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朝前面的山丘去，你们可以看到好多你们不认识的花草，芭芒知道吗？野生草莓看见过吗……林林停顿下来，连同停顿的还有他的脚步，我们跟着停顿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从山丘竹林里走出来的女人，她戴着墨镜，头发在脑后面绾成一个髻，奇怪的是，她的脖子让我心里马上冒出长颈鹿的形象，她的脚步均匀，裙子正是天蓝色的鱼尾裙，尾巴似的收口可能约束了她的步伐，这样，她的身姿看起来左右摇摆，活象在水里摇曳翻卷的鱼。
　　 是洗中午澡的女人，穿鱼尾裙的女人，一个劳改后释放了闲居父母家的女人。
　　 诸多的概括实际上是女人背影在我们目光里消失后产生的，她的神秘气息鼓惑着我们眼睛，使我们总想在日复一日的窥视里发现点什么，可是她除了一成不变地洗中午澡，在阳台上晾晒她天蓝色的鱼尾裙外，我们一无所知，但她给我们的兴趣却丝毫没有减少。而对她的情况掌握多少成为我们在伙伴里显示力量的象征，至少，在我身上，我有一种冲动——接触她，产生接触的理由并非完全因为鱼尾裙女人本身，而是因为让我心理恐惧的赶生，他们有什么联系，我确实说不上来。
　　 经过一片幽雅的小竹林，矮小的坟冢群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几个女孩子不由地相互牵起手，林林朝我们扮了一个鬼脸，另一个男孩子马上响应，呜地打了一个呼哨。林林兴奋地拔弄附近一个坟堆上的茂盛的草，说：快来看，这就是薄荷。
　　 这是一丛太普通的植物，虽然长势茂盛，但它的叶片肥硕，经脉粗大，看不出什么宝贝样。林林揪了一把叶子，要我们仔细嗅味道——医院的孩子最熟悉的味道就是薄荷味，我们一个个低头嗅，同样兴奋地肯定——果然是薄荷草。
　　 快来看，这个坟头居然有鲜花和水果。另一个男孩子不甘心林林成为我们的中心，在竹林偏右的一个坟冢上大声呼叫。
　　 肯定是那个洗中午澡的女人送来的，难道这是她的儿子？男孩子的咕嚷使我们的脚步加快。
　　 坟冢上有一个小花环，主要是一些常绿的松针，坟头的墓碑前果然摆放着一束鲜花，还有一篮水果，里面有苹果、桃子、草莓和香蕉。
　　 墓碑上镌刻着：爱子文心之墓，下面的生卒日期居然是1978——1986。林林说，呀，只比我小一岁，可惜，他只活了八年。旁边的男孩子补充：才死了一年啊，她妈妈多伤心。
　　 我尖声叫道：“快过来看，墓碑后面还有字。”我们一起念出来：妈妈永远爱你。我很奇怪，为什么文心的爸爸没有留话，文心没有爸爸吗？
　　 文心？哦，你是说这个早死的孩子，他怎么会没有爸爸。
　　 你认识他的爸爸？
　　 林林呲了下鼻子，说，管他爸爸是谁？不过，你的问话好傻，没有爸爸，怎么会有这个——文心呢？
　　 “这个小化生子就是被他妈妈害死的。”赶生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下意识地抖动了下，靠近林林他们。赶生接着说，那个洗中午澡的女人可风流咧，缠人家丈夫生了孩子，被别人妻子发现砍文心时，她居然用酒瓶砸死了人家。
　　 风呲呲地从我们耳边吹过，远出传来竹叶的拂动声，清晰又飘渺。赶生在我们瞠目结舌的沉默里越发得意，说，嘿嘿，你们知道吗，这个女人一个眼睛瞎了，所以她很少出门，就是出门也要戴墨镜围纱巾，她的父母都烦她害得他们在医院里抬不了头，每天都赶她回上海。
　　 她为什么不回上海呢？我从姐姐嘴巴里知道，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地方，美女特别多，摩天大楼一幢挨着一幢，姐姐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去上海工作。
　　 她有神经病，不能听到上海两个字，一听到上海，她就打自己。赶生面向我，呲牙咧嘴地，双手交叉在一起，手腕发出关节扭动的声响。
　　 我不相信赶生说的，他这个笨蛋，能知道什么，下流胚子一个，借着食堂里人多嘴杂，整天收集流言碎语然后到处贩卖。但我不敢骂出口，调转眼神，不给赶生任何机会。
　　 你居然敢告诉你姐姐，说我欺负你？赶生突然溜到我身后，冷不防在我背后戳了下。我还没有转身，那个笨蛋却又欺负林林去了，喊着林林“小化生子”。
　　 这个削笔刀是谁的？赶生突然掏出我的电动削笔刀，摊在他的手心。他盯着我们，依次询问——是你的吗？是你的吗？
　　 林林他们依次摇头，问到我时，赶生发出刺耳的笑声，我身体不由动了下，慌忙摇头。赶生收回削笔刀，怪着声调说：“你们都说不是你们的，可就是我的啦，这是你们自己亲口承认的，以后谁叛变谁吃我这个。”赶生的手腕又发出关节扭动的声音。
　　 暑假时，我们带着偷窥心理，比以往来植物园要早多了，现在，我们偷窥的不仅仅是阳台上的鱼尾裙，而且还有在卫生间里冲澡的模糊身影。
　　 终于，我们失望了。我们意外地发现，三楼卫生间的窗户大开，女人并没有洗澡，而阳台上也没有摇曳的鱼尾裙。
　　 赶生发出刺耳的笑声，嘿嘿，快下午了还不洗澡啊，不难受吗？
　　 她在干什么？猜测促发我们进一步探究的兴趣。赶生提议：我们打赌，要是谁敢去敲洗中午澡女人的门，能亲眼看见她的面目，和她讲话，这个削笔刀就归谁。削笔刀被赶生掏出来，摊在他的手心。
　　 本来就是我的，我几乎叫出声来。我最终没有做声，我有一个想法，去鱼尾裙女人家，通过这个劳改犯来制服我害怕的赶生。
　　 我和她碰过几次面，我上去敲她家的门，看她在干什么。我的自告奋勇显然使赶生吃惊，他略微愣着，我趁他发愣的当儿，迈开了步伐。
　　 拐进楼道中间，我才听见我的心跳，咚咚地敲着我的胸膛。我的步伐丝毫没有缓慢下来，我的后脑勺能感受到他们疑惑的惊讶的甚至还有佩服的目光，这些莫须有的目光增添了我迈步的力量和尝试的勇气。我对自己说，我不过敲门，看看那个鱼尾裙女人在干什么嘛。
　　 如果她觉得我打搅了她，会骂我打我吗？一阵恐惧，我的脚步明显缓慢了，我不敢退回去，我知道退回去的后果也许更严重。也许，我应该与她好好讲下话，说她的鱼尾裙很美丽，还有她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漂亮。
　　 爬楼梯时，我又突然想到，也许，她正好去卫生间洗澡去了，那样也好，我就站门外，等她洗澡完了出来，然后扭头就跑，再告诉赶生他们说，鱼尾裙女人洗了中午澡，在洗她的鱼尾裙，她说她不久就要去——对，说她去上海，我想到赶生曾经说她是在上海工作，回上海该多好啊。
　　 我听到里面的吵闹声，看来房间里不止鱼尾裙女人一个人，还有其他人，我略微舒了口气。你一天都不让我们安生——一个苍老的男性声音。
　　 咚咚的敲门声合着我的心跳声，里面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接着，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碎了，哗哗-——哗哗——好多东西在不停地朝下掉，我敲门的手也没有停止下来。
　　 谁？
　　 我——我嗓门故意拖出几个节拍。
　　 门打开了，地上全部是摔碎的玻璃，开水瓶，茶杯、瓷碗，还有两个深蓝色的大花瓶。鱼尾裙女人紧紧靠着客厅的电视柜，她显然为我的突兀敲门而慌张，早已经把墨镜挎在脸庞上，小心朝着旁边后退。
　　 老太太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心痛不已，举着双手，朝鱼尾裙女人骂——你丢尽我们的老脸，你给我滚，滚——开——
　　 老太太的手指向门口的我。我清楚老太太一定不是要我滚开，但老头似乎误解了老太太的话，正跳过碎玻璃想走向大门，难道他要赶我走？
　　 我慌忙提高声音，分贝大得惊人，不晓得楼下的赶生他们能否听见——你为什么不回上海呢？上海多好啊——突然，鱼尾裙女人浑身筛糠似地抖动不止，女人尖声地大叫起来。我继续喊——你这样漂亮，回上海，上海有你自己的家啊——
　　 老太太惊恐地睁大双眼，老头在转身，然而，来不及了，鱼尾裙女人操起旁边的水果刀，朝自己的手腕和胸膛砍去，血水飞溅。温热的腥甜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我的脸上有温热的水滴滑过。
　　 我慌忙掉头，飞跑着下楼梯，就在楼梯口，赶生他们围住我：发生了什么？啊——你脸上有血，劳改犯要杀你？
　　 顿时，赶生丢下削笔刀，带头飞奔，林林他们紧跟着作鸟兽散。
　　 我也跟着跑，刚抬腿，又停下来，对着赶生的背影拼命喊：鱼尾裙女人杀她自己。
　　 直到开学前，我们再也没有集聚到植物园玩耍。我坚持去乡下婆婆家度假，在报名的前一天，我回到医院。赶生遇到我，很快就掉转了目光，匆忙地溜走。但我知道，他不是恐惧。许多年后，我想起自己对鱼尾裙女人的冒犯，突然明白了，她的恐惧与赶生的非恐惧，是因为——在暴力似挑衅的轴心的另一端，一个是羞耻，而另一个不是羞耻。