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血红的月季花(小说)
“打起来了吗?”乡长问。
“打起来了。”
“没出人命吧!”
“没有,各自伤了几个。”
“那好那好,没死人就好。”
“可他们抬走了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两只箱子,两床被子,就这样算啦?”
“啊吆,破点小财,免点灾,去年,我们后面那个乡,媳妇在婆家喝农药死了,还打死人了呢,两三百号人打进村里,把男家的小叔子打死了,还把男家的大白猪拉走了。”
周家庄的村长痴呆呆地望着乡长的嘴,他不明白乡长的转变怎么这么快,他清楚地记得,乡长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在某一个场合,飞出的话语,曾让自己热血膨胀,乡长的话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心中,一定要时时刻刻装着一杆秤,称一称国法在心中的重量!”
眼下,这杆秤好像折了,被乡长别在裤腰带上。
四
校长打开周志扬办公室的抽屉,清理着他的遗物。校长对这个当年品学兼优的孩子非常欣赏,虽然从小得小儿麻痹症,瘸了腿,走路不方便,虽然残疾人没有参加高考的权利,但他还是坚持读完了高中,并保持在年级前十以内。他的故事当时在巢北县各个中学流传。他的高中是在巢北县有名的石桥中学读完的,在复习迎考的冲刺阶段,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早读,晚自习。他的班主任曾经多次措辞恳切,感情悲壮地写信给县教育局,也曾同学校领导一起到省教育局,希望能让这个残疾孩子走进高考的考场,但得到的答复都是:上面有规定,还是把机会让给四肢健全的孩子吧,再说,也没有那个大学肯录取一个瘸腿学生啊。
当年周志扬的驼背父亲用五斤香油央求本家的村长找到校长,希望让周志扬在联合中学当个代课老师,校长一口就答应了,当然,他是不知道五斤香油的事,只是因为他早就听石桥中学的老师谈论过这个孩子的故事。
“唉,可怜的孩子,叫他明天来找我吧。”校长说。
周志扬抽屉里的书整齐地码放着,校长发现上面像是特意放着三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他信手拿过来,只见上面分别写着:给校长,给父亲,给妻子。难道是遗书?给校长的信封里厚厚实实,校长连忙拆开,从上衣荷包里掏出老花镜仔细阅读来,书信洋洋洒洒有二十几页纸。
我亲爱的李国安校长:
首先,我要感谢您的知遇之恩,感谢您像父亲一样,给我精神世界的认可,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上,找到做人的认同感。或许您不能理解,当我一步一跳,一步一舞,一步一个180度臀部大摆动,扭着身子仄进教室时,孩子们海浪般的高呼声:“老师好”,立刻让我丑陋的身躯高大起来,我好像来到了一个童话世界,现实中的猥琐,自卑,羞愤,统统忘却,我感到精神世界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满足。
所以,校长,谢谢您,让我有这样的人生体验和活着的尊严。
然而,毕竟我永远无法超越现实,我活着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有时候,我问心脏,你什么时候停止工作。它说,伙计,你才让我跳动二十九年就叫我退休啦,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说,你总得给我个活着的理由吧。心脏说,这你得问你的大脑呀。大脑说,活着不需要理由。那总得需要尊严吧,大脑说,一个志在处处找尊严的人,越是得不到尊严,你呀,心有天高,命只有纸薄。
于是,我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结婚生子。父亲用一头耕牛的钱做聘礼,为我娶了邻村有些智障的姑娘。听说她的智障是因为高考失利引发的,一个有健全的大脑,却残缺着四肢,一个四肢健全,却残缺着大脑,她跟我算是同病相怜吧,我同情她,但并不喜欢她。
校长,这不是道德问题,我也专门留信向她道歉,祝福她日后活好。我给我父亲的信还麻烦您读给他听,第一,他不识字,第二,他信任您,第三,这是他最后一次听他儿子说给他的话。
校长,关于我的情感问题,我无法向我父亲开口,更无法向世人开口,但这绝不是不耻不伦的淫意,这是洁白如玉的爱情。
当那孩子无意中读到我写的那首曾发表在安徽青年报副刊上的小诗时,便把我当成文艺青年来仰慕,而不是当做一个走路180度大扭转的瘸腿老师,这一度曾让我很有满足感。我绝不会想到,我会爱上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孩子。当带着那孩子从县医院出来,拿着那个诊断书时,我诚惶诚恐。对她来说,爱情是她的全部,对我来说,爱情是不能触及的奢侈品。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有一个人肯与我相伴一生,就已经足够了,何足以拥有爱情啊,它让我无法面对现实。
我要对那孩子说声道歉,是我对她的爱情绑架了她的生命。
关于我的精神洁癖,您曾批评我多次,我理解您,但不认同您。
说了多年的教育公平,生存公平,但共和国现今的教育制度和教育体系,给多少不健康的升学,就业门路或多或少的暗示啊。
……校长,您待我如父,请允许我以儿子的身份在此给您长跪谢恩!
校长李国安双手颤颤抖抖地叠好信,取下老花镜,已是满脸泪痕,口中念叨:“傻小子……”
五
第二年,安徽省调整了高考政策,取消了高考对身体的限制条件。
校长站在周志扬长满茅草的土坟前,慢慢从上衣荷包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当时自杀现场民警从周志扬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又从另一个荷包里掏出一盒火柴,擦着了,纸片很快燃烧起来,冒起一缕袅袅娜娜的青烟,飘飘荡荡扩散在空中。
“傻小子,你的好事接二连三呀.第一,高考取消了身体限制。第二,你儿子让你升级做了爸爸。第三,村里给你父亲申请了“五保”。校长说这话时嘴角微微笑起,眼里却流露出哀伤,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这口气长得绕着土坟转了一圈,最后连同那袅袅娜娜的青烟一同钻回校长的耳鼓。
老校长背着手,慢慢离开,抬眼朝桴槎山望去,又一年的月季火火红红,团团族族地开着,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山谷中飘荡过来。
“这儿躺着一个年轻的灵魂,他身体残缺,却偏偏拥有健全的大脑。他一生消化了爱情,亲情,友情,无怨无悔,所以,不要打扰他,他躺在这里不是休息,是在写他的人生。”
2016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