珠突出像是要掉出来。
   “这样吧,双方都各让一步,三千五吧,不能再少了。”她姨夫在那自圆自说。
   村长再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人群中。
   云凤的姨夫见村长这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别脸对云凤的母亲小声说:“接着哭!”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打雷样飘荡在周家庄的上空:“我的伢呀——我的小乖乖呀——你好糊涂呀——你才十七岁呀——人家比你大十多岁呀——骗你喝药,你就喝啦——你撇下老妈不管——老妈孤孤单单,好伤心啊——”与其说她在哭,不如说她在唱,她没讲一句,结束时都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音调抑扬顿挫。旁边有个周家庄的村民小声嘀咕道:“净瞎说,孤单什么呀,老头也在,还有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还孤孤单单呢,讲给谁听呀,自家丫头没管好,还怪别人。”
   周家庄的村长,突然看见对方人群中的云岭子村的村长,他眼睛一亮,冲进对方的人群,一把揪住云岭子村村长的衣领吼道:“好呀,你作为村长,党员,带头闹事,知法犯法,王法在你心中算什么!”
   对方人群一阵大乱,有人拉偏架,有人推搡,有人乱起哄。突然,那抑扬顿挫的哭声戛然而止,一阵旋风扑面而来,说时迟,那是快,周家庄村长意识到危险已经迟了,他只感到脸上被一只大爪子从上拉到下,血扑啦啦地从脸上流下来,一部分流到嘴里,咸咸的,一部分滴在上衣领子上,红红的。
   周家庄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打!”,双方的人群就这样瞬间交战在一起,有铁耙对铁锹的,有锄头对铁叉的,有木锨对扁担的,有镰刀对斧头的,砰砰啪啪,嚓嚓啦啦,咔咔嚓嚓,一场家族间的血战就这样轻飘飘地发生了。
   周志扬恐怕没想到,他的死会给他的家族,他的村庄带来一场血腥劫难。
   尽管周家庄的村长和云岭子村的村长都在大声喊:“别打啦,别打啦!”但刚开始打斗中吃了亏的村民哪肯罢手,场面很快失控。这时,有人冲进村里,直奔周志扬的家,有阻拦的就打,他们气冲冲地用锄头三下五除二就劈开了门锁,进屋就把东西往外搬,搬出来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两只木箱子,箱子里的衣服抖落在床上,还有两床新被子,最后一个人还把驼老头那天用手捡的一袋黄豆拎了出来,家里也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了。
   周家庄村长带几个人飞奔过来,一看门口摆的跟搬家一样,吼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土匪打劫啊!”
   “不关你的事,这是周志扬该负的责任。”说着一把搡开村长。
   最后,还是让云岭子村人带走了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两只箱子和两床新被子。那一袋黄豆,还是在村长的哀求下丢下的:“给驼老头留点口粮吧!”
   云岭子村人走了一小会,到乡里送信的人才和乡长,以及乡人武部的几个人骑着钢啷车一路叮叮当当,风尘仆仆赶回来。

共 7394 字 2 页 首页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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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让人泪水潸然而又启人深思的大作。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安徽巢北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学校残疾代课老师周志扬带着自己的学生云凤双双殉情,服毒自杀在山上。这件事在贫穷的山村里激起轩然大波,引起两个村子几百号人的械斗。最终,以砸家而收场。小说主人公周志扬是一个身残志全,有思想,有尊严的年轻人。他学习成绩优秀,曾经是一方榜样,可是在当时的整个社会背景下,他不能参加高考,只能回乡做了一名代课教师。贫穷的家庭,加上残疾,只能娶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孩,而且讽刺的是,这个女孩子是高考失利才导致神经失常的。他面对自己的生存状况,内心很苦闷,这时他爱上了也爱他的女学生云凤。可是,世俗不允许他们相爱。于是,他带着她,还有腹中孩子,殉情而死。小说中生动展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农民的生活状态,体现作者对于愚昧的一种思考,也有对于真情的一种痛惜。那些亲情爱情,爱恨交杂,让人无法平静。周志扬的死是一种抗争,这是弱小者的抗争!文中红红的月季,是文章中一个典型细节,也是贯穿全文一条线索。她象征着周志扬对美好未来的企盼,他和云凤美好的爱情,也象征着他高洁的精神尊严。文章结构严谨,情节曲折,场面描写生动,是一篇难得佳作!感谢您赐稿指间,指间有您更精彩【编辑:桂月涵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18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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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桂月涵香        2016-03-16 16:35:19
  杨月老师好手笔,佩服!
回复1 楼        文友:杨月弯弯        2016-03-17 09:55:24
  握手,涵香
2 楼        文友:梓烨灼灼        2016-03-16 19:38:36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真爱是没错滴。欣赏了。
依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回复2 楼        文友:杨月弯弯        2016-03-17 09:56:20
  问好梓烨!
3 楼        文友:郭文敏来也        2016-03-16 21:18:16
  不得了,指间的才女们太历害了,一个个都妙笔生花,真让老夫--我跌破眼镜呀,拜读力作,强顶一回哟!
诗词、楹联研究员。
4 楼        文友:郭永涤        2016-03-16 21:19:53
  一个常见常说的而又难以言喻的故事,其间社会风习的、伦理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蕴藏深厚的作品内涵能指,令人唏嘘,尤启人覃思!
副高职称,著述多部。
回复4 楼        文友:杨月弯弯        2016-03-17 09:57:36
  问好郭社!
5 楼        文友:郭文敏来也        2016-03-16 21:29:14
  说句实话,这篇小说素材的获取的确很难得,尤其如此悲情的结局,却更让人痛心疾首,爱莫能助也。本人为主人公的不幸特感惋惜和怜悯,亦为作者的精彩之作而叫绝!
诗词、楹联研究员。
回复5 楼        文友:杨月弯弯        2016-03-17 09:58:10
  问好郭编!
6 楼        文友:秋林        2016-03-24 19:16:47
  这样的悲剧,实在令人叹惋!好久不见,文笔更好了,欣赏!问候老朋友!
语境就是一切------荣格。
回复6 楼        文友:杨月弯弯        2016-03-28 17:15:01
  问好秋林老朋友,好久不见,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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