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来了，西北风潇潇洒洒，吹得比刀子还凶。
　　 雄鸡冲镇栾转的山山岭岭，一眼望去，满目荒凉。木房、砖房、平房、楼房，都被凌雪覆盖了。就是那些树林，也都像冻在一起，在凛冽的大风里瑟缩颤抖，发出阵阵呻吟。
　　 雄鸡冲镇东郊，一栋木房子屋顶上，像有双哆嗦的手在拨拉着瓦片，窸窸窣窣不住地响。二楼后边的一个房间里，空气都像被冻住了，冷得可怕。大鹏被冻醒了，他睁开大而澄澈的眼睛，想起年迈无人照顾的父母，想起自己多难的经历，他的心头像让刀子绞一般痛，这时的他，既不想吃，也不想睡，只是感到异常的孤独、不安。
　　 屋里，黑得像锅底一般，门外，吼啸的风狼嗥般地刮着。
　　 大鹏坐着，忽然听到楼上有脚步声，他竖起耳朵，刚要细听，门陡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风刮进门来，一个身影跟着走进屋头。
　　 “是哪个？”大鹏尖声问。
　　 “我，给你送饭来了。”来人压低了嗓门，生怕被人听见似地说。是刘火锅店的杨三嫂！大鹏听出来了。
　　 杨三嫂摸摸索索地走到床边，解开捆着他的棕索，贴近他的耳说：“你欠他们多少高利贷，他们把你往死里整！”杨三嫂气愤愤地把厉害关系讲给大鹏听。一会杨三嫂又说：“下半夜我在屋后头给你放架楼梯，你翻窗子逃出去，要不，你就要遭他们的毒手。”
　　 此时正是冬月的后半夜，大雪越下越大，路旁的龙爪树、柏树、枫树的枝桠上，都压着厚厚的一层雪，把大伞般张开的枝桠压得垂弯下来，有的总因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啪啦啦”响起一阵刺耳的断裂声，沉重地落到地上。大鹏拼命地往洪家屯跑，冰冷的风夹着鹅毛雪花旋风般地紧紧追着他，不是钻进他的衣衫，就是缠住他的那两条冻得通红的腿。
　　 忽然，在身后传来保镖凶巴巴地叫喊声：“干哪样的，站下来！”
　　 大鹏脚步错乱了一下，只迟疑了一刹那，便不要命地往前跑。
　　 原来，廋长廋长脸上有条疤痕的叫黑巴的保镖出来解手，发现屋后面的楼梯和雪地里的脚印，就叫了起来：
　　 “大……大鹏跑……跑了！”
　　 另一个脸色黑瘦手爪瘦得像鸡爪的“秧鸡”马上从屋里出来。看看脚印后说：“往宏家屯跑，快撵。”
　　 两个保镖急了，哇哇地吼叫着，朝有脚印去的方向撵去。撵了一会儿，两个保镖累了，秧鸡叫苦连天地说：“黑巴，看不见啊！”
　　 “顺着脚印撵，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宏家屯！”
　　 黑巴和秧鸡一前一后撵上坡去，跑几步，俯身辨辨脚印，而后又跑。一边撵着一边高声吆喝。
　　 大鹏惊慌得根根头发都立了起来，随着越来越近的吆喝声，他脚底下一闪一滑，便跌倒在雪地上，被打伤的腿疼痛难忍。他忍着剧痛，拄着木棍跛着脚向山坡上跑去。
　　 两个保镖撵上山来，密集的雪花扑打着他们睡眼惺忪的脸，前面什么也看不见。黑巴用手挡倒起迎头打来的雪，眯缝着小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嗨，我……我看算……算了吧，这么大的风雪，一眨眼就看不见了，你晓得跑……跑出来的是哪样，兴……兴许不是他呢？”
　　 秧鸡朝雪地上望了两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白大爷说过，他跑了，就找我们的麻烦。”
　　 黑巴吼声吼气地叫喊着：“快……快站下来，要……要不老子就开枪啦。”
　　 大鹏跑到一个坡脚，感到眼前一片雪白，从雪影看，这是一座大山，它那突兀的气势，山一层一层地往上升，峰巅巅上又凸出一头，不就是宏家屯嘛。大鹏心冷去了半截，洪家屯异常陡峭，不落雨，不下雪，不结凌，爬这座山也要爬得脚杆软。人们常说，爬这座山是“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打闪”。眼下，山上布满了积雪，又是晚上，哪能飞快爬得上去？即使费尽气力爬上去了，这么冷的天躲到哪里去，还不是活活地被白斑狼抓回去吗？
　　 后面保镖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了，他连忙朝险峻雄伟的洪家屯跑去，跑着，跑着……突然他“啊”地叫了声，就失去了知觉……
　　
　　 二
　　 大鹏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半旧家机布床单、盖着半旧棉被的床上，卧室陈设简单，用具陈旧，却收拾得整洁干净。这是在哪里？他想起身，头晕得厉害，浑身无力，双腿麻木又不听使唤。
　　 大鹏心燎火急的。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头上包着白色的家机布帕子，穿着青色的家机布衣裤，长相端正，眉目清秀，只是薄嘴唇上长着豆大一颗黑字，显得性格有些泼辣。
　　 “醒了？”她站得老远冷冷地说。
　　 “嗯……”大鹏不知怎么回答。
　　 “你伤很重啊！”
　　 “滚着的。”
　　 “是打着的吧？”
　　 “这，这……”他万想不到这女人一下子讲到他的痛处，一时间答应不出，他只想下床。
　　 “吴大鹏，你伤得这样子还动得了是不？”女人一口说出他的姓名。
　　 “你认错人了，我是过路的。”到此地步，吴大鹏反而镇定地说：
　　 “放心！讲起来也不是外人，我死去的男人也姓吴，叫吴尚远，是收购山货的，欠白斑狼高利贷还不起，抛下我和孩子，跳河自杀了。他曾跟我讲起你额上的黑痣，这样我一眼就认出你。”她脸上苦楚，却没有眼泪。
　　 吴大鹏认识吴尚远，于是说：“嫂嫂，白斑狼还在追我，这里……”
　　 “放心﹗这里属贵州管，离雄鸡冲镇远，周围住的都是庄稼人，不爱管闲事。”
　　 寡妇边说边端来一碗姜汤，大鹏喝下后觉得全身发热，脸上泛起了红光。
　　 大鹏看着受伤的腿心理就剧痛难忍，恨恨地说：“我用房产过户抵押向白斑狼借了40万元。生意不好还不起，就利滚利，数目多得无法归还，他们抓住我就往死里打，我晕过去了，又拿我坐水牢，他们怕我死了得不到钱，昨天把我关到楼上，还派保镖看守。达赖（承蒙）杨三嫂帮忙才逃出来。嫂子，要拉我一把。”
　　 那女人双眉一扬，气度昂然地说：“要不我就不会抱你进屋来，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
　　 “我蛮饿的，嫂子有哪样吃的吗？”
　　 “只有点剩菜剩饭和我男人生前泡的药酒，你将就吃点吧。”
　　 大鹏知道常年在外面奔波的人为了祛病强身，都乞求密方，寻觅珍药泡药酒，这种酒对治伤也是有用的，不禁大喜。连说：“要得，要得！”寡妇很麻利地从屋角搬出药酒罐，并取来饭、菜、碗、筷。大鹏警惕地观察她的神情举止，不仅没有发现问题，还觉得这妇人开朗机灵，是一个有义气的“江湖女人”，不过还是不放心，酌酒时探问：“门呢？”
　　 “关上了。”
　　 “你儿子呢？”
　　 “去年冬天生病死了。”女人说着，便掉下眼泪，大鹏也为她难过。
　　 女人不与男子同桌吃饭是当地的习俗，大鹏自斟自饮，她在一边张罗，渐渐地熟悉，话也多了，才搞清楚：她叫柳絮，本地人，父亲自己开了家“农家乐”酒厂，娶了一个女人生了她，柳絮20岁那年父母双双去世，经人说合她嫁给了吴尚远。丈夫死后，许多人劝她改嫁。柳絮说：“有儿子在，我不改嫁。”不料儿子死了，于是流言蜚语如刀似剑：“八败星，克夫命，还克死儿子”“守节、守节，难过正二三月……二十来岁的婆娘守过什么？明里不嫁，暗地里找活鸡公。”
　　 药酒下肚起了作用，大鹏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饭后柳絮用药酒为他揉搓伤处，还用鸡蛋白加姜、葱调成糊状作外敷药，祛散淤血，再加布条包扎，大鹏觉得痛楚缓解得多，心理好生感激。但一看一身污秽，弄脏了寡妇的床被，很觉不安。
　　 突然院外人声嘈杂，狗也在叫，大鹏一惊，伸手去抓扁担，柳絮脸色突变，但马上镇静地说：“不要紧，有藏处。”扶起拄扁担的大鹏，走到后面猪圈旁，掀开一块木板说：“下去﹗”
　　 敲门声急，不容犹豫，大鹏躲进地窖内，柳絮盖好木板，搬来一个潲水缸压上，再撒些猪菜遮掩。然后一面应声，一面迅速地收拾残肴，消除一切痕迹。才去开门。
　　 高利贷主白斑狼带着保镖站在门口，白斑狼叫白金荣，手下称白大爷，因为他脑壳顶上中央有一排像斑马道的白头发，常利用高利贷逼死人，四邻八寨的人私下叫他白斑狼，是雄鸡冲镇有名的高利贷主。约四十二三岁，1.75米左右的个子，肩膀窄窄的，一件黑呢子大衣，直拖到膝盖。小小的圆脑袋凶蛮地昂着，两颊鼓胀起来的脸满是杀气，突出的鱼眼里冒着凶光。他凭着自己有钱有势，养了10来个保镖。这时他身后跟着五个保镖。为首的一个叫一把刀，“一把刀”大名叫吴金富，雄鸡冲镇的男女老少，多半不晓得他的名字，只晓得他的外号叫“一把刀”。三十来岁，生得矮矮小小、骨瘦如柴，由于他对“白斑狼”言听计从，奸猾毒辣，打人杀人，手脚利索凶残。“白斑狼”对他很赏识，让他当了保镖的头。“一把刀”后面是“秧鸡”，再后面是“黑巴”，“黑巴”后面的三个保镖，一个手持木棍，一个拎着皮鞭，一个提着大刀，个个脸上都露出一股凶残相。
　　 一把刀、秧鸡等几个保镖往内就闯，柳絮拦门一站大声说：“你们凭哪样要进我寡妇家？”
　　 一把刀一瞪眼，硬挤进去。
　　 “你们终个（真的）要进屋是不？”柳絮一点不示弱。
　　 一把刀更横蛮，骂咧咧地还想打人。黑巴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柳絮，你……你不晓得一……一个欠……欠我们白……白大爷高利贷的大鹏，被……被我们关在楼上，他跳……跳楼逃跑了，走的是这条路，还打伤了一个保……保镖。我们跟着脚印撵，到你家门前脚印不见了，我们想进去看看是……是不是在你家。”
　　 “是男人还是女人？”柳絮装腔发问。
　　 “是男人。”一把刀正色回答。
　　 “你们看到他进我屋了吗？”柳絮马起两块脸，直冲着一把刀发气。
　　 “这个……”一把刀支支吾吾地说。
　　 “你们没有把柄就不能搜﹗”柳絮说完就要关门。
　　 “柳寡妇你要撒赖是不？”黑疤摆开威风，还使了一招杀手锏说：“脚印在你门前不见了，就是藏在你家。”
　　 柳絮将两只衣袖挽到手臂，两手叉腰说：“你们用高利贷逼死我男人，又要用这件事来逼死我是不？”
　　 “进去搜﹗”一把刀怒不可遏，强行要进屋，不想她大喊：“栾转的叔叔伯伯婶婶们，你们来看啊，他们大白天闯进屋来调戏我，老天，这是什么世道啊……”如此一闹，周围栾转的人都跑来观看。虽说乡民怕事，但几千年来的封建礼教欺凌寡妇是天下之大不韪，免不了人言啧啧，怒目相视。柳絮又泼又闹，狗为主人助威，汪汪汪直叫，一把刀急得无法，白斑狼和其他保镖也难以施威，胆大的保镖钻空子，到柳絮房间里望了一下，他们怕大鹏拼命，巴不得碰不到大鹏，只是主子所差，身不由己，所以，应付一下就退出来了。这一来柳絮得理不饶人，久郁恶气，一齐爆发。伸手去抓一把刀的衣服却抓住了他的头发，一把刀平日横行乡里，也正不肯罢休，乱糟糟的，事情就要闹大了。门外有人打着官腔呵斥着：“你们干哪样？”
　　 来人四十多岁，方脸有肉，墨色眼镜下两徶八字胡须显得有点神气。黑色西服，闪亮的皮鞋。跟着他来的人，停在院门外。他跨进小院，吵闹的人就安静了，狗也低吠着躲开了，只有那冒失的一把刀一时没看清苗头，还挥手喝斥：“站开些，少管闲事！”
　　 “是高大爷到，小的给你请安，他们不认识你，莫见怪。”白斑狼急忙介绍，一把刀傻了眼，赶快向他点头哈腰的。只有柳絮横了高大爷一眼，指桑骂槐：“你们这些死不要脸的，想占我寡妇的便宜，没搜出人来怎么讲！”话里有刺，高大爷毫不动气，让随从端过一把椅子坐下吸着烟慢慢地问：“为哪样事啊？嗯！”白斑狼恭恭敬敬地禀告了经过。
　　 “啊！大鹏欠白大爷高利贷遛走了？这还了得！”高大爷很吃惊，又立刻镇静下来说：“我是下乡走客，看到这里闹成这个样子，顺便过来看看！”
　　 “可是这女人屋里……”一把刀还不肯罢休，柳絮转身拿着一把菜刀说：“你们欺负我一个寡妇人家算哪样狠，来呀，哪个不怕死的拢来，我砍死他莫怪栽。”
　　 “莫吵！莫吵！”高大爷架起二郎腿，指着两个保镖说：“你们没得把柄，强行搜一个寡妇人家，太鲁莽了吧？不要再啰嗦了，快捉大鹏去！”
　　 “白斑狼”哪敢再说，铁青色的面皮皱缩起来，活像只狡猾的狐狸。他假惺惺地一笑，放慢声气说了声“是”带着保镖走了。
　　 杨三嫂巴结道：“一片乌云，被高大爷几句话就讲散了，了不起！当干部的就是不同！柳絮快谢过高大爷。”
　　 柳絮白了一眼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高大爷！我也不留你了。”柳絮不但不领情，下了逐令，还拿起一柄扫帚就扫地。
　　 高尤信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是呀，是呀，一个妇道人家被人欺负真照业（可怜）啊！”就自拉自唱出门而去。柳絮向着高大爷的背影狠狠地“呸”上一口，把狗喊到门口，然后重重地关上大门，却又一思索，轻轻地拉开一丝门缝，偷瞧了一会，觉得放心，才把门关严，拴死。她喘过一口气，抹干刚才冒险撒泼的汗珠，整理好鬓边乱发，赶快来到后面，移开潲水缸，掀开木板，拉上双手撑着扁担的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