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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深蓝色鱼尾裙(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69发表时间:2016-07-10 16:33:48

【流年】深蓝色鱼尾裙(小说) 小时侯,我们常常玩一个奇怪的游戏,就是在医院宿舍楼后面的植物园里,看某一幢楼西单元第三个阳台上晾晒的裙子。它是一件深蓝色的裙子,长长的,到了下端收紧了,边沿因为突然收紧而蓬开,一阵风来,深蓝色的长裙子优雅地摇曳,如同一尾在水中游弋的鱼,于是,我们称呼这件裙子为鱼尾裙。
   不过是一件裙子,有什么值得我们每天仰起脖子张望?但是,鱼尾裙不是普通的裙子,它是我们医院独一无二的裙子,我们开始发现它,就觉得了不起。我们第一天看,第二天也在看,第三……整个夏天,只要站在植物园里,我们就会约好了一起看,那个时间,鱼尾裙准时地晾在阳台上。
   赶生是最早看见阳台上晾晒鱼尾裙的人。他比我们年岁要大得多,一再留级,但他并不因为留级而害怕我们,相反,我们害怕他,因为他的高大和泼皮。天气热,我们中午一般会集聚在植物园里玩耍,赶生出其不意地站在我们面前,他一站就有绝对的威风,我们必须听他的,不得不听他的,不听他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林林和赶生是一个班上的,但他矮了赶生一个头,在一次游戏中,赶生拽住林林,林林不服气,极力挣脱,赶生气急败坏地叫骂——你妈的兔崽子,想叛变我?赶生伸腿就踢,林林扑倒在地上。赶生还不解恨,揪住林林衣服,握着拳头问:“听不听我的,叛徒?”林林的膝盖在地上磨破了皮,有血渗流出来,林林有些硬气,他根本不看赶生,当然也没有看见晃在眼前的拳头。找着一个机会,林林用力挣脱赶生,跑了。
   赶生破口大骂:“化生子,你妈不孝顺你婆婆,你婆婆是个疯子……”
   林林的婆婆脾气古怪,总喜欢站在宿舍楼间的弄堂里叫骂林林——化生子。林林妈妈会跑来,冷漠地把婆婆拉上楼。赶生的叫骂类似揭短了,这是他的拿手闸。他也这样羞辱我:你爸昨天和一个女的上街,被你妈逮住了……一个孩子总是恐惧拳头对皮肉的威胁,而家丑外扬,或者类似的心灵秘密往往要孩子最早体会到人生的孤独和羞耻。孤独、羞耻与恐惧围绕一个轴心,我们宿命地转动它,因为我们成长,它们必须跟着壮大,直至有一天,我们清晰地看见:羞耻和恐惧的轴心在于暴力似的挑衅。
   我们在林林的落荒而逃中领教了赶生的厉害挑衅,看见他尽量逃避,万一逃避不了,就顺着他。
   那天,赶生又突然出现在我们跟前。他颇为洋洋自得,手指着宿舍楼——看,你们看。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朝靠西边的宿舍楼看去。赶生命令我们看西单元第三层楼的阳台。
   哦,一件漂亮的裙子。
   赶生很鄙夷我们的感叹,他骂我们是傻蛋、憨子,把老师骂他的全部转卖给我们。
   你们都是睁眼瞎,咳,你们发现什么没有?
   深蓝色的,还是长裙子,裙边因为收紧而蓬开,一阵风来,裙子如同一尾鱼翘起了尾巴,在风中优雅地划来划去。我忍不住叫道:鱼尾裙。马上得到其他伙伴的附和。
   你们妈的都是傻蛋,没有看见这……鱼尾裙每天中午后就晾在阳台上?
   我们面面相觑。
   我知道,那个女人每天中午都洗澡,她妈的一到中午就洗澡……真不知羞。
   我们呆着发愣,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如同在水里游弋的鱼样的裙子。在中午洗澡?这多少给人刺激的意味,让人觉得神秘,同时还给人暧昧之感。
   那个女人,是个劳改犯。
   赶生拿眼睛一一扫过我们的脸庞,仿佛——我们听到劳改犯这个词必然也与劳改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由此增生优越,而我们果真垂下脑袋或者眼皮。
   这个赶生,所有的自得都在于他收集而后传播各类传闻。他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跟一个建筑工头跑了,他的名字来历也令人好笑——刚好赶上他爷爷的六十岁生日,他的父亲是医院食堂里的大厨,他们居住在食堂旁边的一个小房子里。食堂正是小道消息的交易中心,各类传闻和消息在此汇集,然后通过各类嘴巴如种子般播撒。赶生自然掌握了一些我们从来不晓得的传闻和消息,他依靠贩卖小道消息拿捏我们。而我们不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的,至少我在心中对他的传播充满鄙夷。这又能怎么样呢?鄙夷只能放在心里,连在脸上有所表示都不敢。
   哈哈——嘎嘎——赶生发育期的嗓门如同鸭子,发出的笑声异常刺耳。“你们再不听话,我要劳改犯女人打你们。”赶生嘴巴吐出的劳改犯当然更让人恐惧,他也认为劳改犯是个厉害的人。
   我在心中琢磨,医院算不上多大,里面住的人几乎面熟,但是,我们确实从来没有看见那幢楼房里西单元三楼里的女人,我们只知道那里面应该是一对退休老人,他们的子女都在外面。
   鱼尾裙女人,她是谁呢?她每天中午洗澡,晾晒裙子,她是一个劳改犯……多么令人惊奇,我似乎闻到血腥的气味。
   事实上,赶生还是说对了。
   以后,我们果真看见,中午后,西单元三楼阳台上会有深蓝色的鱼尾裙在风中准时摇曳,如同一尾在水流里自由翔游的鱼。
   她又在中午洗澡……
   赶生的怪叫透露了他不干净的心理。是的,我正是这样认为的,他不干净,他的话有捉狭有猥亵,让人感觉脸红。连林林这个男孩子也不好意思,不过,他没有跟着怪叫,而是尴尬地笑。在我们模糊的认识里,洗澡是一个与身体有关的词语,而中午洗澡,显然违反了一些常规,流毒出不良不洁。而一个人竟然能反复地大声说这些流毒词语,让我更加感觉不干净。
   但是,我不能把鄙夷流露出来。我害怕他,赶生这个年长我四岁,只比我高一个年级的男孩子。他是我童年的梦魇。他会趁人不注意时,抢我手里的东西,用拳头威胁我——说出去,我揍烂你!他在游戏时,捏我的手,甚至捏我的脸庞……我又急又羞,但是赶生会连忙握紧拳头,压在我鼻尖上,说:“你看见过肉饼吗?要不要看?哈哈……嘎嘎……”
   我尽量回避。我趴在自家阳台上,朝后面的植物园里看,赶生在还是不在。赶生在,我会闪身到房子里。赶生不在,我一阵风似地跑下去。
   那一天,楼下传来阵阵呼喊,要我下去。我先趴在阳台上看,赶生不在,然后飞也似地下楼。但就在我们摊开手掌决定对手和伙伴时,赶生的手掌压在我们的手掌上方。他的手心朝上,与我成为伙伴。我窘迫,想反悔,但是赶生拉住我就跑,等林林他们来找。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赶生凑近我耳边说。我闻到他嘴巴里的蒜臭味,恶心得几乎呕吐。
   我的手被赶生捏得生疼,几次想挣脱出来,但每挣扎一次,却被赶生捏得更紧,更疼。我只能跟着赶生跑,穿出宿舍楼,又折回宿舍楼的弄堂,再从另一个弄堂跑出来,又跑回最东边的宿舍楼后面。边角处有一个简易棚子,是基建留下的棚子,里面有一张棕皮垫子,简单折叠后竖着放在棚子边角,刚好留出了一个蹲身的空隙。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一颗心咚咚地剧烈跳动,而赶生攥着我的手一点也不放松,他鸭子似的嗓门发出刺耳的笑声,说,我们就躲垫子里面。
   不容我说什么,赶生先把我塞进去。垫子里的空隙只能容纳我一个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小声说:“你再找别的地方躲藏,这里容纳不下两个人。”
   “刚好嘛,我早发现这里了,我进来抱你。”
   “抱,抱不下的”,我的声音有了哭腔。赶生已经爬进来,一把抱住我,他蹲下来,腿子张开,夹住我瘦弱的身体。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动,它快蹦出我的嗓门了,我的双手被赶生的手按住,而我感觉背后突然很热,被逐渐坚硬的东西抵触。我身体僵直了,汗珠无法抑制地流淌,额前的汗滴纷涌,眼睛怪不舒服,我的声音带着哽咽——放我的手,我要揩汗。我鼻子里滴落出鼻涕。
   赶生不仅没有放手,反而牵我的手到我背后,他侧动了下身体,我身体使劲朝前偏,耳旁是赶生急促的呼吸。我的手被他放在一个热乎乎的坚硬的东西上,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滴落,鼻涕拉成了晶亮的直线。赶生放开我的手,稍微朝后移动,正想拉他的裤子时,棚子外响起林林他们说话的声音——啊,这里还有一个棚子,他们该不会躲在里面吧。
   我陡然来了力量,但赶生重新按住我的双手。
   林林他们的脚步声轻微,没有了说话声,接着,脚步响起,他们离开了。赶生再次放开我的双手,我腾地站起来,垫子轰地倒了,我飞快跳过垫子,奔出简易棚子。
   楼道里的风在我奔跑的脚步里加速,吹得呼呼响,我抬起右手捂鼻子,手和鼻子被晶亮的液体连接在一起,我顾不上分开它们,紧紧捂着鼻子爬楼、回家。
   家里没有人,我感到幸运,因为羞耻感要我独守秘密。一颗剧烈跳动的心慢慢从嗓门滑到胸腔里,眼泪无法遏制地奔涌出来。我张开了嘴巴,哇哇哭给自己听,哭了一会儿,眼泪在脸上干了,感觉嗓子异常干涩。提起热水瓶,满满的水在杯子里升腾起热气,我撮紧嘴唇,慢慢挨近杯子,刚吞进小口水,马上跳了起来,嘴唇烫了一下。
   喝水的欲望越发强烈,从樟树林里灌来的大风爬上了阳台。我把杯子端到房间后面阳台上,低着眼睛,把视线调节到杯子的距离,极力想拒绝樟树林里的热闹。林林尖锐的声音传来——哈,你原来躲回你家里去了!
   嘎-嘎嘎——赶生刺耳的笑声让我完全收回目光,我退回房间里。他们集聚在一起,大概又是在窥探四楼洗中午澡的女人和她的鱼尾裙。劳改犯。三个字在我心里回荡,我心里基本同意那个穿鱼尾裙的女人是劳改犯了,或者我愿意这样相信,现在能让赶生恐惧的,肯定是劳改犯,要是这个鱼尾裙出来,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是与我站一会儿,站在赶生前面……我眼前浮现出赶生畏惧的目光。
   你们明天吃了午饭就来这里看,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赶生用命令的语气吩咐我们。那么,赶生明天肯定会来植物园。他来,不见得别人会来,但赶生似乎猜测到我们心理,他的眼睛一一扫过我们,威胁——听见没有?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们第二天齐整地集聚在植物园。赶生命令我们看西单元三楼,但是阳台上并没有深蓝色的鱼尾裙。赶生嘎嘎地笑着说:“看卫生间的窗户。”窗户紧闭,什么也没有。
   跟我走。
   我们跟着赶生径直到了紧闭窗户的下面,正对着鱼尾裙女人所在的房屋。
   嘎嘎……她在洗澡,看见没有?
   我们瞪大了双眼,依稀看见没有拉窗帘的窗户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肯定脱光了衣服……赶生的声音在中午白生生的阳光下火爆,如同滚雷炸响我们耳朵。看,你们快看……顺着赶生的指点,也只能看见一扇紧闭的窗户,窗户玻璃上晃动的模糊人影。
   真是不知道羞耻,一到中午就洗澡。
   我双手插在裙子荷包里,荷包里有一个崭新的自动削笔刀,那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右手捏住削笔刀,手心里全是汗水,削笔刀紧紧腻着我的手心,怪不舒服。我忍不住掏出来,退回到樟树下,正对着楼道的弄堂,穿堂风吹来,带走了手心的汗水和削笔刀上的腻滑。粉红色的大象,憨态可掬,安静地蹲伏在我平摊的掌心上。
   真漂亮。林林他们把眼光全部放在大象上,啧啧赞叹。
   “咳,我的大象。”赶生一把抢走我手心里的大象,放在裤兜里,挑衅着问我:“现在,削笔刀在谁的手里?”
   我很愤怒,涨红了脸庞,去抢大象,但赶生握住了我的手腕,说,“我玩几天就给你,小气鬼,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林他们早跑了。我势单力薄,心中胆怯,嗫嚅着问,“那,那你过几天还我?”
   赶生左右手都捏成拳头,咔嚓咔嚓——关节声异常刺耳。
   我转身时,小着声音重复:“那,那你玩几天就还我。”
   哈哈——嘎嘎——小心我叫劳改犯打你。穿堂风把赶生的话送到我耳边,我眼睛湿了。
   六一那天,学校开了庆祝大会就放了假,我们的节日被回家的学生浓烈地张扬出来,我们脸上一律打着红胭脂,嘴唇涂抹了艳丽的口红,女孩子还被描了眼影,一个个犹如演员,走到哪里都受到长久的注目,这些饱含笑意的凝望使我们更加得意。院子里的小学生从学校回来都直接到了后面的植物园里,理所当然地觉得今天怎么玩都不算过分。赶生居然不在,我蹦跳着加入林林他们游戏的队伍。
   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们都没有去过……你们敢不敢去那里玩?林林的手指向院墙外一个小山丘。
   谁说不敢?我们都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显露出软弱,反正是玩。出了医院宿舍区,朝右拐,就是那个小山丘,我依稀晓得,小山丘是专门埋葬小孩子的地方,面积并不大,里面还有一些花草,说是园林。
   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见赶生,放心地尾随着林林他们。刚出医院宿舍门,我们被路边的狗尾巴草和太阳草吸引了,一人手里摘了一大把,林林依仗比我们高一级,嘲笑我们“把狗尾巴草当作宝”。我反驳:“林林,你是在装,你晓得什么是宝贝花草,而且是我们没有见过的?”
   林林马上卖弄,薄荷草,就是用来生产薄荷的,你们见过吗?你们还以为是树上长的,或者地下埋的。
   我们面面相觑,齐声说,你这样行,现在就找出来我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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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鱼尾裙是特定的时间挂在特定的地点的一条裙子,这条裙子背后有太多的故事,那个故事是隐秘的,至少对那些懵懂时期的孩子们来说。 故事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进行再现叙述的,以及借助一群孩子的成长历程进行辅助烘托。 穿鱼尾裙的女人神志不清,精神不正常,是个蹲过大狱的人。因为她曾经为一个有妻室的男人生下一个女儿,然而女儿在八岁的时候惨遭男人的妻子杀害,而这个女人也杀害了男人的妻子,所以进了牢狱。这个女人的命运注定是悲惨的,她最后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说主题深刻,人物的心理捕捉细腻而真实,情节的铺展不疾不徐,容易让人入境。 佳作,荐阅。【编辑:一朵怜幽】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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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朵怜幽        2016-07-10 16:37:44
  问候朱老师,感谢赐稿流年。
没有什么比相信更像爱。
回复1 楼        文友:朱朝敏        2016-07-10 23:09:35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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