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 麦香阵阵(散文)
穿过心与梦的距离,以及时间的洗礼,我的情,永无止境,无论明天在何方,这份浓郁的爱,让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不放,打开心房,故乡,依然在我心上......
一、 麦苗青
两年前的清明节前夕,我们三姐妹陪同年过七旬的母亲回故乡,回到阔别三十年的北方老家。一路上,母亲躺在下铺,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打开手机看时间,一会儿掀开车窗上的纱帘,看看浓浓的夜色,火车在“哐当,哐当”地穿行着,带着母亲的心,一点一点接近着家乡。
我的家乡在豫东平原的惠济河南岸,是个春有花、秋有果的小村子。
时间是最好的容器,三十年前,母亲带着她的四个孩子,亦步亦趋来到父亲工作的江南,那时她才四十二岁,正是一个女人需要付出和担当的年龄。
那时,为了夫妻团圆,为了孩子们有个好前程,她离开父亲双亲,离开北方的沃土,来到陌生的南方,我无法感受到,她那时心中的不舍和希冀。
车窗外面终于有亮光了,紧接着,天大亮了,根据时间预测,我们快到家乡了。
母亲坐起来,再一次把纱帘拉开。紧接着,小妹妹也醒了,她看着车窗外面,一望无际的绿色,她用手指着火车穿行过的田野,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墨绿色,疑惑地问母亲,妈,看看,那是啥?怎么会种那么一大片的绿草呢,像绿色的大海洋。
母亲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那是咱们老家的大麦田地哩,人家城里人,有些分不清韭菜和麦苗,你们不能分不清。现在快到清明节了,气温马上会回升,小麦已经返青,马上就进入快速生长期了,能藏老鸹了,再过些日子,小麦就会“鼓怀”了。
我虽然在农村待的时间比两个妹妹长一些,可我也弄不懂母亲口中所说的“鼓怀”。
我好奇地问母亲,啥叫“鼓怀”。母亲说,麦穗很快就要形成了,一个个包在麦叶里,再过些日子,麦穗就要“露头”了。到时候,就是藏一窝老鸹,也很难找到了。老鸹,是我们那里喊乌鸦的俗名。
细心听来,关于麦子的话题,我觉得母亲说的特别温馨。在我的北方老家,说女人怀孕,叫“开怀”,怀孕到一定时间,就说成是“显怀”。把女人孕育生命的神圣历程,用在麦子上,母亲用“鼓怀”这个词,生动形象,在她心里,早已是把麦田比作女人了。
故乡,故乡的麦田,与她,又有着怎样的情愫。
回家的第二天,我们从城里舅舅家回到自己的家。村子的北面,一片青青的麦田里,是我家的祖坟地。北方的坟地,不像南方这般讲究,在南方,每位逝者大多刻有碑石,记录着逝者生辰八字,长长的一生,用文字刻在冰冷而坚硬的石碑上。在北方,坟地,就是麦田里的一个个土堆堆。我的祖上也曾经十分地阔绰过,可再阔绰,对待逝者的归宿,也只是用一坯黄土,堆成一个个土堆堆。
尘归尘,土归土。
麦田里,我辨认着祖宗的位置。东方为上,最东面,是我的老老爷爷,其次,是按辈分一路排开,下一辈在上一辈的右前方。我们找到爷爷奶奶的坟头。四周,麦田青青,老坟四周的土地,分给了村上的“五服”开外的人家。本来,在坟前,要有一块下脚的地方,留着后人祭奠。农村人爱惜土地,那麦田一直种到了坟沿上,坟头上还见缝插针种上了豌豆。
母亲虽然面有不悦,可还是安慰我们说,你们看,有青青的麦田陪着你爷爷奶奶,他们不会寂寞的,这不也是一处风景嘛。
多少年了,我们在南方“顺风顺水”地生活着,好久没有见到青青的麦田了,我在心里掐算着时间,此时,我那如碧绿的麦垅一般起伏的情感,已经双膝跪地,这一大片一大片养育北方的物种,值得我膜拜。
我把鼻子低低地凑在上面,一阵青青的味道袭来,这味道,是大自然的馈赠,这味道,维系着一群人的一段情,这味道,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敢忘怀。
早在十多年前,有一次,母亲回老家探亲,带回来的礼物,是四小捆青中带黄的麦穗,每个孩子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礼物,很久不见带着麦芒的麦穗了,我虔诚地放在瓶子里,一直到它风干,让它在时光的插页里,永恒。
有麦穗陪伴的日子,心,离千里之外的家乡,更近了。
母亲,她带回来的礼物,看似平平常常,却是一种念想,一种缅怀,一种不舍,一种敬重。
那个惠济河畔的家乡,留给我们的,永远是麦田青青,永远是麦香阵阵。
我是吃麦子长大的孩子,来到南方这么多年,我对大米饭,一直是拒绝的,万不得已,才会吃上几口。一直以来,我还是喜欢麦子做的馒头、饺子和面条。
陆游写过这样的诗句:小麦绕村苗郁郁,柔桑满陌椹累累。在我的北方老家,一个个由麦田执掌的小村子,就像掉进了绿色的大海里。
麦苗青青。
二、 种麦
“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意思是,寒露种麦,大地的温度在10-20度之间,那时种麦最合适。
有一年,我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来运叔到北京打工,到了寒露时,还不赶回来种麦子,他爹爹急得起跳,骂到:“这欠揍的孩子,咋整呢,脑袋让老叫驴给踢了,还有啥事比种麦更要紧,节气不等人呀。”
电话那头,来运叔轻快地说,他打一个月的工,就有三千多元的活钱,够买全家人的口粮了。他爹就是不干,硬是逼着他回来种麦,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不种麦,他不种麦,到时吃谁的,还是自己家有收成了,人心才踏实。
问母亲怎么种小麦,虽说离开农村好几十年了,但是,提起种小麦,母亲还是能说得头头是道。
我的老家,种的是冬小麦。从母亲口中,我知道,在我们北方,小麦在地里差不多要八个月的时间。种小麦之前,要把地犁好,平整好,把农家肥上足,把大的土坷垃用耙子耙平,把地整得“温床暖铺”,还要等地里有好“墒”。因为麦苗很嫩,不能让硬硬的土坷垃,扎着麦苗的头了。母亲的话里话外,她把麦苗当成了孩子,把种麦,当成了最尊贵最有成绩的大事了。
在木耧里倒上麦种,麦耧下面有镂空的六个齿,一人拉着麦耧,一人在后面推着麦耧,就这样,来回把麦种均匀地散播到地里,过一个星期,麦苗就露头了。
小麦从麦种开始,需要经过萌发、生根、出苗、长叶、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结实一系列生长发育过程,到产生新的种子,小麦长长的生长期,历好几多个节气,它与季节,它与大地,它与农人,最是亲密。
母亲说,清明前后,麦根盘在泥土里,已经很稳妥了,这个时候,只要雨水给力,麦子就会仰着脖子开始长了。母亲的一描述,我似乎听到了小麦“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还似乎听到了麦秆“咯吱,咯吱”抽条的声音。
有一年,姑姑从老家来,带了大豆,玉米和小麦。我别出心裁,把小麦种到阳台的泡沫盒子里,也长出了青青的麦穗,看着故乡来的稀客,亲切感骤然浓郁了,一株株碧绿的麦苗,让我的情感在南方和北方穿梭着。
据说,青青的麦苗里,含有十几种氨基酸和酶,而且各成分比例均衡。这些氨基酸和酶,能重建人体细胞,活化受损细胞。喝麦苗汁后,“绿色液体”进入人体,分子中的镁离子,会被铁离子置换出来,直接转换成血液,从而强化心脏,恢复身体活力。而且,身体里的药物残留和毒素,也能被“清理”干净,达到清血、清肝的功效,麦汁的叶绿素,能修复细胞,也是强碱食物,还能改善人体酸碱度,达到抗癌的目的。
这几年,欧美一些发达国家,都流行用麦苗汁保健养生,人体的皮肤、肌肉、血管等,都能保持最佳状态。所以,这麦苗汁,简直就是长生不老药。
三、 割麦
现在回忆起来,我在老家总共只割过一次麦。
早几天,与母亲回忆割麦子的事情,母亲说,农忙时节你们帮不上忙,都在学校读书呢,哪有时间,啥都能耽误,你们的学习不能耽误。
依稀记得那一次割麦子,应该是周末。母亲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明天早上,跟我下地割麦去。
头一天,母亲在磨刀石上,把两把镰刀磨得霍亮,用手小心地试着镰刀的锋利度。我信誓旦旦地说,跟母亲比赛。
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喊我起床时,我故意装作听不见,翻个身又睡着了。等到鸡叫八遍,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我才慢腾腾地起床,到厨房里舀了一瓢井水,摘下挂在屋檐下的镰刀和草帽,心虚地去东边的水渠边找母亲割麦子去了。
一路走,还一路想,这下,母亲一定会说落我偷懒,到了地里一看,母亲已经割了一大半了,那一排排躺在地上喘息的麦子,像累乏了的农人,终于可以平直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肥沃的土地上酣睡了。
母亲沐浴在阳光下,站在金色的麦浪之间,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让人感受到这个丰收画面的实在和美好。那金灿灿的麦田,让我觉得,不是母亲在收割着小麦,而是小麦在静静地等待着母亲,它们之间似乎早已有了一种无声的契约。
母亲看到我过来,指着一片没有倒伏、齐整整的麦田说,你人小,力不足,就割这些吧,这些行是行,垅是垅的,好割,割完了就跟在后面捆“麦个子”吧。
母亲放下镰刀,从地上撩了一小把麦秆,两只手反方向一拧,一个立等可取的麦草绳就拧好了,她再一次地示范着,一缠、一绕、一拉、一拧,把一捆一捆的麦子捆好。她说这些捆好的“麦个子”方向不能乱,等下还要装到架子车上。这块麦地小,使不上石磙碾,一把一把的,晒干,在石磙上摔打就可以了。
奶奶提着水壶和做好的早饭,也颤巍巍地来了,还给我煮了咸鸭蛋,做了葱油花卷,嘱咐我和母亲到核桃树下吃早饭。
这咸鸭蛋是专门为收麦腌制的,收麦,应该是夏忙时节的一件大事了。
一到麦地,奶奶也没有闲着,而是在麦茬地里拾麦穗。她顶着一个蓝菊花的头巾,眯着昏花的眼,挎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弯一下腰,拾一棵麦穗,拾一棵麦穗,又弯一下腰,好像给这一片麦地磕头,行着虔诚而自觉的谢礼。
奶奶挎着篮子拾麦穗的身影,温暖而亲切,以至于多年之后,那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奶奶的眼前,虽然没有法国十九世纪最杰出的画家米勒画笔下《拾麦穗者》那浓郁的生活气息,左脚踏夕阳,右脚踩麦田。但是,金黄金黄的麦子,也是土地丰厚的馈赠。拾起遗失在土地上的麦子,也是拾起金色的希望,麦子散发的芬芳,是土地给勤劳的人最好的奖赏。
奶奶在麦田里游走着,因为一把把麦穗,她的目光,和土地一直生动地连通着。颗粒饱满的麦子,被奶奶拾到篮子里的那一刻,它应该也是欣慰的,拼了一生的努力,能到主人的粮仓里,真好。
没做过农活的我,也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割了麦子就万事大吉了,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程序,从种到收,颗粒归仓,一道道程序,太复杂了,也太费体力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责怪母亲怎么不早点喊我,母亲笑着说,看你睡得这么香,不忍心把你喊醒,这不,你睡到自然醒,有体力了,干起活来,不是更快吗?
其实,教书的母亲,干农活也不是一把好手。只是,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也是逼上梁山,好多农活,也都是后来慢慢学会的。
“看着啊,这样,把腰弯下来,后退着,用左手臂拢着麦秆,右手使镰刀,攒劲割着麦茬。”母亲连忙给我做个示范动作,我自认为天资聪颖,一看就会了,在母亲指定的那一小块地盘上,埋着头,开始认真地割麦了。
刚开始,听着镰刀划过麦茬的“刺啦!刺啦!”的声音,还特别好听,那时,有好奇心驱使着,觉得割麦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可等到我放倒一小片麦秆时,太阳也出来了,头顶的鸟鸣也听不见了,最关键的事,我的腰,因为一直机械地弯着,开始有点疼痛了,最头疼的是,那尖尖的,带有锯齿的麦芒,粘到皮肤上,又痒又疼,抓了这块,那块又痒了。割麦子,真得不是容易的事,是一件劳心费力的苦差事呢。
我直起腰来,用草帽扇着风,用衣襟擦把汗,用镰刀把子顶着腰。
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有一首诗作叫《孤独的割麦女》,我读过卞之琳翻译过来的诗句:看她,在田里独自一个/那个苏格兰高原的少女/独自在收割,独自在唱歌/停住吧,或者悄悄走过去/她独自割麦,又把它捆好/唱着一只忧郁的曲调/听啊!整个深邃的谷地/都有这一片歌声在洋溢......
我的母亲,我那早早就起床的母亲,她独自一个人来到麦田里,独自一个人弯着腰割麦子,她孤独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一首属于自己的歌声在荡漾呢。
四、 打麦场
我的故乡在惠济河南边,一座大桥,拉近了村子与县城的距离,说是村子,其实像一个镇,因为我们村在桥南边,通过这座桥,可以抵达另一个县城,村子地处枢纽交通要道。
那时,我们从北方搬到南方的时候,村里已经有了百货商店、棉麻收购站、农机站、卫生院、图书馆等,在那里上班的白净女孩,成了母亲口中的我未来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