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弟她娘，今儿是四月八，带上闺女们，去送子娘娘庙上上香。轿子、供品、香火我都备好了。”一大清早，高富贵就吩咐他的大老婆。
　　 “家里这摊烂事儿，哪样不用我操心啊？不去！”
　　 “上完香，早些回来。”
　　 “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二十多里的山路，颠簸下来，这把老骨头还不散了架？还是让你那年轻的，美貌的，漂亮的去吧！”大老婆满脸阶级斗争，话里话外全是刺儿。
　　 “这沿途颠簸，车马劳顿，的确很辛苦。可为了这个家，你还必须跑一趟！拉弟她娘，你想过么，咱俩是原配；是几十年的结发夫妻；是这个家的主人！万事得从大局着想，是不是？我是单传，留不下个儿子，能对得起祖宗？连祖上这份儿基业都对不起！你我老了，还不得指望老三生儿子？（老三，指高富贵刚娶不久的小老婆）拉弟她娘，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高富贵推心置腹，心平气和地说。
　　 “哪，也轮到老二了吧？你不夸她聪慧、诚实、善良又宽容么，啊？”
　　 说到这里，大老婆撇了撇嘴巴：“不过，她那么好，那么优秀，只是那肚子呀，比我还不争气！啧啧……连着生了三丫头片子！要不是把她娶进门，我早生下儿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尽说些费话！”
　　 “这生儿子也好；生女儿也罢；人家照样有人疼，有人爱。这一样的闺女，人家的就比我那拉弟、引弟强！特别是那个叫弟，啧啧啧……没有教养，目中无人，让你们惯成啥样了，啊？”为了生儿子，高富贵女儿的名字，都有一个“弟”字。
　　 “行了行了。罗哩罗嗦，没完没了的。”
　　 “唉……人常说，看她娘的脚后跟，知道闺女八二分。我那两个女儿呀，就是和我一个样，太老实、太懂事、太听话了！”大老婆眼含泪水，发泄着心中的醋意、妒忌与不满。
　　 “拉弟她娘，说这些还有啥意思，啊？当年，拉弟、引弟要是儿子，我又何必……我也是没办法，不得已啊！”
　　 “……”
　　 “昨儿，我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只要你带着女儿们上庙烧香，老三保准生儿子。”说到儿子，高富贵情绪激动，眼里闪着泪花儿。
　　 “噢，我明白了。怪不得你光把拉弟、引弟接回来，没接外孙子呢。哎，你不说，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么？她们能上庙？”
　　 “这呀，都是先生说的。你想，闺女虽然出了阁，也是咱高家的骨血啊。人多嘴多，心诚则灵，多多祷告祷告，才能感动送子娘娘！不过，有个例外，这回不能带外人；别说祷告了，香火都不能让他们碰！”
　　 “可是，身孕在老三身上啊，如果她不去，恐怕……”大老婆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有你就行，她在家保胎便是了。”
　　 “好吧。”
　　 “我还得去打点城里的买卖，拉弟她娘，替我在送子娘娘面前多说好话，多磕几个头。路上注意点儿，啊。”高富贵嘱咐。
　　 “你就放心吧。”大老婆的三角眼里，透出温柔的光芒。
　　 早饭后，大老婆按照高富贵的吩咐，没用下人，与女儿们将上香用的供品、香火……全部搬到马车上。母女六人分别坐上轿子，奔送子娘娘庙而去。
　　
　　 二、
　　 X县往南上百里，有个叫高庄的村子。高庄地域辽阔，山青水秀。到处生长着杨、柳、桃、杏、果子树……那清亮的河水，顺着村后的山根儿“哗哗……”流过；里面有鱼有虾，绿色、营养。这里土肥水美，天旱洼地收，雨勤坡地长，旱涝保收。每年秋天，果实的清香伴着五谷的芬芳，天然清新，香飘千里，沁人心脾……
　　 可是，高庄土地多是财主高富贵的。这高富贵家有良田千亩，成群的牛、羊……城里还有买卖店铺。那真是财大气粗，富甲一方。
　　 高富贵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红松实木大门，闪着朱红的亮光；月牙儿型的门楼，抄手廊；无论是上房，还是偏房，都是青砖青瓦，紫红色的檐；四角水红色的柱子。正房上悬“广纳财源，永保安康”八个大字，格外醒目。当院有口甜水井，井口一左一右放着两只黑油油的大水缸。
　　 除去客厅，上房住着高富贵的大老婆；剩下是小姐们的闺房。东跨院除去二老婆的住所外；还有老妈子，丫环的单间。西跨院原先住着长工、下人；娶小老婆的时候，高富贵就将西院重新装修，变成了小老婆的住处。长工们全搬到后院。南边是厨房、仓库、碾子房、柴房、茅厕……角落两架葡萄树，每年成熟的时候，满院飘香。庞大的后院除去住下人，全是牲口的棚。出入有后门。
　　 狗爱往粪堆上拉。高富贵不光土地年年丰收；牛、马、猪、羊……头头膘肥，匹匹体壮；加上买卖收入，那真是财源滚滚，兴旺发达！
　　 高富贵中等身材，八字脚，身体有些消瘦。生的宽额头，尖下巴，大眼睛，头发稀稀拉拉的。因为事务繁忙，每天乡下城里两头跑。家中的大小事情，就落在他的大老婆身上。
　　 大老婆高个，马脸，蒜头鼻子，三角眼睛，满口黄牙；说话妖声尖气，指手画脚，唾液乱飞。因为她心肠歹毒，肚量狭窄，长得又难看，背地里，人们都喊她老妖婆。管家是老妖婆的亲哥哥，五官、身材、性格都和老妖婆差不多，即刁钻又刻薄。她们仰仗高家的财产与势力，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种高家地的乡亲们，尽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去交租子，还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来他家借粮时，老妖婆兄妹便昧着良心，大斗进，小斗出，变着法儿剥削、克扣大家的汗水。
　　 高富贵上过几年洋学堂。清闲下来，喜欢舞文弄墨，教女儿们读书认字。拉弟、引弟、领弟、拽弟，都喜欢女工，不怎么爱学。唯独三闺女叫弟，相貌出众，聪明智慧；三字经倒背如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叫弟十八岁，青春年少，如花似玉。她身材适中，脸蛋儿白里透红；弯眉、杏眼、小嘴巴，长长的黑睫毛，齐齐的玉白牙；乌发顺滑闪亮，云髻雾鬟。成人后，上门为她提亲的媒婆，差点儿踏破高富贵的门坎儿。所以，高富贵对她也分外看重。
　　 为了叫弟找个好婆家，高富贵精挑细选，千里挑一，才把她许配给城里钱庄，赵家的二公子。订下成婚的日子后，高富贵从百忙中抽时间出来，带着叫弟母亲，花重金为她挑选首饰、嫁妆。
　　 唉，闺女再好，也是别人家的呀。随着三闺女婚期的临近，陈福贵整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正在这个时候，进门半年的小老婆怀孕了，高富贵又惊又喜，彻夜难眠。重新燃起生儿子的希望来。
　　
　　 三、
　　 高庄后面的山坡上，有座送子娘娘庙。多少年来，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的人接连不断，络绎不绝。特别是每年的四月初八，庙里庙外，庙前庙后，更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非常非常热闹。
　　 高富贵的大老婆下了轿子后，与女儿们提着香火、供品，直奔送子娘娘的正殿。她们按照高富贵的吩咐，在朗朗的诵经声中跪下，烧香、磕头、祷告……
　　 “领弟，咱俩上山去玩，好不好？”
　　 叫弟看大家都闭着眼，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的祷告，悄声对身边的四妹妹说。领弟求之不得，点了点头。她们生怕十岁的五妹妹拽弟跟着，悄然退出了庙门。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绿树成荫山路上，各色各样的鲜花争芳斗艳。姐妹罗裙及地，凌波柔步，手拉着手儿，轻盈地穿梭在芳草绿茵中。她们有说有笑，开心极了，尽情呼吸着山里独特的新鲜空气。
　　 “三姐，你看那儿，真是太好看了！哎哟哟……”领弟高兴极了，忘乎了所以。她笑着，跳着，猛然踩住了自己的粉色罗裙，趔趄了两下身子，差一点儿摔倒。叫弟连忙扶起妹妹，将镶着三条花边的水红裙子提了提，姐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是啊，太美了。领弟，出来高兴吧？”
　　 “当然，嘻嘻……”
　　 “那咱就再往上爬爬，多玩会儿。”
　　 “不行，差不多就得回去。大娘发现咱俩不在，会不高兴的。”领弟胆子小，特别惧怕大娘。
　　 “平时，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个好机会，还玩得不尽兴！”
　　 “有什么办法啊。”
　　 “领弟，求求你，再往上爬爬，啊。”
　　 “不行。三姐，我怕……唉，还是回去吧。”
　　 “领弟，和三姐说心里话，你都这么大了，还怕大娘么？”叫弟与领弟、拽弟是亲姐妹，亲眼目睹母亲经常被大娘欺负，非常不平。
　　 “怕……所以，咱们更得早些回去，免得她生事儿……”领弟喃喃着，低下了头。
　　 “领弟，你放心，这个老妖婆，早晚姐治治她！”叫弟咬着牙。
　　 “三姐，你快出嫁了，惹她倒无所谓。可是，你替妈，替我们想过么？这回，咱俩没经过她的同意，偷偷跑出来，要是让她发现了，又该添油加醋，骂咱妈了。”
　　 “老妖婆，赶快死去吧！”
　　 “说那些有用么？还是回去吧，啊。”领弟说着，站起身来。
　　 “领弟，要不你先回，我再看看这里的景色，随后就到。”
　　 “好吧。三姐，一个人可不敢往上爬了，赶快回来。我回去给你打掩护，听见了么？”
　　 “嗯哪。领弟，慢点儿。”
　　 领弟的几句话，勾起了叫弟满腹心思。大娘挑剔苛求，专扬拔扈，经常挑起是非，漫骂无辜、善良的母亲。自从父亲将叫弟许配给钱庄的儿子后，大娘更是心生妒忌，多次从中作梗，挑拨理解。叫弟对她恨之入骨！
　　 “哎，叫弟，听说你那未婚夫性情孤傲，有些冷漠；婆婆呢，不近人情，蛮横无理；小姑子嘴巴厉害，也不是个善茬儿……嫁给这样的人家，日子再好也……”
　　 “……”
　　 “还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了解你爹的心思，主要是看上他家的钱财与势力了。要不然也不会……”
　　 “……”
　　 “唉，这嫁男人么，丰衣足食就可以了。你看你大姐夫，对你大姐呀，那真是知冷知热，要多细心有多细心；你二姐夫呢，对你二姐也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啧啧……你说，多好啊？”
　　 大娘的闲言碎语，叫弟根本就不相信。可这些冷言冷语，也让即将出嫁的叫弟，听了很不舒服，心存阴影。叫弟有心与爹爹好好倾诉一番，可他整日奔波忙碌，身体日渐消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母亲看叫弟心思重重，就劝：“叫弟，别听你大娘无中生有，胡说八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的夫婿出众，嫁妆又比姐姐们多，讲究，心里不平衡么？你想想，你爹他疼你爱你，办事又靠谱，不打听清楚了，能把你许配给他？”
　　 随着婚期的临近，叫弟即不放心母亲妹妹；又怕夫家人真的不好；整天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唉，有什么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听天由命了……
　　 叫弟想着心思，随着越来越陡的山路往上走。
　　 娘娘庙的周围全是山，虽然不高，却层层叠叠。叫弟抓住自己的裙子，拽着树枝往上爬。她时走时停，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座山顶上，坐在石头上发呆。不知不觉，太阳透过树木缝隙，照到她的头顶上，叫弟连忙起身往回返。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找到回去的路，她迷路了！
　　 叫弟又渴又饿，非常紧张，猛然听到有羊群的叫声。她侧起耳朵，顺着羊叫声喊。
　　 “有人么？”
　　 “咩……咩……”
　　 “请问，娘娘庙在哪个方向啊？”
　　 “咩……咩……”羊群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声音忽高忽低，隐隐约约。
　　 “有人么？来人啊！”
　　 “咩……咩……”
　　 突然，叫弟看树下盘着一条竹叶色的蛇！叫弟慌忙逃离，谁知越急越乱，踩住了自己的裙下摆，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天啊！别过来，呜呜……求求你，别过来别过来……”叫弟害怕极了，眼睁睁瞅着那条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向她游过来，盘住了她的小腿！
　　 “救命啊！快滚开快滚开！呜呜……救命，快救命啊！呜呜……”
　　 “疼死……我…了，呜呜……救命啊！”被毒蛇咬过的叫弟，绝望地瘫倒在地下。她神情恍惚，哭叫声越来越低……
　　 “原来是三小姐啊！怎跑到这了，啊？怎，让蛇咬了？”正在危急时刻，羊倌玉柱听到声音，一路寻找过来。
　　 “家人来……庙里上香，我一个人上山，不小心迷了路……玉柱，快、快，救救我……”
　　 玉柱上前一看，毫不犹豫蹲下身子，嘴对着叫弟腿上的伤口吸，一口一口，吐出许多毒血来。可是，疼痛虽然有所减轻，可毒素已然散开，叫弟的眼窝、嘴唇散出青紫的颜色来。
　　 “柱子哥……难为你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恐怕就没命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感动的泪水，顺着叫弟粉嫩的脸颊，滚滚落下。
　　 “乡里乡亲，应该的。三小姐，我这就送你回家，找郎中把毒彻底解掉。”玉柱说着，就扶叫弟往起站。可是，叫弟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根本就不听使唤。
　　 “玉柱哥，我的腿麻麻的，迈不开啊。毒性如此之大，你、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来，我背你走。”其实，玉柱感觉自己的嘴，也有些麻。
　　 “这……”
　　 “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时间久了，你的生命会有危险的。”玉柱蹲下了身子。
　　 “谢谢你……柱子哥。”
　　
　　 四、
　　 玉柱少年失去父亲。为了挣口饭吃，就给高富贵家放羊。玉柱母亲洁身自好，勤快能干，农忙出去打短工，农闲给人洗衣服。日子虽穷，也过得有时有节，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