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直勾勾望着李伟，他的眼泪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出教室，收拾好散乱的书包，拔腿往校外跑。
　　 云没有拦他，继续监场。
　　 晚上，天下起雨来。李伟的叔叔来到学校，说孩子失踪了……
　　 李伟是寄养在叔叔家的，老家在兰州，由于盗窃三进“宫”。父母把他轰出家门，断绝了关系。
　　 校长吩咐大队辅导员分头找，终于把李伟找了回来。
　　 孩子回来后，云一直内疚。
　　 第二天，云给李伟买来新鞋子、新字典、新本子。又把书包洗干净，收拾好，托一个和他要好的同学给了他。
　　 云在想，教育的秘诀是什么？如果有，自己那股拧劲还需要保留吗？或者怎么变通一下？
　　
　　 04
　　 “我不想当老师了！”云和男朋友说着悄悄话。
　　 男朋友叫明，和副校长的老公在一起，在县委大院上班。
　　 副校长做媒，是校长的主意，想找个身边的把云拴在学校。
　　 明是猛男，脸宽肩膀也宽。特白，鼻子挺直。脸上从来不长疙瘩，这是云喜欢他的原因。听说皮肤遗传，云不能让自己的下一代还长粉刺。
　　 云上初中的时候，要不是长粉刺留下痘印，就选择当文艺兵了。当时，“四姐”——小学的知青老师，她爸爸负责招兵，说给云留个指标，什么时候去都行。是应该的，老师把云当做亲妹妹，干爹不能白当。干妈是大理人，抗战兵，随老公来的北方。她家是政府公房，过年来时，窗玻璃贴着画纸。他们用高压锅炖排骨，包饺子用精粉，饺子皮亮亮的，透着绿儿。吃剩的饺子用油煎，黄黄的嘎嘎，一咬一流油。云都五年级了，还是第一次吃。
　　 明和他的同乡——云的同学，打听过云的情况。和明第二次见面，云把上学时的事全盘说了。
　　 “不算啥，你同学也说不是你的事。没事！”
　　 “我会用一辈子来感恩。”
　　 云释怀了。她一直担心学校的事会有人知道，会以讹传讹，会被男朋友计较。
　　 云18岁，父亲走了。她想嫁给明。明是可以装下她的委屈的人。
　　 想想第一个月，上课，学生接下言；排队，学生不立正；作业，抄；课下：闹。就连墙上的红花榜也被撕掉。看看其他班：秩序井然，学生双手背后，老师指东不西。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不是每天课下和他们一起跳舞吗？不是允许他们不背“解词”吗？不是每天给他们讲故事吗？不是把他们当做朋友吗？云想把这些不解找人说说。和学校老师说云怕被笑话。
　　 副校长说云不会“管”学生。
　　 市里赛课，校长推荐了云。
　　 “她？上班才一个月！”副校长极力反对。
　　 “试试吧！”
　　 校长让主任帮云写好教案，手把手教她板书，一句话一句话教她语感。云把教案背得滚瓜烂熟，主任提前“训”好学生。校长花50元钱找县文化馆的老艺人画了一张投影片。
　　 校长把云常规的课停了。云每天琢磨这一节课：怎么设境？怎么激情？学生回答出来怎么升华？回答不出来怎么引导？
　　 云讲的课是《鸬鹚》，渔人“抓住鸬鹚的脖子，挤出一条鱼来”的动作和等待的悠闲，云用大段的渲染和动作模拟诠释。她叼着烟袋的动作，被学生模来模去。云期末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教师要学会做“演员”。
　　 云的课在全市大赛中夺冠，她的名字和鸬鹚一起飞进千家万户，家长慕名把孩子送进云的实验班。从此，云把“表演”作为一节课的重要指标。这种“展示文化”跟随她多年。
　　 两年后，云求明娶了她。她想有个家。
　　 明不想老早要孩子，云怀孕后他让她做了人流。
　　 云休假一个月。
　　 “我真的听不到花开的声音。”云的眼泪流了下来。
　　 抄！抄！抄！要考试了。班长、学习委，一人手里一本教参，蹬着凳子，在黑板上抄解词、抄段意、抄文章的主要内容、抄范文，这些，是上次考试班里学生丢“分”的地方。
　　 “10分的背后，得多少知识啊！”副校长在校会上强调分数的重要。
　　 期末考试结束。总结会上，云在做自我解剖：
　　 “我的管理是失败的，我的成绩是虚假的，我在师范学的教育理论在哪里？为什么我的教学那么无力？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们的呼唤：老师，你怎么还不回来？”
　　 “你不能这样做总结，你得讲你的成绩。”搭档是位老教师，她看到了云的努力，她心疼云。
　　 “其中考试差10分不是你的原因，我们班就这基础。这次期末你超出他们2分，你不说谁知道?这里面你付出多少心血！你得讲出来。”
　　 “市赛一等奖”、“全国第一名”谁不知道啊?自己找找问题进步还快些。云想想，眼前的问题是，自己心里有垃圾，如何让垃圾变成养料让“爱”滋长。
　　 云在放假的最后一天。找来所有的家长，他们有个约定：走街串巷。
　　 一位60岁的老爷爷，拉住云的手。
　　 “你的学生教会我‘孝’了：孝感动天、亲尝汤药、啮指痛心、百里负米、芦衣顺母、鹿乳奉亲……
　　 老局长坐在胡同口，被一群孩子围着，和云摆摆手。班上年龄最小的天颖，在给胡同里的孩子们传“道”。老局长是孩子王。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男孩子大声说。
　　 “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女孩子们和着。
　　 《唐山劳动日报》采访了云。省“课外活动”大赛，云拿了一等奖。人教社来学校调研听课，云讲的《客人到我家》，她以真实的生活小品激情、明理、导行，教学模式被收入教参，课堂实录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教与学》杂志发表。人教社聘请她为实验版“思想品德”教材的编委。
　　 云的学生是被“款待”的，云说这是教育之“礼”。她不喜欢“分数”背后的教育，与生活分离，被牵着鼻子走。
　　
　　 05
　　 校史馆里，云找到校长为她说课的照片。她在市里演讲第一名的照片也还在。
　　 望着老校长的微笑，云想起那年演讲是以老校长事迹为蓝本的。演讲前她问过校长：
　　 “您的事迹那么突出，证书有一摞吧？”
　　 老校长瞪大眼睛望着云，然后摇摇头。
　　 “我只有一本——优秀共产党员！”
　　 那本红色的证书还在。进入云的内心,成为云的自性。一切人格的最终目标就是自性的实现。这是云所理解的老校长。她想做校长那样的人。
　　 老校长去世是大年初三。万万没有想到——
　　 极度心痛、尽力抓取抢救生命、些微好转带来的期盼、失去亲人的无尽恐惧——竟然在校长仙逝的那一刻，云淡风轻。
　　 被校长遗容深深震撼的那一刻，心底涌动无限感激：面容明净，眉宇散开着平和，双唇淡红，额头透着柔光，好似甜甜入睡。
　　 父亲过世也是这样的神态，仿佛向生者呈现安详清朗的美和境界。
　　 云的美好生活是考上师范的第一年。
　　 教室里，老师的追问不断把思维引向底层。云的脑海反复出现一幅画面：成长。无数次挣扎，都在它的周边徘徊。
　　 下课了，班主任老师把班委叫到办公室，说着不许谈恋爱的话，云觉得蹊跷。
　　 “自己还这么小，怎么可能？”
　　 云是校花。1米6的个头，82斤，腰围1尺7。她自小练舞蹈，优雅的姿态从骨子里往外透，修长直挺的脖颈白嫩得像藕。入学第一天，学校组织搞卫生，云负责擦窗户。她轻巧地登上高高的窗台，翘着脚尖往上够，金丝收腰的短褂，在黑色后襟下露出纤软红酥的嫩肉来。
　　 “云，你还是下来吧，大家都看你，顾不得干活了。”
　　 云半侧脸看着仰着头的劳动委，他一脸真诚，不像是开玩笑。云淡淡一笑，浅浅的酒窝漾满羞愧。
　　 第一次排队打饭，云站在队尾，高年级的几位男生到了饭口又回到云的身后重新排队。云不解，让他们站到前头来。
　　 云明显感觉到自己“异常的觉悟”——“成熟”在师范生眼里比“分数”来得重要。云是自己感觉到的。成熟的人一定以成熟的方式获得鲜活的生命，云蹙了一下眉。成长费时费精神，沉思默想、观察体验，同世界发生着关系。
　　 云有些惶恐，她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打饭。于是每天最晚去饭堂，继续着初中阶段“听话”式的学习。
　　 男生不再听话，对女生一一发起总攻。新学期刚开学就打破了男生女生不说话的局面。老师担心的事发生了，本班的，外班的，有的送手绢，有的送眼镜，还有的拉着手坐在操场的大树下。
　　 云任冒出来的“犯上”的念头听之任之——本能的成长征兆，应该没办法硬生生打压吧？云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不愿意被当作所谓“反例”看待。
　　 云承认，抓着“分数”搓成的藤条在峭壁上爬了十余年，手中的藤条是用“听话”揉搓成的结实的那种。云不敢也不能有差池。她自小没娘，怕被人笑话没有教养。
　　 只是，云在努力分精力去思考成长这件“小事”。
　　 “一曲笙歌春似海；千门灯火夜如年。一帘春色门垂柳；万斛珠光地涌莲。”儿时的元宵节在诗词里挥之不去。
　　 云的舞蹈老师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皮肤嫩白，齐腰的大长辫儿盘起来，变换着花样。她是云心目中的“仙女”。她从北京给云买来一双“芭蕾”舞鞋。云穿了一个月，脚趾盖儿浸了血，上台跳《军民一家亲》。母校留存了云领舞的那张剧照。
　　 云是学校舞龙队的“龙尾”，翻跟头极轻巧。每年正月十五走街串巷，一天演18场。通体透亮的巨龙在21人手里辗转腾挪，大家造型“五角星”，龙头在中间欢跃。云一个空翻，举起龙尾跑场一圈，龙腾驾雾，齐声喝彩。大队书记亲自送来“点心”，小弟弟小妹妹争着把“糖葫芦”送到云的嘴边。
　　 云家的大炕10米长，是天然的舞台。每到周末，邻家伙伴10几人拿着小板凳坐在炕前等着看她表演。调皮的弟弟把“鲜花”放在她两腿之间，下后桥用嘴叼起来，再双脚蹬地，前胸着地，一个“抢脸”跪着谢台。
　　 细心的父亲总会端上他亲手做的汤圆，结束演出。父亲是生意人，叫它“元宝”。
　　 父亲走那天，云在梦中迷糊听到弦乐、清灵灵的水面，一只船——只见船头和半个船身，由下方向上方缓慢行驶，金光灿灿。父亲是被船队接走的，他对云的爱不是以话语说出，而是以本质的形式，在存在性的层面上被传递了。
　　
　　 06
　　 给惯常的思维掰下一个缺口，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海告诉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起点。
　　 海在教大三的英美文学，白天泡在图书馆，晚上挑灯到子夜，总是想穷尽图书馆里那些有限的文献，让自己对要讲的作者和作品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
　　 对于海来说，心灵，是传递知识的载体。对文本的理解、课堂的激情、书本上的知识、对这种知识的理解，他想要提供一个更大的背景。
　　 云欣赏海把心灵作为教学的本源，这完全超出了自身的体验。
　　 云知道，海是一个用心的教师，在课堂的言说中经常发现文本世界背后存在某些未知领域，也偶尔体验到自我被源自心灵的生命启迪所照亮。
　　 在以前的时候，云和海一样，对“心灵”这个词有些排斥，认为它玄妙，宗教意义太浓，不如知识来的实在。云自己课堂的言说，披着厚厚的理论铠甲。海是在具象的作品中纵横驰骋。海的学生们说，老师上课，就像一只鹰在天上飞，我们就像一群马，在地上拼命追。
　　 云也是，三分之一时间如痴如醉，三分之一时间疲于奔命，三分之一时间云里雾里。
　　 海出生在五十年代，小学六年级毕业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初中、高中是在文攻武卫中度过的，到农村插队三年。在大学教西方思想史。
　　 云被海迷住，是当被测的“小白鼠”做词语聊愈。
　　 刺激源是一幅秋景图。云想到三个词：爱、吻、想念。
　　 海听出了云的暗示，他发出指令：冥想画面。
　　 云迅速打出另一组词：蝴蝶、排斥、成长。
　　 海知道云有了牵绊，他向她开放：
　　 “与你在一起，内心充满爱。”
　　 “珍惜你传来的每一个文字，感受到其间的温度。”
　　 云封闭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个静谧的港湾，她想枕着入眠。她放纵文字，眼泪打湿了夜。
　　 海在用文字呵护：
　　 “有你，挑战本真。”
　　 “你回到二十年前。”
　　 云渴望爱与被爱，不敢爱与接受爱。时光倒错，她挑战着自己的勇敢。
　　 海在梳理云的文字，精炼为一首诗。
　　 1）
　　 学着藏传佛教的喇嘛
　　 在Ackland的Vager堆画
　　 他们绘奇异的佛国气象
　　 我们描生命的彩霞
　　 2）
　　 画廊，一张巨大的方桌
　　 梦中，一副五千年的哈达
　　 他们，用数百万计的沙粒
　　 我们，用云和光涂鸦
　　 3）
　　 佛陀，觉悟，居住世界中央
　　 爱，一切事物的本质，从微尘出发
　　 繁华初现，中心扩展到四周叶片
　　 内城，因缘聚合，堆积世界的细沙
　　 4）
　　 四方的城门、城楼和城墙
　　 啊，瑰丽的画卷，佛陀之城---圆满无瑕
　　 满满的，占据我们的视觉和心灵
　　 繁华世界，多看一会儿吧！记住它！
　　 5）
　　 庆典，祝福，蕴含着毁灭
　　 曾经一丝不苟的创作
　　 曾经如痴似梦的观察
　　 摧毁，在一把扫帚的挥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