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室友卢爱华(小说)
1
我进公司时,宿舍已瓜分得差不得了。宿舍条件一般,但比起在外头租房总归要合算。这合算呢,是以与同事合住为代价,白天见了晚上还得见,相互间隐私性大大降低,对方内裤啥颜色都晓得。说白了,自由是有代价的,不过和省钱比起来,还是省钱要紧。我申请了一间,算运气好,没多久有个女同事怀孕离职,我正好顶了缺。是套老居民区的小三房,原本住三人,但其中最小的那间被公司用来放重要的财务档案了,室友便只有一位,财务科的卢爱华,她比我早进公司一年多,一直住朝南那间,和我住的朝北间隔了一个卫生间。
我和卢爱华除了工作交道,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搬进来头天,卢爱华过来很慎重地对我说,“我神经衰弱,睡不好——你有男朋友?”
卢爱华二十八九岁,五官过得去,个头也合适,但打扮落伍,一把辫子四季绑在脑后,一副戴了多年的眼镜要掉不掉,让人总想替她往上推一记。她走路还有些O形腿,老套条厚乎乎的驼色裤袜,O得愈明显。同事背后给她取绰号“O小姐”,男同事评价她,说她有点傻大姐兮兮。女同事们这时就在旁吃吃笑起来,说人无完人嘛,你们不就希望女人傻点吗?
对卢爱华的问题,我照实回答,“有,他一周会来几次。”
之所以没和男友小马同居,是因为小马公司也提供宿舍,还免费,离他单位又近。如果我俩在外租房,增加费用不说,其中一人每天上班还得挤公交。此外,我不愿同居的理由是:我对这段恋情还有些吃不准,小马家也境况平平,上头还有个哥哥没结婚,一想到我们的今后,想到在这座城市安家,我就心烦意乱。
小马在房介所上班,离我宿舍远,下班又晚,还常加班,我本想给他配把钥匙,但公司宿舍管理规定不得给其他人员配备钥匙,违者罚款并搬出。卢爱华说,“嗯,你们注意点吧,失眠很难受的。”
她硬要我收下一瓶腌生姜,说是她老家特产,我不爱吃姜,还是收下了,不然我想她今晚恐怕又要失眠。
注意什么呢?卢爱华不说我也知道。
我向小马转达了室友卢爱华的提醒,小马说,“这年纪没结婚的剩女最麻烦了!”我搡了他把,叫他别乱说,听说人家卢爱华订婚了,男友在高速公路收费站上班。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卢爱华聊聊天,拉近些关系,好歹室友嘛。有几次我买了卤鸡爪鸭脚之类,邀卢爱华一起吃,可卢爱华每回都说,“我不吃这些的。”卢爱华下了班就回宿舍,用只小电饭锅煮面或者粥,连带着次日早餐的一份。比起我常在外头吃麻辣烫什么的充一顿的混乱生活,她有序得让我觉得自己是和老年人合住,其实她不过大我三岁。
晚饭后,卢爱华关上房门复习,她在报考什么专业资格证。偶尔她房内电视声响,音量也调到外头听不清的程度。而且,她压根看不出订婚迹象,她很少去男友那,男友也很少来。当然,收费站远,交通不便——这算理由吗?不知道。也好,若碰上个闹腾室友够烦!以前合租的一个姑娘就是,爱招朋友来不说,音乐调老大,还是什么鬼电子音乐,非把人逼出躁郁症不可!后来她甚至弄了条狗来养,说朋友去外地,寄养她这一阵子。那条狗思念主人,成日呜呜咽咽,正是寒冬,伴着鬼哭狼嚎的北风,有时半夜呜咽得我都快起杀心了,难怪有新闻说“男子无法接受合租室友狗狗吵闹,将其扔下二十五楼”呢!
相比,卢爱华的沉闷反而是可贵的了,尽管生活习惯不同——比如她起得早,起来头件事在厨房把中药罐子放上,她动作很轻,像一只猫在屋里活动,可药味比声音还顽强地钻进了我屋子。药气弥漫,那味儿别说喝,光闻都让我打个寒噤!卢爱华却眉头都不带皱地如灌水般把一碗药喝了,又滗出第二碗,装进保温杯,带到公司下午喝。
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卢爱华多半也在厨房,她把次日要熬的中药浸好,有一小包粉末状的药明早熬时再加入。卢爱华说自己例假不调,痛经,一直在服药。隔个半月,她会去挂个妇保的专家号,大早就出门了,拎一袋子中药回来。
我逐渐习惯了这股药味,甚至觉得这药味有种特殊的安抚效用,一种从类似老年生活的单调中产生的安抚。不仅是生活习惯,卢爱华的打扮穿着也落伍,她用的包像菜场大妈背的,包带断了在鞋摊轧过,粗黑的线像一道疤般醒目。公司女同事们团购的热门服饰之类,哪怕价格便宜,卢爱华也从不参加。
一阵子下来,我放弃和卢爱华“套近乎”了,买了吃食也不再客套。我爱吃重口味,咸的辣的。卢爱华却吃得清淡,辛辣的更不碰。按说卢爱华老家在山区,食风也重,一个能与生养地撇清习俗的人大概有着某种超常意志吧。我感觉卢爱华身上就有着我所没有的定力。是哪本成功学书里说的,定力才是成功之母!在这个喧嚣时代,有定力才能不受外界干扰,实现自我。和她比起来,我实在太随性了,一切无可无不可,甚或放任自流。
越和卢爱华住下去,这种感受就越深,她如此安于在我看来未免薄瘠的生活,上班,下班,不上网不发微信,不逛街不扎堆,她唯一娱乐大概是绣十字绣。老实说,这玩艺儿有啥好看?哪怕绣的富贵牡丹,也有种艰苦隐忍在里头——那些个千针万线哪!可卢爱华绣得入神,一钟头不挪窝!人和人的确隔天隔地,就像我不理解她的尼龙裤袜,她理解不了我的仿皮短裙一样,有次她问我,“你不冷吗?”——难道女人的衣服只用来保温的吗?!我不懂卢爱华的还有若干,比如厨房她用的碗碟上蒙着块方正白纱布。第一眼见那块纱布,我简直有股不祥之感!像在那块纱布下面藏着更隐晦的什么……
2
上午十点多,我在茶水间续水,女同事小汪进来,压低嗓子问我,“哎,昨晚你们宿舍进了人?”我以为她说小马,他昨晚老乡生日聚会,到我这已近十一点。
“是我男朋友,他昨来得晚些。”
“不是,是进了卢爱华的房……听说她一早和领导汇报了呢。”小汪是行政部秘书,消息总比别人灵通。
啊?我差点把开水泼了出来,卢爱华房间进了人?干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卢爱华为何竟没和我说?!
我起床一贯比卢爱华晚,今天早上还在卫生间匆忙洗漱时,听见卢爱华出门了。
我赶紧到走廊打电话问小马,“你昨晚进来锁门了吗?”
“锁了,怎么了?”小马的口气仿佛不是特别肯定,他素来有些马大哈,昨晚又喝了些酒,现在答话还有些发懵似的,我对他是否锁门就更拿不准了。
我告诉了他卢爱华房间进人的事,小马说,不会吧?!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昨天我有些感冒,服了感冒药,没等小马来就睡了。我原本睡得死,小马何时来的都不知道。
卢爱华可别有什么事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小汪说,应该没啥大事,案都没报呢。
“就算我忘记锁门,谁会知道门没锁呢?”小马说,是啊,从走廊外不细看,门像关着,难道是惯贼来踩点时,正好发现门没锁?卢爱华的卧室门是把坏了的老式球形锁,锁不牢,用点力就能推开。我搬进后,给房间换了把带保险的新锁,建议卢爱华也换把,但卢爱华没换,仍用着那把老式锁。
中午下班前,行政部经理让我去一下。
果然是询问昨晚情况,经理问我昨晚有无听到什么动静。
“没听见啊。”
“你们是不是睡太沉了……没听到隔壁动静?”经理问。显然卢爱华告诉了他小马在这留宿的事。
听上去,经理的潜台词像是问,“你们是不是做得太投入了,所以没听见隔壁动静?”天地良心!我昨晚和小马真没做什么,一来我们已过了亲热的高峰期,二来隔壁的卢爱华多少让人有些心理障碍。
我说,“真没听见什么……我感冒,吃了药挺早就睡了。”
经理又问我平日和卢爱华处得如何。“还可以。”我说。
其实就在前几天,我和她还闹了些不愉快。那天周末,卢爱华一早出去了,小马和我睡到九点多,在床上腻着腻着热度就加速了。我们快一礼拜没什么了,加上卢爱华不在,我们比往常热烈。事毕,小马洗澡,我在床上玩手机游戏,才打过两关突然听见一声尖叫!简直穿云裂石!
卢爱华回来了,正撞见只穿条小裤衩从卫生间出来的小马!
以往卢爱华去医院要近中午才回,今儿却这么早!我后来才知,卢爱华要看的那位专家临时开会去了。
“明明是她占了便宜,喊得像我占了她便宜一样!”小马回屋后悻悻说。
我还没说话,卢爱华的房门传来重重一响。
我和小马对视一眼,小马说,“我早说过这种女人麻烦!”
小马走后,卢爱华来找我,“你们在房里怎样我不管,但出了房门一定要穿齐了,这不是你一人的宿舍。”她面色有些难看。
我解释说,以为她没那么早回……卢爱华打断我,说希望下次别再出现这样的事,转身走了。
我自知理亏,但又气卢爱华的态度——好像我和小马是对奸夫淫妇似的!
那天的事我当然不会和经理提,我主动检讨了男友来住的事,但经理似乎也颇为理解,“年轻人嘛,现在房价这么贵……但合居本来容易有矛盾,还是注意些”,他让我先回去。
傍晚下班,我在外头吃了东西回租房,卢爱华已回,在厨房洗碗。
我问她,“听说昨晚你房间进了人?”
卢爱华不想多提的样子,嗯了声,出了厨房。
没几日,关于卢爱华房里半夜进人的事已有几个版本在公司流传,主要版本是——卢爱华半夜醒来发觉房内有动静,她吓得气不敢出,听见有翻动声,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后来索性把头埋进被子里。快背过气去时她才拉下被子。房内已无动静。
同事们背地都笑这贼太没眼光,偷钱还不如性侵呢!卢爱华的工资平时除了生活费,其他都以一名财务人员的审慎存起来。为此我还让小马学着点,不能做月光族,要像卢爱华一样有储蓄意识。小马不以为然,他说钱不是存出来的!中国人就爱存钱,牙齿缝里省下的钱都存进了银行。人家美国人储蓄率为负数,每挣一百块要花掉一百零五块。“你想像卢爱华那样过?”小马反问我。
我没吭声。我当然不想像卢爱华那么过!
几个要好同事建的Q群里有人说,“这是搞哪出啊?‘O小姐’平日就有些神神叨叨,没准是幻觉吧?她马上资格证考试,可能是太紧张了!”
小汪也说,自己有阵子压力大,睡眠不好,也有几次在宿舍睡觉时感觉进来了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她甚至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可醒来,什么也没有……
这么一说,我也有些疑惑起来。我特地上网搜了下,搜到“鬼压身”的现象,“在睡眠神经医学上是属于一种睡眠瘫痪(麻痹)的症状,患者在睡眠当时,呈现半醒半睡的情境,脑波是清醒的波幅,有些人还会并有影像的幻觉……患者在梦里会以为是真的。”
卢爱华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况呢?或许长期睡眠不好使她产生了幻觉?
小马索性认为,卢爱华闹这一出是故意的!导火线就是那天他穿三角裤撞见她,她看不惯他来这留宿,又不好明的打报告,再说公司并没规定员工对象不能来住,故此闹了这出,好让公司重视宿舍管理,取消员工之外人员的留宿权。
卢爱华还要求在厨房窗外加装防盗栅栏,行政部未答复,说和房东联系一下再说。入室之徒究竟有无,只有卢爱华晓得。总之有一条真让小马说准了,公司随后调整了规章,规定本宿舍以外的人员一律不得留宿,直系亲属需留宿的要提前报告。
3
卢爱华这事因为公司的招商会搁置了下来。作为公司每年例行的重要活动,这个会也是女同事们的行头展示会,我网购了一套职业套装,觉得不错,本想发给卢爱华看,想想算了,何必自讨没趣呢!
卢爱华从不网购,也不信任网购,她只信“眼见为实”。开幕酒会上,我一眼瞥见卢爱华的套装,估计打折买的,款式过时不说,尺寸也不服帖,那种颜色,红得让人想到二婚喜酒,搭配的仍是那双厚乎乎的驼色裤袜——好像再穿个十年它和卢爱华也不会分开似的!
人说“茶只要是热的就未必难喝,女人只要打扮就未必难看”,公司里的女同事饭钱省下都要扮门面,可卢爱华呢?几件衣服换着穿,一瓶“大宝”用两年。刚住进时,为回馈那瓶特产腌生姜,我送了串手链给卢爱华,是串挺有现代感的手链,但卢爱华说,我不戴这些的。就像她说“我不吃这些的”、“我不用这些的”一样,她在“那些”的世界,我在“这些”的世界。
拒绝我的手链时,卢爱华抚弄了下自己手上的木珠串。她在厨房做事时,总先把珠串摘下,怕沾了油渍。卢爱华说这手串是在某个庙里开过光的,她的神色像是连同她的手腕也开过光,不好随便戴来路不明的东西。
招商会后,卢爱华调休了三天假备考。假期第一天,我下班回来,推门,厨房有个矮胖背影,是卢爱华母亲,热情地和我招呼,请我吃老家带来的菜团子,我推辞,卢爱华母亲还是送了几个过来让我尝。我吃了几口,微咸的,野生植物混在糯米粉中特有的一点涩,陌生的一种味道。
我谢过卢爱华母亲,边想——卢爱华这样性情凉薄,母亲倒一副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