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高原之上(征文·小说)
一
六月的黄土高原,涂满了浓浓的绿意,完全抹去了冬天的灰蒙和萧条,变得生机盎然。成片的小麦开花扬穗,长势喜人,微风吹来,泛起层层麦浪。坡上的窑洞随山势分布,掩映在茂密的枣树林里,若隐若现。墨绿的苹果园,藏在深深的沟壑当中,静静地,安逸着,枝头挂满鸡蛋般大的青苹果。
一条小径穿过果园,沿山坡逶迤而上,直至山顶。山顶上是工地,面积有一个足球场大,南北边缘的有几排铁皮房和一些用石棉瓦、旧风筒布、水泥袋装土砌的粗糙的小泥房,十分凌乱,像贫民窟。东边有一排红砖石棉瓦房,是项目部办公兼住宿的地方,门前是一片小空地,竖着三根高高的旗杆,旗杆顶端红、黄及蓝色旗子迎风招展。左前方十几米远的油路旁有一个小卖部,犹如缩小版的龙门客栈,与项目部时刻深情凝视。在小卖部的前面往西,依次是食堂、绞车房、队部和井架。在工地中间,有两个立井,相距一百米,一个靠西,一个偏南。两座井架,高三十余米,巍峨耸立。
唐诚站在工地的最北边,望着这眼前茫茫苍苍的黄土高原,将剪下几年的时光,永远留在这儿,感慨万千……
九六年,正是煤炭行业萧条、步入低谷的时候,唐诚从太原理工大学采煤工程专业毕业,分配到煤炭基建单位。来到吕梁地区的黄土高原,时值隆冬,山顶上是一片空荡荡的工业广场,什么建筑物都没有,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唐诚白天帮测量陈师傅打桩放线,站在场地上,任寒风肆虐,如同寒风鸟一样冻得瑟瑟发抖,手脚僵硬麻木。因地面生活设施未建好,先租住在山下的镇上,离山上四里左右。那是三年前盖的铁路家属院,铁路是运煤专线,由于煤矿未建成投产,铁路、不远处长满蒿草的车站和家属院都空着,家属院正好被他们统一租来居住和办公。
清晨步行上山。在山上工人们先盖房子,解决吃、住和办公场所。盖房要先打地基,冬天的黄土高原,表土层被冻了一米多厚,硬如石头,用洋稿、铁锹很难挖动,用力一挖,发出嘣嘣脆响,震得手臂发麻,工程进度非常缓慢。但工人们非常乐观,再难仍咬牙坚持,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工程——施工两个立井。中午在山上用餐,炊事员开车将馒头和菜拉上山。车一到山上,大家一哄而上围拢过来,脸冻得通红,哈着白气,搓着手,跺着脚,一手递饭票,一手接过馒头和菜,然后蹲在周围吧叽吧叽狼吞虎咽。动作要快,慢了饭菜就会冻成冰块。馒头又黄又硬,比不上南方超市里的馒头又白又软,像姑娘的皮肤柔软,富有弹性。菜是大烩菜,多数是土豆、粉条和西红柿搅在一起,煮熟,偶尔加点肉,表面浮着油星子,吃起来寡淡寡淡,毫无香味可言。唐诚是南方人,习惯吃白大米饭,尽管在北方上的学,生活了几年,还是不习惯北方的硬馒头和煮菜,每顿勉强啃一个馒头,半饱半饥。若吃上一顿大米饭,像打牙祭大快朵颐。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有时还会延长。天黑了,大家举着从地里拨的干玉米秸秆做的篝火,沿着山间小道一路疯跑,蜿蜒而下。远远望去,像天上的星星,又像红军过老山界。
一天下班后,唐诚去队部给工人贯彻作业规程,见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子跟着一个新工人后面,从莫队长房间出来。唐诚很好奇,多看了一眼,那女子高个,脸瘦削,颧骨微微凸起,皮肤白净,是贫血那种白。唐诚心想,这鬼地方,还有随军家属,又不免暗自羡慕。工人们见了女人,像猫见了鱼一样,齐刷刷地行注目礼,起哄。那女的是四川人,家乡来了一帮人,十好几个。她与她老公住在五楼中间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很小,安了一只床,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人都转不过身来。后来唐诚还见过她几次。
食堂不在家属院内,在镇上的另一处,相距五百多米远。傍晚,唐诚拿着两个带柄的缸子(不锈钢碗)去食堂打饭,一个是给队技术小邹捎带的。唐诚跟着小邹见习,小邹与他是校友,比他早三年毕业。因此,既是师兄又是师傅,徒弟给师傅做事,天经地义。一条西去的省道穿过镇上,给小镇带来热闹和繁荣。小镇靠山麓一侧随公路蜿蜒,公路的另一侧蹴着许多露天厕所,厕所高一米二左右,人站在厕所里正好遮住臀部,如厕时宽衣解带,半隐半现,让人想入非非。唐诚每次经过时,掩鼻快速通过。
还未到食堂门口,唐诚就听到有人大声嚷嚷。走进一看,食堂里打饭的人很多,一个小伙与一个女的正争吵不休。
小伙二十几岁,怒目而视,气咻咻地说,我插队怎么啦?你管得着吗?你算老几。
大家都排队,就你特殊?是你比别人长得好看,还是工区主任?女的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那女的二十八九岁,一米六以上的个子,清清爽爽,模样还算标致。
唐诚认识那小伙,叫王红兵,是队里的工人,经常上花班,吊儿郎当,离异,有一个小孩。可那女的不知是谁家的婆娘,从来没见过。
我长得好不好看,碍你什么屁事,碍你×疼?王红兵边说边挥拳作打人之状。
女的毫无怯意,梗着脖子,两眼喷火,咬牙一字一字说,你今天动手试试?借你一个胆,看你敢不敢?
战争一触即发。恰被杨副队长及时拉开了,制止了“战争”。杨队长训斥王红兵,男人打女人,你长能耐了?就不能少说两句,你不排队,你还有理?吵什么吵?
王红兵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用手指了指那女的,恶狠狠地说,你等着,总有一天,让你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有你好看的。说完走出了食堂。
三楼中间的小房住着唐诚队里的验收员,正好与那川妹子楼上楼下。唐诚作为见习技术员,与队验收员常打交道,询问或探讨工程质量,一来二去就熟了。验收员叫白凡,性格温和,背微驼,言行拘谨,看起来有点委琐。一天,唐诚发现小房间里多了个女人,房间里收拾干净利落,床上的被子和褥子叠得整整齐齐,像豆腐块,摞在里侧靠墙的角落里。床的外沿中间还铺着一块毛巾被,当坐垫。
那女的正是“食堂风波”当事人之一,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白凡见了,连忙笑着介绍说,她是你嫂子。嫂子一幅干练、泼辣的模样,与白凡的拘谨、委琐反差较大,唐诚不禁纳闷。
工地上没有秘密,久了,唐诚自然知道,那女的姓洪,名巧儿,印象非常深刻。
二
春节过后,一复工,住宿和食堂陆续搬往山上,省去来回奔波之苦。
两个立井,一个进风立井,一个回风立井。唐诚他们队负责施工进风立井,往下施工三十米,就进行改装,树井架,从而转入正常施工。先是三八制作业,后改为四六制,进度越来越快。作为见习技术员,唐诚被分到班里,与工人同上同下,除此之外,还得参加早调会、班前会,以及整资料和编措施等,师傅动嘴,徒弟跑腿,工作繁忙。
唐诚经常去矿上做材料试验,坐车去,走路回。矿上在山下的清河对面,离山上十几里远。那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微风吹拂。唐诚从矿上走路回工地,临走时,实验室钱站长塞给他一千元的餐饮发票,要他帮忙报销。唐诚心里犯难,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边走边思索,如何向师傅开口说这事,如何向队长开口,说一次就被批评一次。唐诚越想越发愁,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公路在距山顶约三里路的地方,随山形绕了一个大手臂弯,徒步一般走小路。小路在半坡上,拐两道小弯,有些偏僻。唐诚拐过第一道弯,迎面见人坐在地上,手按着脑袋不断发出“哎哟”的呻吟声。唐诚惊讶,问怎么啦?
是个女人,头发凌乱,满头土屑。女人缓缓转过身来,抬头看了唐诚一眼,怔怔地说,刚才不知怎么啦,好端端地被人从后面袭击,差点晕了过去,疼死了。唐诚赶紧把她扶起来,仔细一瞧,竟是巧儿,如此狼狈。唐诚更加疑惑,问这是怎么回事。
巧儿说,一人下山去镇上买菜往回走,刚走到这儿,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抱住,并捂住嘴巴。我奋力反抗,狠咬了他左手一口,他叫唤了一声,恼羞成怒,拾起地上的土块猛地砸了一下我的头,可能听后面有脚步声,就急匆匆地跑了。我疼得要命,没看清是谁。唐诚见她胸前的两粒扣子被扯掉,露出雪白的皮肤,这才明白过来,气愤地说,有人想占你便宜,谁这么坏?肯定是山上的,得找出来揍扁他。巧儿也发现了,觉得很尴尬,连忙将衣领拢了拢,遮住。
唐诚帮忙提着菜,要扶巧儿,巧儿说自己能走,不用搀扶,慢慢向山顶走去。唐诚要她今后走路千万小心,最好别独自一人走偏僻小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今天她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山上,唐诚遇到杨副队长,告知此事,杨队长火冒三丈,立即找白凡去查人。白凡犹豫不决,说无凭无据,查谁去,这事不能伸张,传出去丢人现眼。唐诚说,不能就这么算了,受窝囊气,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定得把人揪出来。二话不说,与杨队长拿着铁锹把子在工棚区每个房间挨个找,看谁左手有伤,费了半天,没有结果。看来凶手见势不妙,躲起来了。杨队长放出狠话,只要查出来是谁,要他缺胳膊断腿。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事慢慢淡去,类似事情没再发生。
施工速度突飞猛进,月单进高达110米,创造全国立井施工第三的佳绩,工程质量优良,后来得了煤炭行业最高奖——鲁班奖。有了进度,就有效益,也带动了山上的服务行业,小卖部和饭店应运而生,生意红火。工人们有了钱,不去食堂进饭馆,有的甚至去镇上或县城潇洒快活。巧儿有生意头脑,在自家小泥房开了爿小卖部,卖烟酒小吃,每天能赚个百儿八十。
遭袭一个多月后,某天上午,巧儿正在屋里搬货上架,王红兵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东张西望。巧儿见是王红兵,自从那次在食堂争吵后,不待见他,不冷不热地问,要买点什么?无意中瞅见王红兵的左手有几个齿印的疤痕,顿时全明白了。三天后,王红兵被人莫名其妙地打得鼻青脸肿,回家休养了一个多月。
半年后,立井到底,转入平巷施工。工区刘主任正想趁热打铁,准备大干一场,岂料处里人事变动,姜处长任期已满,遵照惯例,被调往集团公司。由李副处长接任,成为公司一把手,李处长毕业于西安矿院,戴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一幅儒将风度。提拔前,被派驻工地蹲点。上任没几天,就把刘主任撤了,换成黄经理(工区改为项目部,主任变成经理)。大家都替刘主任惋惜,是他自作自受,有姜处长作靠山,不把李处长放在眼里,明里暗里与他较劲。一朝天子一朝臣,刘主任心里憋屈,让别人拣了现成的。
黄经理脸黑,嘴唇厚,人高马大,若再黑点,活脱脱的一非洲人。工地远离城镇,没什么娱乐活动,业余生活枯燥乏味。黄经理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四处走走,去工棚转转,视察民情。尤其对带家属的,常去小泥房里坐坐,拉拉家常,瞅着家属一个劲地打量。小媳妇被瞅得心慌慌的,扑通扑通直跳。有人高兴有人烦。黄经理去过巧儿小卖部几次,盯着巧儿问东问西,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项目部每月需要采购许多东西,你这儿若有,安排他们来这儿买,照顾照顾你的生意。说完拍了拍巧儿的肩膀,手竟落在肩上,没有拿走的意思。
巧儿心里一格噔,迅速抽身走出房间,大声与外面走过的人打招呼。黄经理自讨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三
没多久,在项目部前面盖了一家小卖部,也是工地上规模最大的一家。房子小,十分简陋,一门一窗。掌柜的是当地人,夫妻俩,三十出头,老板娘描眉抹红,打扮时尚,但给人慵俗之感。
柜台外面靠墙有一张铁床,被子叠在墙角,将床单掀过来盖住。工地上,男人多,女人极少,比例严重失衡。工人下班后没去处,无聊。小卖部倒是个消遣和闲聊的好去处,自然成了工人们的聚集地。一下班,有的从澡堂出来,敞着衣服,扣子来不及扣,头发湿漉漉的,就径直走向小卖部。有的斯文些,拿个大水杯,泡上黄芪,或红枣、枸杞等,踱进小卖部。冲老板娘抛个媚眼,而后不顾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床上,与老板娘插诨打趣。老板娘站在柜台里侧,任你怎么言语粗俗,百般挑逗,只是浅笑,不愠不火,有时脸上也会飘着一点羞涩的红。
老板娘偶尔来点诨的,回敬几句,引得大伙哈哈大笑,人气爆棚,自然生意火爆。令人刮目相看,不得不佩服老板娘经营有方。更让人惊讶的,连项目部常去那儿采购,黄经理多次强调,小卖部有的,必须从小卖部购买,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要照顾人家的生意。有了项目部的“特殊照顾”,小卖部的生意如日中天,不久,又经营无线移电话,音质效果不佳,每分钟两元钱。那时手机还未普及,唐诚打过几次,都是匆匆几句,心疼钱。两个月后,老板娘在镇上开了家裁缝店,招收学徒,紧接着承揽了项目部加工工作服的任务,狠赚了一笔。
一放暑假,唐诚的妻子从老家千里迢迢来探亲,唐诚不放心,要去太原接她。原打算前一天动身去太原,可临时有事,只得去县城坐当天早六点的头班车,赶往太原。山上到县城二十多里,凌晨两点出发,步行下山。当唐诚走到项目部端头时,小卖部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鬼鬼祟祟地走出来,快步走向项目部,打开门,闪了进去。眨眼功夫,黑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唐诚蹑手蹑脚地走近项目部,睁眼看了看那扇才关上的门,轻轻地“啊”了一声,惊得张大了嘴,原来如此。
祝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