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蒙
序
“月亮,生日快乐!”
一只傻傻的小熊与月亮聊天,突然有了想给月亮送生日礼物的想法。它这样做了。
想到了,就去做。云喜欢这样原始的情感。
“送一个生日礼物给月亮,不是挺好的吗?”云在和海聊天。
“没关系,我还是一样喜欢你!”云在对小熊说悄悄话。
洞悉世事之后仍然谦卑干净的心,没有功利、没有欲望,平静而爱意充盈。云喜欢这样的海。
冰天雪地,至少是在梦中,展开双臂,义无反顾,顶上无数候鸟在迁徙,黄色的森林分出两条路。选择第二条。但同时有一个疑问:义无反顾的勇气,会不会是过于沉浸其中的精神安慰?
不是一个人,往悬崖边上走,走进雾里。
01
冬天的雨夜,汽车站候车室,一个孤单女孩眼巴巴守候自己的学生。
那是刚刚走上为师之路的云。
八四年,十八岁的云,捧着优秀毕业生的证书,被班主任带着去城小面试。
“我二十年没见过这样高素质的老师了。”老校长的话让班主任笑得合不拢嘴。
班主任是典型的热心肠。他对云的好是同学们公认的。云不喜欢他,从他眯起的眼睛里,云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他几次想收云做干女儿,云感觉和父亲的爱区别很大。
“我每月可以给你50元钱。”班主任推着自行车站在路灯下。
云低着头站在车子外侧,她当老师第一个月的工资是47块8。云的右手把左手的食指搓的生疼。
云彻底不理他,是上班一个月之后。
老师拿来20多页纸,每页夹着一张照片,坐在云宿舍的炕边拿给云看。他是这个月里第九次来找云。他要给云介绍对象。校长每次看到班主任老师来,都过来打声招呼,然后在远处候着,老师走后他再离开。
云的宿舍是学校的厢房,有个火炕。冬天,三个女孩轮流生地炉子取暖。
云坐在离老师最远的墙边,摆弄着课本。偶尔撇一眼照片,再瞟一眼老师眯起的笑意,然后低垂下头。
“这是我的学生,明天过来,我安排你们两个一起吃饭。”
“我得上课。”
“他爸爸是县委书记。”
“我得上课!”
“别这么不懂事,老师是好意。一见面你就会喜欢他的。你过来看看,看看哪……”老师把照片硬塞到云的手里。
“不——看——”云突然起身站在炕头,抡起小臂,把照片和信纸甩在地上。
老师屁股一跐溜,起身差点站空。他伸长左臂指着云,手在发抖。
“你……你……你太不像话……”老师摔上门,走了。
云有些后悔。暑假老师骑车40多里去了她家,见了父亲。老师说是父亲托的他要给自己找对象。
老师为什么去自己家?还是哪个学生的家他都去?云疑惑过,但没敢问。
云是感激老师的,毕竟留城是件难事。
城内还有一所附小,云曾在那里实习。校长相中想把云留下,给她安排了一个最好的三年级,还安排了一位师傅带她。
师傅是副校长,是云的校友,比云高两届。云是三年的小师范,第一届初中毕业后报考。填报志愿有两项选择:高中、师范。云知道上师范不用父亲掏钱,国家每月还给2元生活费。她的第一志愿填的师范,老师给改了高中,她又改了回来。
师傅是高中毕业,师范上的两年,是学生会主席。
师傅喜欢云,托校长牵媒拉线。
云第一次试讲,师傅说云一节课提了27个问题,把课文问散了。云灰头灰脑的,想拿过师傅的听课笔记回宿舍整理。师傅拽着笔记本不撒手。云撇一眼,上面写满了两个字:眼睛。
都说云的眼睛会说话,双双的、大大的、黑黑的、亮亮的,小学老师曾形容那是一汪春水。师傅说,他被那双眼睛迷住了,根本没听清云讲了什么。
云的班主任不愿意她留在这所学校,所以他去家找云的父亲。父亲找了校长,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云在身边照顾。
那时,父亲肝硬化晚期,已有便血。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云也没留意过父亲日渐消瘦的脸。“留在自己身边”应该是父亲的真实想法。哥哥是独子,在唐山市一建上班,成家后很少有时间回来。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二姐和姐夫与父亲一起住,买卖做的越来越大。姐夫是个嘴拙的人,姐姐想和夫家兄弟四人一起做生意会更方便。
云在家里是老小,父亲疼爱最多。云也希望回家近处,边当老师边做生意。
班主任的好意并不在此,云明白。
附小和云的母校一墙之隔,吃饭要借光。那位师范三年一直垂涎云的音乐老师,云不愿意见到他。班主任也怕云会陷入窘境。
那是最后一个学期,云在她最喜欢的音乐课上一直低着头。即使老师喊她试唱、让她指挥,她也从来不给老师正眼。老师承诺,他可以让她留校,那是女孩子向往的地方。几次在琴房,老师有意搭讪,云扭头就走。
一天中午,云组织全班清理操场杂草。值周的是音乐老师。他让云到他家取卫生用具。老师的妻子很喜欢云,叫她去过她家。她也是师范的老师。夫妻俩住学校公房,在操场西侧,几步远的路。
云敲了门,门虚掩着。正是午睡时间,家属院一片寂静。进门,音乐老师穿着睡衣,云想退回。
“进来吧!”
房子共两间,堂屋是客厅。老师把云让进内室,给她倒杯水,放在床边的书桌上。
“师母呢?”
“回老家了。”
“宝宝呢?”
“跟他妈一起去了。”
云有些不安。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
“进来坐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云一闪,躲过老师要搂她的手。
“不愿意坐就走吧。这么没礼貌?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还想把你留校呢。”老师堵在门口,讪讪的。
云侧身坐在床沿不吭声,用手抠着床单。床单是牡丹花图案,花尖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云的两条吊辫长长的,尾尖触着蝴蝶的嘴。
老师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沙发和床只有一脚的距离。他伸手抚摸一下云的辫子。云突然起身,老师扑将过来,喘着粗气。云从他的臂下逃开……
02
寒风裹着雨水,从门沿往里溢。
云打了个寒颤。
“想这些干嘛?”
云生怕犯错,怕犯了错有人揭她的伤疤。
上星期天,还好是星期天,学校宿舍只有云一个人。爸爸去世后,姐姐回了夫家。哥哥卖了房产。云无家可回。
云想做个好老师——母校有位老师来学校了,是生活老师,为云的事而来。她直接找的校长,和校长说了好一会儿话。
校长的家在学校东墙边,正房、偏房各三间。三个孩子、还有岳母和他们夫妻同住。他妻子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校长喊云去他办公室。生活老师是父亲老同学的夫人。她告诉云不要有顾虑,今天的谈话只有校长和她知道。
她拿出一张表,是法院的调查表。
云愣住了。
“音乐老师犯事了,他供出来的女生名单里有你。法院想了解详细情况。”生活老师端着茶,漫声漫语。
“为什么?我没有!根本没有!”
沉默。
“不信你们去问丽君。”
丽君是云的闺蜜。那天从老师家里急慌慌跑出来,丽君带她去了校外的柳树林。俩人坐在坑边,云说着实情,垂着眼泪。云怕老师报复,怕还有下一次。
“没有第三者就不怕,真怀上了才麻烦。”
“你不相信我?我没让他得逞。我咬了他胳膊。他碰都没碰到我。”
“班上早就有人说他偏向你。美术老师也喜欢你,和你同一组在黑板上画素描都得高分。同学们谁看不出来?还有那个留校的老师,他和咱们班的同学打听过你好几次了,他说和你是老乡。你多注意点儿吧。”
云本来就从第一桌调到了最后。她不再穿“布拉吉”,虽然是父亲从天津给她买来的。全校女生没人穿,她也不能。学校正在反资本主义自由化。查宿的老师说云的内裤带花边不好。还有那件大圆领白衬衫,老师说应该是立领,云自己改掉了。云只是在新生入学联欢会上穿过新连衣裙,她是主持人,方领、收腰,腰带略靠上,粉嫩的脖颈和细长的腿露在外面。隔壁班的男生说她是带雨的梨花。
那位男生叫青,是学生会的组委,云和他负责学校的广播。云是播音员,他负责录制。录音用的留声机是方盒子,盘子大的磁带旋转很慢,话筒有杂音。
录音需要静,安排在晚上,次日早晨和午间播。录音时两个人交流只能用手势。云读音不准时,青用手在她掌心写。为了回避,云每次都带去个小本子。
云开始录音,一个小时。青在云的本子上写留言,说些题外话。
云找老师想辞掉播音工作,说自己播的不好,大家不爱听。老师没过意,让云找青商量。青每天去教室喊云,云不理她。青在晚餐时间把便条放在云的桌斗,每天如是。后来是“信”——长长的情书,每天一封。
学校选运动员去滦师进修。青报了名。
“你跑步像鸭子拽,不能去。如果是因为我。我继续播音。”
“你是我心中的蒙娜丽莎……”
“我知道。”
“我感情的最高峰站着的是你……我永远……”
“不要说,我不接受。”
夜黑黑的,窗前的丁香轻轻晃动,有香味飘进来。
青从后面抱住云,吻向她的唇。
云感觉到冰凉,吐出来,把头扭转过去,挣脱身,跑出门。
整个校园在安睡,云脱下高跟鞋,悄悄走回宿舍。
第二天,班主任把云叫到办公室,问她昨夜在哪里,做了什么。
云说了实情。略过了被“吻”的经过。
“他没有摸你?没摸你的乳房?”
云腾地站起来,一阵恶心。
“肮脏。”
“老师为你好。今天早晨有同学告状,说你和青乱搞,校长都知道了。”
下午班会课,学校高音喇叭组织校会,说要就“谈恋爱”一事开展大讨论。每班一张大字报,红底黑字。
“成稿之前删去了你的名字。”老师期待云的感激。
告状的叫记田,他暗恋云。那一晚,他在丁香树下。他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云。他不想别人喜欢云,但他没有勇气表白。他家里穷,个子也矮。云知道,每天下晚自习,记田都站在那颗丁香树旁,云走过,他才离开。
快毕业了,青背了个处分,同学们说毕业后会影响工资,不给定级。云什么事儿也没有,同学们说,云是美女蛇。
03
“嘎——”,一辆自行车停在候车室门口。
“这样骑车要么找死,要么找人。”云想着。
“不会是也来找我的学生吧?”云慌了神。
“我如果找不到怎么办?跟校长说?他会宽饶我吗?”
每一次恐惧袭来,云都会默想:那个救拔我的人不会缺席——今天,会是谁?
老校长用力推开候车室的门,裹进一袭风。自行车淹没在雨中。
“校长怎么知道了?坏了……坏了……”
云知道,幸运是自己小小的一部分维系着的宇宙。校长是那个宇宙吗?
一直以来,校长在帮云。
第一节课。云精心备课两周,无数次对着镜子试讲,之后,怀着忐忑的心登上讲台。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请坐!”
噗通!最后一位同学跌了个仰八叉。
“怎么啦?”
“老师我……”
课堂乱了。云拿起桌上的板擦使劲儿敲击桌面。
“安静!安静!”
没人听。
是李伟干的,今天出走的男生。他年龄比云小两岁,个子比云高半头。早扬言要给云一个下马威,今天是小试身手。只见他手一挥,十几个同学围拢来,笑着闹着吹着口哨。
教室“乱”作一团。云的头“嗡”地大了——课堂崩溃。
云急着跑去找校长。孩子们瞄到校长影儿,耍影人似的双手背后、挺胸抬头、安静无声。
校长安排云到最后一排坐下,微笑着走上讲台,出乎意料地夸起云来。那饱含深情的语言让云眼眶发热。
“你们的老师是优秀毕业生,我已经20年没见过这么高素质的老师了。你们看后黑板,她提前两天来到学校亲手给你们办的板报,看那个行队礼的同学,不正是你们吗?多生动,多有礼貌啊!再看那些字,方方正正,刚劲有力,多漂亮啊!你们还没听过她朗读吧,声情并茂,我真想和你们一起听。”
校长微笑着望着每一个同学。
“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好吗?”
校长带头用掌声把云请上讲台……
那之后,李伟成了云心中“来自地狱的”的学生。李伟上课斜着眼睛看云。
“孩子没有找到吗?到底怎么回事?”大队辅导员匆匆赶来。
云不想解释。
说实话,出于对校长的感激,云给自己定下规矩:“过三关”。第一关,板书;第二关,朗读;第三关,管理。前两关好过,每天放学后写一板粉笔字,留作第二天早晨朗读用,再虚心请教同事和主管领导,坚持!OK!管理关,太难。云请男老师教她“阴阳脸儿”,向厉害的女老师讨教“拧学生大腿”。
那天是期中考试,学校要依学生成绩给老师们排队。云是新老师,也是校长最看好的。
李伟好像故意和云作对,不仅不答题,还摇头晃脑哼唱歌曲。交换监场的老师把情况说与云,云火了!匆匆冲进教室,把李伟的书包提起来使劲扔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