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J城的某家工厂里，先做车间工人，后来进了科室当科员。然而一年多后，我就辞职不干，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刚回到老家那阵子，住在姐姐家里。我姐姐嫁在城西村，在西堤路的旁边刚刚造了一栋六层楼，底下两层搞家庭豆制品作坊，顶上两层住人，中间用来出租。我呢，租姐姐的房子当然有悖常理，也住在六楼。我们家原本是乡下的，不过差不多可以算是最早那一批在城里买房子的乡下人。其实，我们家的房子离我姐姐家不远，可是面积很小，父母亲还有一个正在谈恋爱的妹妹住着。其实，我母亲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大部分时间也在我姐姐家里，帮他们封装——一种真空包装的豆腐干，还时常跑出去推销。因为价廉味美吧，生意还可以。我父亲呢，白天是一名电大的老师，晚上也基本上成了豆制品作坊里的一个工人，装箱、发货干得很起劲。当然我父母亲这样做，除了无私地帮助我姐姐家外，也有自己的憧憬，比如他们在我姐姐家附近也买下了一个地基，正攒钱准备造房子哩。
　　 所以我从嘉兴回来，尽管算是自作主张地贸然辞了职的，但我父母亲除了口头埋怨了几句，终究也没有太多的责备。我母亲说：回来也好，在家有个照应。我姐姐说：怕什么，是人嘛总会有口饭吃的！这样刚回来那一阵，我的性情还比较乐观，帮姐姐家干点活，一边找工作。
　　 然而在老家这个小县城里，活并不好找，好几个月过去了，还未找到满意的工作。后来勉强应聘去了一家通讯器材公司跑销售，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跑出什么业绩，人倒是很疲累，心情就慢慢地变得阴郁了。跑销售人是比较自由的，后来我基本上也不大去单位了，当然单位也不太会来管我，反正薪酬是以业绩论的。我姐姐有时候开玩笑：跑不好回来算了，跟我们一起做豆腐干！我父母亲当然不会首肯，尤其是我父亲，一个对儿子寄予了极大期望的小知识分子。他白了我姐姐一眼：不好的！那算什么呢！十多年的书都白读了！我姐姐回复：什么白读黑读，只要会赚钞票就好！是啊，她才初中毕业，我姐夫高中毕业，还不是凭着辛勤的劳动在奔致富之路呢！但我父亲很顽固，撇撇嘴表示坚决不同意。说实话，我从小读书就很好，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很不争气，让他非常失落。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就萎缩在旁边，低头干着活，内心的苦涩别提有多浓烈了。
　　 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本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即将登场了。后来，我姐姐倒是无意中说起过：他们之所以想促成这件事，就是因为看我太阴郁了，想以一件喜事来冲淡我人生的阴霾呢。
　　
　　 二、
　　 那天吃晚饭时，我姐夫说：“东平，你夜饭吃好不要出去。”
　　 我问为什么。
　　 姐夫一笑说：“我先不同你讲，到时候就知道了。”
　　 吃好饭，我纳闷然而遵从地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待谜底揭晓。我父母亲吃了饭就过去了，好像有意回避什么似的。大约过了半来个钟头后，窗外天色刚刚擦黑，有人笃笃地敲门了。家里开着三匹的空调，门窗关得很严实，我姐夫连忙去开门，一边高声说来了。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换上了拖鞋。我因为坐在客厅，稍微有点折着的，看不到人影，首先听到的是声音。然后，来人被往客厅引领，于是我便看到了一男一女。男的三十五岁上下，女的大约二十二三岁。男的脸型方方正正，中等个子；女孩子身材有些娇小，皮肤比较白皙，五官很秀气。当然我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转移开视线了。后来坐在那里，又偷偷看了几眼。
　　 我姐姐端出来早就准备好了的冰西瓜、鲜荔枝，热情地招待来客。我外甥女，还在读幼儿园，被我父母亲带到那边去了。我似乎感觉到了，这里面肯定有一场预谋，把我往某种境遇里推。但一开始，我还是有些懵懂着的，意识并未十分清晰。
　　 他们坐下来聊天。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好像也不干我的事。男客人夸我姐姐家条件好。后来两个男人说到从前的事，我也就听出来了，他们原先是一个工厂的同事，我姐夫先辞职，后来工厂倒闭了，那位同事也就只好自谋出路了。说了好一会儿，我姐夫好像才想到了我，扭头指了一下我，对前同事说：喏，培根，这个就是我小舅子。又回头对我说：我原先的同事，陆培根。又指着女孩子说：他妹子，小芬，比你小三岁。后面着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再是迟钝，也完全明白所以然了，况且我还不是那么迟钝的。
　　 我侧头看了一下两位客人。小芬低着头，脸上忽地洇出两团红晕。他哥哥回接了我的目光，稳稳地，如同深沉的黑夜把一束电筒的光都吸收了，同时嘿嘿地笑了笑。我突然有种心乱如麻的感觉，似乎有一点喜悦，又似乎更多是迷惘。对于爱情，我有过中学时似是而非的惆怅，大学里蜻蜓点水般的尝试，但真正的恋爱，说实话，我还没有经历过呢。
　　 客人大约坐了个把小时，在我姐姐、姐夫的热情招呼声中告辞了。甫一关门，我姐夫就回头笑着对我说：“东平，你觉得这个小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又还没接触过！”我有些不快地说。
　　 “就是在创造机会给你接触呀，”我姐夫说，“我觉得她样子还不错的，性格嘛看起来也蛮温柔。”
　　 我姐姐一边收拾茶几，一边说：“东平，听我们的不会错！小姑娘不错的，你谈得成的话蛮好的！”
　　 我只求耳根清净，抛下一句“好吧好吧，听你们的，那就谈谈看！”也顾不得外面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了，出门溜达去了。
　　 第二天，我父母亲完整倾听了我姐姐、姐夫的讲述，也表示同意。我姐夫还简单回顾了他和陆培根的交往。他也是农村人，顶父亲的职进厂的，而我姐夫当年是征地工，在一个班组干活。前几年工厂破产那会儿，陆培根还问他借过钱，因为当时家里正在攒钱准备造房子，就没答应，为此陆培根还生了气，一直没再联系。这两年似乎经济状况有点变好了，至少买了一套面积不大的房子，当然是按揭的。我父亲稍有顾虑，说对方家庭条件不太好，双亲都不在了，哥哥当大，是个工人，自己也只是高中毕业，在私营厂里打工。而我母亲比较有远见，说条件这个东西要靠自己创造的，人好性格合得来才最要紧！又说：东平你也二十五岁了，好谈恋爱了，谈得成的话也好的！
　　 我正想表达一点自己的想法，我姐姐又说：“高中生配大学生，我看蛮好的！人又漂亮，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这样一来，我就哦哦着，什么都不说了。
　　
　　 三、
　　 有了开始，当然就会有继续。我姐夫虽然给了我陆小芬的电话，但我并没有打给她。姐姐、姐夫问我态度，我又不拒绝，这样他们就当我默认，只不过不肯主动，这样他们就要积极地推动了。过了大约一个星期，陆小芬和他哥哥又到我姐姐家来做了一次客。依然是晚饭后过来的，在客厅里坐着，看看电视聊聊天，吃点儿水果。我姐夫说：“东平，你主动点呀，跟小芬聊聊天。”
　　 其实，这次他们安排位置，小芬就紧挨在我边上。我姐夫这样一说，我瞥了下目光，发现小芬的脸变得通红通红了，害羞地低下了头去。说实话，我已经偷偷看过她好几次了。她穿了一袭浅蓝色的套裙，直发披肩，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白净的脸上流露着一种纯朴的表情。但同时，我还注意她的胸脯似乎是非常饱满的，和她略显纤细的身材相比，确实够饱满。说实话，虽然她不是那种让人眼睛一亮一见倾心的女孩子，但我还是愿意去欣赏的。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有多少积极性。
　　 我笑了一下，说：“这样听你们聊聊不是蛮好嘛。”
　　 我姐姐说：“东平，你带小芬到屋顶上去。今天外面不热，屋顶上还有风，蛮凉快的。你们去乘乘风凉，自己接触接触。”
　　 我还有些犹豫，但姐夫也这样催促了，加上小芬的哥哥也在这样动员她，她就有些忸怩着要站起来的样子，我就只好先起身了。我们一前一后离开了客厅。我推开屋门，来到楼道上，又上楼去。屋顶是平的，但没有直接上去的楼梯，只是在六楼的楼道口竖了一张竹梯，通向屋顶的一个方孔。我先爬上竹梯去，上了屋顶，小芬有些怕，我拽了她一把，也就上来了。拽她的时候，我先有些迟疑，但她伸着手，我也就很自然地抓住她了，并且隐隐地还有一种愉悦。屋顶上四面砌了栏杆，地扫得干干净净，确实是乘凉的好地方，有时候比较晚一点了，我和姐夫、姐姐就会爬上来坐一会儿的。我看到地上有张很大的篾席铺着，估计是姐夫吃好晚饭就拿上来了，好待会儿上来乘凉。其他也没地方可坐，我和小芬就在篾席上坐了下来，相隔了一点点距离。我姐姐家的房子靠近江面，又比前面的楼几乎都高，习习江风吹过来，收走了身上的热气，果然比较凉快。
　　 这样单独相处了，总要说说话。我先说了些自己的经历，包括目前跑销售的境遇。我不隐瞒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对这样的处境很不满意，正想着跳槽。
　　 小芬主要是听，有时候嗯嗯几声。后来我说完了，不大有劲再说了，她的话才多起来。她说：“工作嘛，哪能那么如意的，不满意可以慢慢去找。”
　　 我叹了一口气，说：“原先对自己期望还蛮高的，大学毕业后一直很不顺，有点儿心灰意冷了，可是又总是不甘心。”
　　 她也唉了一声，说：“干吗老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做人嘛平平淡淡一点也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呢。”
　　 开始我们是盘腿坐着的，这样时间长了腿有点酸，我就先躺下身子来了。我说你也躺下来吧。小芬迟疑了一下，也躺下来了。这样我们就两个人并排着仰面躺在席子上，中间大约隔着两个人的位置。天正在暗下来，夏天暗得晚，西边那一片迟迟还有红彤彤的云彩。我看了一会儿开始星星点灯的灰蓝色天幕，说道：“你呢，说说你的经历。”
　　 她就柔声细语地说起来了。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复习了一年又没考上，就去打工了，女孩子嘛，反正没有什么野心，只要有份像样的工作就行。先在一家化工厂干过，待遇什么的差强人意，主要是因为气味实在难闻，就辞职不干了。又找了一家电子元件厂，在流水线上做事，一直做到了现在。
　　 听完了，我沉默了一会儿，睁眼看着星空。小芬突兀地问：“欸，你在想什么？”
　　 我说没什么啊。
　　 她说：“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说，这样看着星星，许个愿会实现的。如果叫你现在许愿，你会许什么呢？”
　　 这个问题倒颇难回答，反正我也没认真考虑过。我想了想说：“你呢，会许什么？”
　　 她噗嗤一声笑了，又说：“不告诉你！”
　　 过了会儿，我还是无话可说。她也就不再多说了。夜风阵阵，清凉柔和，带着江水的味道，飕飕地从面孔上拂过。月亮是淡淡弯弯的一把钩，贴在丝绒般的天幕上。满天星星闪耀着，有些很亮，有些黯淡，有些恒定不动，有些又似乎是在晃动的。随着夜幕一点点变得深黑，星空就更加繁密、更加闪亮了，挤挤挨挨，拥满了整整的一条银河，仿佛是无数的天上的孩子，在那条河里面洗澡。后来我们就不怎么说话了，两个人面朝星空并排躺着。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我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的，面对着璀璨星空，似乎心里面也滋生出了一些美好的情愫。
　　 又过了一会儿，下面的人叫我们了，我们就下来了。进客厅稍坐片刻，小芬和哥哥起身告辞。在众人面前，我们又恢复了一点矜持的模样，可当姐姐叫我去送他们时，我还是很乐意地站了起来，一直送他们到楼下，而且还很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她跟在她哥哥后面，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羞赧中带着笑容，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泛起了阵阵快乐。
　　 回到五楼，我姐姐笑道：“怎么样，我看你们还蛮有天谈的。加把劲，早点确定下来。”
　　 我哼了一声，说：“你以为那么简单？”
　　 “互相看对就简单！她肯的，我看得出来。”
　　 “那好哦，那就谈谈看咯。”
　　 “你要主动点，多给她打打电话。”我姐姐又说。
　　 我敷衍着应了一声，上楼去了。
　　
　　 四、
　　 过了几天，我给小芬打电话了，约她晚饭后去一家茶馆坐坐，她很爽快地赴约了。其实我们也没谈什么，好像跟上一次在屋顶上谈的差不多，但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更接近了，有了一点亲昵的味道。她的话比上一次还多，除了工作，还谈一些关于小姐妹的话题。后来，她突然面带笑意问我：“欸，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我有些突兀，但很认真地回答：“没有。”
　　 “我才不信呢！”她嘴一撇，说。
　　 “是真的没有！没正儿八经谈过，一般性的接触总是有的嘛。”
　　 “什么叫一般性接触？”她莞尔一笑，盯着我看，脸色却是有点绯红了。
　　 “就是——就是——”我字斟句酌地说，“反正就是没有实质性关系的。”
　　 “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不过你们男人嘛总是不会轻易承认的。不过就是谈过了也很正常哦。”
　　 “是啊，是很正常，可惜我没有谈过。”
　　 “你还是感到可惜了，没有谈过！”小芬身子向前耸，眼睛瞪着我。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急得挠着头说，“反正我是说我还没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